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此前追蹤過程中穗兒一路留下紅絲標記引導孟曠,但就在平湖縣城外的那個渡口,她們遭遇了第一次無法留下標記的情況。當時穗兒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委托載她們渡河的船夫帶口信。她告訴船夫如果他遇見了三個看上去像是官府官差模樣的人追來這個渡口,就帶他們到此前穗兒、郡主上岸的口子去,並詳細描述了孟曠三人的外貌特征。這樣,斷了的追蹤線索也能再續。穗兒給了那船夫不少銀錢,也隻能將後續的事委托在他身上了。情況緊急,當時她也沒有那麽多的考慮時間,這麽做其實相當冒險,中間非常容易出差錯。但好在,那位船夫還是很負責的將口信帶到了,並將孟曠等人引導到正確的地方上岸。孟曠將穗兒和郡主拉到隔壁寢室內,她們彼此湊近,孟曠壓低嗓音,用隻有她們才能聽清的音量悄聲道:“其實就算那船夫不將你們的事主動告訴我們,我們也有辦法打聽出來,就是可能會耽誤些時間。我們一路順著穗兒留下的紅絲追索到了這裏的舊宅,發現宅門上的掛鎖是開著的,我和郭大友第一反應是這不該是你們所為,如果你們藏在宅內,不該這麽不謹慎。我們判斷可能屋內有危險。結果我們剛準備破門而入,裏麵似乎有什麽人被驚動了,隨即傳來壇罐破碎的聲響,一個蒙麵做書生打扮的人從牆垣上翻了出來,立即逃跑,而隨在他身後,還有兩個男子,看上去很高大強壯,因為很倉促天又黑,我們也沒看清是什麽人,他們追著那個蒙麵書生跑,隨後郭大友大喝一聲‘站住’就帶著邱白追了上去,我則留了下來。”穗兒和郡主聽後,心中算是對當下的情況有了個把控,看來,那個假冒書生的錦衣衛是被張允修的同夥發現並追捕,張允修並非是在吹噓。隨後,孟曠又把在九龍灣中發生的事與穗兒和郡主簡略說了一下,郡主暗喜,隻要沈哲落網,那麽來日方長,她大仇必定可得報,便也算是暫時放下心來。而九龍灣中的倭寇雖說表麵上看是被孟曠和郭大友搗毀的,但實際上毀於他們自己的內鬥,這件事也不知張允修到底作何感想。“穗兒,你再去套一套張允修的話。”孟曠道,“他到底和倭寇做了什麽交易,我打聽到一個底層的倭寇說他們有一批軍火一直沒有運到,有可能是在山東被白蓮教給劫了,倭寇還有一部分人在山東和白蓮教談判。底層倭寇不曉事,如今看來,我覺得事情並非如此,有可能這批軍火其實是被張允修和他背後的建州女真給劫了。”穗兒點頭,當即與孟曠、郡主一起走出了寢室。張允修仍然被束縛在椅子上,但他這會兒看上去很是淡然平靜,絲毫也無恐懼慌亂。見到穗兒等人出來,他反倒揚起了笑容,率先發話道:“怎麽樣?商量好了嗎?與我合作可是好處無限啊。”“我們有些問題想要弄清楚,希望你能展示些誠意。”穗兒麵無表情地說道。張允修卻謔笑道:“哎,話不可這麽說。所謂的禮,有來有往,當是你敬我三分,我還你一尺。你們現在這樣綁著我,把我當囚犯對待,這好嗎?我又憑什麽要回答你們的問題呢?”穗兒想了想,看了眼孟曠。孟曠也不怕張允修在自己麵前跑了,於是便上前給他鬆綁。動作中,穗兒道:“張五爺,你要清楚一點,我們身上發生的很多禍事都是你間接造成的,我們心裏對你都有疙瘩。我們會遷怒於你,是人之常情,你當有自覺。你當年攜著萬獸百卉圖不告而別,致使我成為眾矢之的。很多的事,是我替你擔了,不僅我遭遇了許多的艱難,此事還連累了其他無辜之人,甚至害得我十三哥就此失去雙親和兄長。但我們現在也不願再計較過去的事,畢竟很多事情也並非是因為你的意願所造成的。我們隻想知道,你到底打算做什麽。不知道這一點,我們又該如何與你合作?”繩索鬆開,被孟曠重新卷好掛回腰間。張允修瞥了孟曠一眼,心道:這就是李穗兒口中的“十三哥”?莫不是那位十三太保末席的修羅鬼煞?看這幅鬼麵,八、九不離十了。據說此人是巡勘所千戶羅洵和副千戶郭大友的人,也可以說是駱思恭的心腹。原來如此,李穗兒逃出宮來後能存活到現在,是靠了北司的保護。不過他對孟十三了解得不多,也並不清楚孟曠因為當年的事喪失了父母和兄長。