黎明破曉,陰雲壓城使得天際依舊暗沉沉的。眾人原地生火造飯,先熱乎地吃上一頓, 暖暖身子,補充體力。約莫卯時左右,眾人收拾好現場,集體跨上馬去,繼續向北進發。他們的目標是盡快趕在抵達建州衛之前追上前方逃遁的舒爾哈齊和張允修,此前他們本就拉開了三個多時辰的路程,就算不算上昨夜的路程,被落下的距離也已不短,他們幾乎沒有喘息時間,必須夜以繼日才能彌補差距。又是冒著酷寒千裏奔襲,穗兒近乎要麻木了,感覺自己凍習慣了。隻是雖然她的身軀僵硬,但腦筋卻一直在轉動不停,思考不斷。她漸漸回憶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這些陳年往事太過捕風捉影,又是她年幼不懂事時接觸到的似懂非懂之事,隻是在她心底留了個印子,以至於此後塵封在了記憶深處,耗費了一番功夫,記憶才逐漸浮上心頭。這還是因為她記憶力極為出眾,過目不忘的緣故。所有她曾注意到的畫麵與細節,都會印在她的記憶裏,越是久遠,越需要時間回憶起來,但她最終都能想起。若換了尋常人,那些將近十年前的瑣事和細節,恐怕根本忘得一幹二淨了。十二歲那年她被張居正從京城送到了位於江陵的張氏祖宅,開始著手製作萬獸百卉圖。那時候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撲在刺繡之上。與她有往來的,也隻是祖宅內的一些婦孺仆從,唯一相熟的男子就是張允修了。她依稀記得,每逢初一、初十、十五、二十和二十五,都會有一對賣香油的父子倆穿走鄉間地頭,來到祖宅之外,向祖宅內後廚的煮飯婆婆賣油。父子倆在穗兒的記憶裏麵目是模糊的,因為她總是遠遠地望見他們挑著擔子站在偏門外,從未靠近過。但她也經常會駐足,遠遠地觀看買油的場景。半寸見方的油葫蘆眼子,一勺油下去筆直如線地灌進來,一滴不外漏,極為考校眼精、手穩和手眼配合的能力,著實是絕技。起初是父親灌油,後來父親得了病,手抖了,便換了兒子灌油。煮飯婆婆曾誇那孩子技藝不遜於其父,賣油的老爹笑得極為自豪,大嗓門說著他兒子不僅得了他的真傳,還跟一個在京城有門路的拳腳師傅習武,將來不必辛辛苦苦地榨油賣油,能入京城當差去,比他有出息。這父子倆叫甚麽名字她至今都不知道,但她記得有那麽一次,她在偏門撞見了那賣油的少年郎與張允修站在一起說話。賣油少年給了張允修一枚銅錢,張允修推拒,沒有收。興許那並非是少年郎給張允修錢,而是張允修多給了他錢,少年郎想要歸還。但歸還不成,張允修還塞給他兩本書卷,麵上揚著十分罕見的笑容。那賣油少年的麵容依舊是模糊的,但他當時渾身散發出的那種窘迫與羞怯,卻給穗兒留下了一定的印象。此後又有一回,張允修進繡房來看她,在她擺在門口的水盆裏洗了手,穗兒隨後去倒水時發現那盆水水麵上浮著一層油。張允修一個從不會進庖廚的讀書人,手上哪來的油?他房中點燈也都用的蠟,並不用油。這證明張允修與這個賣油的少年郎接觸過不止一次。還有那所謂“京城來的拳腳師傅”……為何一個鄉間地頭賣油的少年郎能遇上這樣一個人物?張允修又與這個賣油少年郎之間發生了什麽?這個少年此後的人生軌跡是否當真發生了改變,是否當真進了京城,成了官差?官差……是錦衣衛嘛?這賣油的少年郎,是否就是江雲平?一連串的回憶與猜想,逐漸在穗兒的腦海之中浮起,而這些全都來自於那枚折二的萬曆通寶。仔細分辨記憶中江雲平的口音,他京中官話說得標準,難以辨析出鄉音。連江雲平是哪裏人都不清楚,信息太少,穗兒並不能確認江陵賣油郎與江雲平之間存在什麽樣的聯係。但如果單純計算年齡,此二人的年歲應當是相仿的。當時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如今都是二十五歲左右的青年人。張允修也是這個年歲,孟曠也是,他們都是隆慶三年前後出生。