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九月十三日那天夜裏,景仁宮正準備引發一場騷亂,以便能夠讓宮女李明惠、祁雨禾協助賽娜慕和八公主朱堯鶯逃出宮中。恰逢明火再度啟用,宮中當時入了一大批桐油,分配各宮各殿,有一絲火星都極易引發火災。根據貴妃娘娘的安排,李明惠與祁雨禾將在景仁宮賽娜慕所居住的後院西配殿中引發火災,吸引附近所有的宮門敞開,宮中內侍和守衛全部趕來救火,然後趁亂,李明惠和祁雨禾將護送賽娜慕和八公主從景仁門出,一路向東,穿越道道宮門封鎖的宮道,過延禧宮和尚宮各局,進入尚宮局東側的宮牆夾道之中。然後一路向南,進入前朝範圍,最後抵達內閣所在的文華殿附近,由首輔張居正接引,上我的馬車,自東華門出。此後,等大火撲滅,便可借口賽娜慕與八公主喪生火災蒙混過宮中耳目口舌,徹底放她們自由。計劃雖好,但還是出了意外。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人,就是葉奇妃。葉奇妃在賽娜慕前一年入宮,以‘奇’為妃號的獨屬她一份,本該在最受寵的時期,卻撞上賽娜慕入宮,徹底迷走了皇帝的心神,乃至於受孕降女,一切都壓過了她。她不甘心,探知到皇帝將賽娜慕藏在了李貴妃的景仁宮中,受到李貴妃的庇護,她為了能夠接觸到賽娜慕,不惜犧牲色相勾引景仁宮內侍於歡,並賄賂了他大量的金銀珠寶。這事兒做得極其隱蔽,乃至於李貴妃和她身邊的人完全沒有察覺到。於歡是景仁宮中的百寶內侍,管理景仁宮各類物品的增減添置,也有機會出宮,在外有養歌姬,雖然不能人道,卻仍然好色。他在葉奇妃指示下,一直密切關注著賽娜慕和她身邊的宮女,包括李貴妃的動向。最終,她們打算起火救賽娜慕和八公主出去的計劃沒能瞞過於歡,於歡將此事告知了葉奇妃。先帝在世時,賽娜慕在宮中是一個被當做不存在的人,無名無分,葉奇妃倒也還能容忍。在先帝駕崩之後,賽娜慕便被托付給李貴妃照拂。先帝妃子大多都要入壽康宮安置終老,有子嗣的則出宮往子嗣宅中居住。賽娜慕有一個女兒,又有李貴妃……不,人家的兒子登上龍位,她已經是太後娘娘了。有李太後這個靠山,賽娜慕在壽康宮中必然活得比她這個無子嗣的後妃要滋潤很多。待到公主成年出嫁,賽娜慕還能被接出宮去,去公主府中,得到公主駙馬頤養天年。這已經足夠令人羨慕了,沒想到太後居然願意冒大不韙,製造火災送她出宮,徹底抹去她在宮中的存在。她被送出宮去後,太後定然還會讓外麵的人照拂她,自此以後衣食無憂,自由自在。想起自己的後半生將在壽康宮中孤獨終老,葉奇妃不禁妒火中燒,怎能容忍賽娜慕就這樣逃出宮去。但就算她去告狀,宮中估計也不會有人當一回事,何況還有太後護著她,到時候她可能會有被滅口的危險。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太後要放火,她便添一把柴,讓這把火燒得更熱烈點,好叫賽娜慕真正葬身火海。於是她讓於歡暗中從宮中火/藥局偷偷夾帶出了一部分火/藥,並偷偷存儲了一些桐油和木屑等易燃物,趕在李明惠、祁雨禾兩位宮女點火執行計劃之前,悄然將這些易燃物布置在西配殿中,並向外綿延,意圖引火燒至太後居處的正殿之中。當時正值秋夜,天幹物燥,吹著西北風,火災一起,便無可阻攔。當夜,負責點火的是李明惠和祁雨禾,賽娜慕抱著孩子出了西配殿,在太後娘娘的正殿之中等待宮門開啟好逃脫出去。