至於穗兒到底是怎麽出宮的,其實他早有推測,穗兒能出來,必然是太後的手筆,他太了解宮內的情況了,也知道隻有太後才能讓宮女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宮。而太後想做什麽,張允修心裏一直很清楚。他瞬間想通了很多關節,活動了一下手腕,摩挲了一下腕間的皮膚,道:“確實,糾結過去沒有任何意義。但正因為過去發生了那些事,現在的我們才會是這般處境。李穗兒,你讀過書的,我二哥教過你論語,你當記得微子篇有雲: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這句話支撐著我走到了現在。你問我到底想做什麽,我的目的一直很明確,我在踐行父親要我做的事,我要拯救整個大明皇朝,避免它徹底地衰朽下去。但你們也能很清楚地判斷出來,這件事極其難做,因為大明的衰朽是根子上的事。你若想不動根,隻在表麵上修修剪剪,是沒有用的。唯一的路,就是推倒重來。”穗兒一時被張允修的話驚得無言,片刻後,她才回神,蹙眉應道:“你所謂的推倒重來,就是通敵叛國,就是引外敵入侵?”張允修似是有些無奈,攤了攤手道:“那麽你覺得該如何呢?萬獸百卉圖的內容,你我都很清楚,是記載了所有大明的蛀蟲所在的位置,以及他們每個家族所占有的財富數額。他們是吸血蟲,鑽到大明的皮肉乃至於骨髓之中,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毒瘤。萬獸百卉圖是一幅變相的藏寶圖,獲得圖的人,哪怕解開了圖中所有的內容,也需要足夠的政權勢力去一個一個破開毒瘤,剔除出吸血蟲,然後迫使他們將吞下的財富吐出來,重新收歸國有,造福百姓。然而這件事有多難,你自己想一想。我是罪人之後,是朝廷通緝的對象,仕途根本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我必須選擇一個強有力的政治人物作為依靠,成為他的幕僚,讓他按照我的意願行事。但這又怎麽可能呢?有哪個朝廷官員會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收留我?又有哪個朝廷官員敢於按照我的指示,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破開那些皇親國戚的毒瘤?相反,他們更想要的是保護住自己的財產和現有的權勢地位,因為他們也是毒瘤中的一部分。大明爛到根子裏了!李穗兒,經曆了這麽多的苦難,你還不明白嗎?隻有從根子上鏟除這些皇親國戚,鏟除兩百年坐吃山空的皇室,重新換一批人做皇帝,才能改變如今的局麵。父親的理想要想實現,在現有的政局之下,是不可能的。”穗兒啞口無言,更別說一旁的孟曠了。這個問題,其實她們兩人都有思考過,但因為始終無法考慮到有效的解決辦法,所以隻能暫時擱置。她們怎麽也沒想到張允修在這個問題之上居然如此偏激,打算以徹底推翻大明皇室的政權的方式來實現其父的理想。而身為宗室女的朱青佩雖然自幼叛逆,卻尚未到可以接受國之叛賊的地步。她已是被震撼到半晌無法回神,隻覺得整個世界都被方才張允修的一番話給顛覆了。此人居然能這般正氣凜然地說出這樣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來,簡直不可想象!“張允修,太嶽先生一生忠於大明,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為大明開創了一番新的氣象。你就是這樣繼承他的遺誌的嗎?他可曾有一句話與你提起要推翻大明?可曾說過要你引入外敵來實現他的理想?”穗兒隻覺得無比痛心,張允修的話帶給她極為強烈的衝擊,她沒有想到昔年那個躊躇滿誌、立誌子承父業的少年,如今變成了這樣一個國賊叛徒。強烈的情緒波動使得她攥緊雙拳,渾身都在顫抖。“我的父親錯了,大錯特錯。”