張允修應該比孟曠要大半歲的樣子,江雲平就不清楚了。如果江雲平與張允修當真有這樣的淵源,甚至有著超越尋常的感情關聯,那江雲平這樣的死法……就實在是太可悲了。穗兒心有戚戚,對江雲平和張允修關係的這件事十分上心,她希望能搞明白這件事,埋葬江雲平讓他能瞑目。而張允修在她心目中,恐怕已經上升至不可原諒的瘋癲邪惡之人的地步了。隊伍一路向東長途奔襲,又是一整天不得休整。中途路過了遼陽城外,郭大友派了一名傳訊兵入遼陽報信,讓戍守遼陽的隊伍即刻向東進發,至建州衛邊境的鴉鶻關與他們匯合。穗兒算了一下,這一日錦衣衛百人騎兵團幾乎是日行三百裏,約莫到了黃昏時分,眾人已經從彰武西南一路跑到了撫順所西南方向。日落西山,恰好路過了一處長城堡壘,撫順所巡兵暫時不曾來此處,空置的堡壘恰好可以作為眾人暫時的歇腳地。隊伍急需休整進食,但錦衣衛們身上隻帶了一天的口糧,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沒東西吃了。鐵打的錦衣衛也都疲累癱倒,再也走不動了。就算人還能抗,他們座下的馬匹也受不住了。這一路上,黎老三也在反複確認阿都沁留下的記號,確認眾人追蹤的方向準確無誤。一直到沈陽驛附近,丟失了阿都沁的蹤跡。此後再也沒有發現舒爾哈齊、張允修那個女真隊伍出沒的跡象。眾人隻能先東至撫順關再作打算。撫順所直麵建州女真,撫順關外就是東輝河薩爾滸,再往東走便是建州右衛的古勒寨。而南麵的鴉鶻關外則是建州左衛的佛阿拉城。沿著蘇子河,在靠近佛阿拉城的北麵,則是建州衛赫圖阿拉。努爾哈赤是建州左衛人,佛阿拉城是他目前的老巢。站上堡壘頂端,極目遠眺,能看到遠方蒼黃與黑白交接的平坦土地外,有一道細黑的線,那就是農墾與遊牧的分界線,是大明東北的邊關長城。郭大友心中思忖,興許他們追不上舒爾哈齊了,雖然他排除了探子去附近搜索觀察可疑人馬,防止他們走太快把舒爾哈齊甩在後麵。但他認為舒爾哈齊恐怕已經帶了張允修出關了。撫順關、鴉鶻關的守軍與舒爾哈齊應該很熟,他要出入不成問題,否則他也不能這麽隨意地就跑到內地中原來,甚至還帶了人手。這回他要出去,更不會有人攔著他。他決意先去會會撫順關的守將,探聽一下舒爾哈齊的下落。李成梁要抓他們的消息傳得沒那麽快,撫順關暫時應該不知,恰好可以打個時間差。堡壘內,將士們化雪生火造飯,正熱乎地吃著。身上帶著的麵餅、肉幹和菜幹燴了一鍋,這種往日裏實在不怎麽美味的食物,如今隻要能入口都是一種幸福之事。孟曠端了一碗給坐在獸皮上的穗兒,然後順勢坐在她身邊,唏哩呼嚕地吃起來。穗兒靠著她,一邊慢慢吃著,一邊在她耳畔小聲將自己一路而來的想法說與她聽。末了問道:“你知道江雲平是哪裏人嗎?”孟曠停下木箸,一麵咀嚼一麵想了一會兒,嘴角落了一點湯汁,穗兒拿著帕子幫她擦。她握住穗兒的手,視線投向穗兒道:“我還真沒在意過這個問題,也許老郭知道。”話音剛落,不遠外登上堡壘的石階處,郭大友走了下來。孟曠朝他招了招手,郭大友見狀走了過來。穗兒又將這問題問了一遍郭大友,郭大友神色有些意味深長。他道:“江雲平是頂替軍籍入的錦衣衛,不然以他的出身進不來,因為他本身資質並不出彩,不像孫建興,雖然出身低微但能力出眾,能被錦衣衛破格招募進來。他升百戶時,我看過他的檔案,你知道,但凡有百戶晉升,北司內部千戶級以上的軍官都要在一起開會研討候選人誰更合適。江雲平的籍貫我記得是宿州,但宿州其實並非是他的籍貫,而是他師傅的籍貫。他師傅名叫周北星,是周進同的大伯父,人現在還在世,不過已經退伍歸鄉了。江雲平頂替的是空掛軍籍,是周北星已故同鄉戰友的軍籍。這種事在軍中多了去了,隻要內部有人都好辦事。”“那周北星可曾去過江陵?”穗兒問。“那自然是去過,他是北司安排在江陵地區的聯絡人,曾負責監視江陵地區機要官員及家屬。