張允修冷酷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該效忠的是皇室嗎?三千年王朝更替,興衰有數,你若無法治理這個天下,那便換人來坐皇帝的寶座。唐初俊傑魏征有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等士人,讀書為天下人言,該效忠的是百姓,而非皇室。如果皇室不能帶給百姓以福祉,反而成為天下最大的蛀蟲,那麽更替才是尋常事。你們又在震驚恐懼些什麽呢?是不是大明三百年的高壓統治,嚇破了你們的膽了?”說話間他眸光緊盯孟曠,極具諷刺意味地開口笑問道:“李穗兒,我來替你問問你的十三哥,名聲響當當的十三太保,北鎮撫司最好的緹騎。孟百戶,到現在為止,你堵了多少悠悠之口,刀下亡魂可有一個是罪無不赦的?又是否有一個不是因言獲罪的?你為大明這麽赴湯蹈火,到頭來得到了什麽?”孟曠麵具下的臉龐血色緩緩褪去,曾經執行任務時她每一刀冷酷的屠殺,聽到的一聲聲慘嚎和乞求,本早已麻木無知,如今回想起來她卻覺得脊背發寒。她這些年做了什麽?她真的做對了嗎?哪怕一切都是被逼無奈,她也已然是滿手鮮血、罪孽滔天了。效忠大明是個錯誤嗎?她其實已經不止一次產生這樣的疑惑了,也早已對此有了回答,但她始終不敢承認,她自己都無法去麵對那個答案。“那麽,你通敵叛國就是對的嗎?就算讓外敵做了皇帝,改換旗幟,就當真能實現太嶽先生的理想了嗎?在我看,那很有可能隻是又一次的苦難輪回!而在當下,你給百姓帶來的是戰爭!戰爭隻會讓生靈塗炭!”穗兒猛然跨前一步,擋在了孟曠身前,仿佛在為她擋去什麽一般,並堅定地質問張允修道。“隻有戰爭才能推翻統治,徹底革新一切!短期的陣痛是必須的,一定的犧牲也是必須的!隻有大亂才會有大治!你們都太天真了!”張允修猛然從座椅上站起身來。“看來,我必須重新考慮是否該與你們合作了。”他沉聲說道。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總算是點出了這篇文最核心的宗旨了,也是最核心的矛盾點了。此花不在汝心外,主人公們的尋心尋誌之旅才算是正式開始。感謝在2020-07-23 18:09:35~2020-07-25 17:58: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5個;若禪。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核桃 2瓶;鳳凰花又開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屋內沉默得可怕, 隻能聽到穗兒急促的喘息聲,她沒有想到自己費盡心力尋找張允修,到頭來找到了也是白找, 他的理念已經與穗兒發生了極大的分歧,穗兒是決然不可能成為張允修推動戰爭的幫手的。穗兒自己並非有多麽崇高的理想,隻是因為她自幼貧苦, 生活於底層,深知百姓生活有多不易,而一場戰爭的摧毀性,對於百姓來說,是絕對無法承擔的重創。她心地善良,絕不願看到生靈塗炭。而至於張允修所說的大亂才會有大治,戰爭才能革新一切的說法,她盡管理智上知道這個說法也許是正確的, 但內心的情感卻無法接受。她不能成為戰爭的幫凶,害死那麽多的老百姓, 這個罪孽她背負不起。何況,張允修是要把關外的女真人引入大明, 還要聯合倭寇,這些外敵對大明來說真的是好的選擇嗎?當真會如張允修所說的那般, 帶來大治嗎?穗兒可完全不敢確定,更不敢冒這種風險。事態發展到如今這一步,穗兒也深感自己的責任重大。她必須考慮阻止張允修的計劃, 他的行為將給大明的百姓帶來深重的災難。為今之計,她需要先穩住張允修,先從他口中套出關鍵的信息來。看張允修站起身來欲走,她於是開口道:“張允修, 也許你是對的,但這種風險誰也擔不起,你無法確認你的選擇就是對的。就好比你與倭寇來往,然而那群在九龍灣中的倭寇卻隻是一群烏合之眾,本身就是倭國一個小藩邦中的叛逃者。