張居正的張氏更是重中之重,是他最要緊的任務目標。”郭大友的聲線逐漸低沉。穗兒和孟曠都陷入了沉默,郭大友歎息一聲,道:“若不是穗兒姑娘提及張允修和江雲平的淵源,我還真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一層關聯。這麽說,周北星有可能是當時張允修聯絡介紹,專門去收了江雲平為徒,後來又將江雲平帶去了錦衣衛之中。如果當真如此,那張允修很可能早就開始做計劃了,江雲平是他安插入錦衣衛的最早的一枚棋子。這枚棋子在他被錦衣衛抓捕之後,開始起作用,最終帶著他逃脫了錦衣衛的控製。”“那時他才十五歲,怎麽會有這樣的心思,這太可怕了。”穗兒隻覺得不寒而栗。“也許當時他並不是故意這麽做的,也無法預料十年之後會發生那麽多的事……隻是後來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張允修恰好覺得江雲平可以利用。唉,如今都是猜測,很難說了。”孟曠搖頭唏噓。三人沉默了一會兒,孟曠道:“江雲平的屍首該怎麽處理?咱們這樣一直帶在身邊也不方便。我當時是為了留下證據,不讓李成梁破壞才帶走了他的屍體,時間長了,天再冷,屍體也會壞。”郭大友想了想,道:“用皮革裹一裹,就地掩埋罷。接下來咱們要闖建州三衛了,確實不能帶著屍首跑。等一切安定下來,再將他的屍首遷回老家安葬。”這麽說著,三人隻覺得一陣悲哀湧上心頭,如此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了,而奪走他性命的人,是他一直仰慕、憧憬乃至於愛戀的人。這個人從未在意過他,隻是利用他,用完後便將他如破布一般丟棄。江雲平此生真的不值。“張允修這廝,到底有沒有心?我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不,也許我從最開始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他。”穗兒語調暗含憤慨與濃濃的失望。孟曠眸光漸冷,望著自己放在手邊的刀,道:“那就去建州衛當麵問一問他,問不出,咱就直接剖開他的胸膛看看。”作者有話要說:給一些不大懂古錢幣的同學解釋一下,“折二”是指古錢幣的麵值,意思是這一枚銅錢值兩個小銅錢。古代的銅錢麵值分為“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等,就相當於人民幣的1塊、2元、3元、5元、10元。每個朝代市麵上流行的麵值銅錢都不盡相同,特殊朝代還出現大麵值的銅錢,比如南宋淳年間的“折百”大錢,又叫做“當百”。感謝在2020-09-12 18:27:15~2020-09-13 18:17: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hemperor 2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禪。、茶、hemperor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兔崽崽 196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188、第一百八十八章 正交談時, 周進同端了一碗亂燉送給郭大友吃,郭大友接過來,先問了一句:“派出去的探子回來了嗎?”“還沒, 去後方搜索的還沒傳回消息, 前方去撫順關的估計很快會有消息報來。怎麽著, 咱們也得再等等。”周進同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