他們如今已經因為自己內部的內亂而惡鬥分裂,一部分人叛逃回了倭國,其餘人等則已經被明軍剿滅,寇首島津歲久與沈哲已經落網,這些消息千真萬確,我十三哥就全程參與了剿滅九龍灣倭寇的戰鬥,你尋找這種外敵,他們又哪裏會有什麽能力給我大明百姓帶來大治?”“嗬嗬嗬……”張允修突然笑了起來,道,“李穗兒,你還真是天真得可愛。你難道不知道九龍灣的內鬥本就是我引發的嗎?是我劫走了他們的最後一批軍火,是我假意與他們談生意而離間了他們彼此本就脆弱的合作關係,本就是我直接促使了九龍灣的叛亂。我知曉九龍灣遲早會發生叛亂,昨夜飆風暴雨,暴雨過後就是最好的機會。如果那群倭寇還不算蠢,那夜必然會采取行動。而李穗兒,你會在那個時間節點出現在九龍山下,我一猜一個準,你果然是與官府、軍方有關係。倭寇對我來說是機遇,也是威脅。我需要的是利用倭寇侵朝之戰,為我將來的計劃攫取最大的利益。在這場戰爭之中,我所支持的建州女真,必須抓住時機,得到最大的好處,但同時又不能被倭寇重創以至於前功盡棄。為此,我必須要南下做些準備,九龍灣的事,隻是我準備的事情之一。”穗兒越聽這話越覺得不對勁,張允修這哪裏還是為了完成父親的遺誌所表現出來的狀態?根本就成了個戰爭的瘋子。張允修表現出的狂熱讓她感到害怕,這些年他在遼東,追隨著愛新覺羅兄弟,被連年的殺伐戰爭徹底改造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越發的冷血,越發的不考慮底層人民的死活,被權欲和利益熏黑了雙目,以至於如今成了個戰爭狂人,還美其名曰要推翻大明,帶來大治。不行,此人的話絕不可信,也絕不可支持此人的行動。穗兒決心愈發堅定,但她仍然必須盡快穩住張允修,以期能拿到他手中的地圖。決不能讓他再利用萬獸百卉圖為禍人間,在拿到圖的同時,她還需要徹底摧毀張允修的計劃。“你來江南還做了什麽,是不是你所說的你的同伴與你分開去做的事。”穗兒嚐試著詢問道。張允修卻嗤笑一聲,道:“你不必套我話了,在我們不曾達成合作之前,很多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今夜與你們見麵,我該說的話都說了,你們自己考慮清楚。我現在要走了,想必我的人已經抓到了那個跟在我後麵的尾巴,我得去和這個尾巴談談。你們若想跟過來也可以,若不想,我也不強迫你們。”說罷他徑直往院子外走,卻在走到門口時,被孟曠刀一橫擋住了去路。張允修定了定神,道:“孟十三爺,我張允修是個讀書人,沒習過武,打是肯定打不過你的。你要殺要剮,我也隻能悉聽尊便。但你自己想一想,你的父母兄長死去,追根究底到底是誰的錯。你與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我還幫你搗毀了九龍灣倭寇,讓你順利交差,你何必為難我呢?”孟曠不說話,她也不打算放張允修離去。雖然方才她被張允修的話所震懾,但很快她就回過味來了。不論張允修如何花言巧語所謂大亂得大治,又如何蠱惑她大明之腐朽與不堪效忠,她孟曠如今的身份仍然是大明錦衣衛,她就算不效忠於皇室,畢竟仍然受到錦衣衛內部製度的約束,還受到羅洵、郭大友的鉗製,自己最要命的秘密如今都已在羅洵、郭大友手中,甚至連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都已然知曉,隻是因為現在她在外執行要緊的任務,不便對她做出處置。她如果想要保證自己和穗兒未來的生活能夠安定,要做的絕不是現在一頭腦熱背叛朝廷成為張允修的幫凶,而應當是阻止張允修引發戰爭的計劃。簡言之,她要做的是立功,而非樹敵!結果下一刻,張允修就被孟曠一掌狠狠擊中腦後,頓時暈厥了過去。孟曠再度將他手腳綁縛起來,在此過程中,穗兒和朱青佩在旁有些無措地看著她。郡主不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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