然而火燃起來後頓時不受控製,一瞬間火舌吞噬了整個西配殿,甚至引發了小規模的爆炸,極為靠近爆炸源的祁雨禾被炸暈過去,隨即被倒塌的沉重屏風壓住,無法起身。李明惠也被爆炸的衝擊波震住,在西配殿門口暈厥了片刻,隨後驚醒。她著急萬分,闖入火場去救祁雨禾,卻被大火攔在外圍,根本進不去。在正殿之中的賽娜慕聽到了不尋常的動靜,又見到有內侍著急忙慌地衝進正殿向太後報告火災失控,她心知與自己情同姐妹的祁雨禾和李明惠陷入危險的境地之中,著急萬分之下,丟下孩子,隨著那個內侍衝向了火場。彼時景仁宮中所有的內侍宮女們都在拚了命地救火,除了太後身邊貼身服侍的薑嬤嬤在,殿內無其他下人。太後追在賽娜慕後麵想要攔她,卻被身邊的薑嬤嬤死命拖住,一句‘娘娘!您快去避難,陛下還小,還需要您照看啊!’徹底將太後釘在了原地。太後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賽娜慕丟下孩子衝入了火場,看著她渾身燃著大火,撞開了西配殿的南窗,將重度燒傷、吸入太多煙霧而閉過氣去的祁雨禾拋出了火場,但她自己再也未能出來,自此被大火吞噬。祁雨禾重傷,隻能留在宮中,若是立刻得到救治,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賽娜慕就這麽沒了,但她還留下了一個孩子。李太後打起精神,催動渾身是煙塵焦黑、已然陷入呆滯的李明惠,逼迫著她抱著孩子立刻離宮。賽娜慕不能白白犧牲,至少……至少她的孩子必須要出宮。李明惠抱著孩子,按照原定計劃衝出了後宮道道宮門,最後被張居正帶出了宮。大火燒了一夜,終究是被撲滅了,罪魁禍首於歡也被揪出來,直接被太後杖斃。景仁宮大火,燒死了許多宮人,屍首被運出宮外,妥善安葬。賽娜慕被火化,骨灰一路送往西域,最終埋在了嘉峪關外。祁雨禾活了下來,但重度燒傷,被安排去了北安樂堂之中休養。葉奇妃被賜毒酒,沒死,但徹底瘋了,禁閉在內安樂堂中,沒過幾年離世。這一夜發生的事,李明惠出宮後都原原本本告訴了張首輔,諸多細節都清晰明了。張首輔後來也關注了這件事的後續,最後把一切都和王甫德明言,並希望王甫德去往江南後,能夠尋得當年的李明惠與八公主,將她們帶回京中。至於是什麽原因,他沒有說。這就是我所知曉的一切了,後來我把李明惠在嘉善縣的住址告訴了王甫德,他便南下了。我也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麽事。”馬成業結束了他漫長的敘述,他說得很慢,斷斷續續,這是他隱藏在心底很多年的故事,如今終於說了出來,他似乎終於輕鬆了一些。孟曠默然揉了揉眼角,道了一句:“多謝你了馬叔,多謝你告訴我這一切。我替穗兒感激你。”她鄭重一禮,隨即從懷中取出了十兩銀子放在了椅麵上。“不,這我不能收!”馬成業連忙推拒。孟曠堅持道:“你收著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若不是有你們這些好心人,也不會有如今的穗兒。”也不會有如今的我了,她在內心補充道。不等馬成業再推拒,她拱手道:“我這便告辭了,你們也要多保重。若再有人騷擾你們,請千萬要離開此地,最好能去一個再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你們的地方。”說罷,她徑直推門出去。“唉,你叫什麽名字!”馬成業在後麵呼喊道。孟曠沒有回答,她戴上鬥笠,壓低笠簷,大闊步頭也不回地離去。淚水再也忍不住,從眼角撲簌簌滑落,徹底濕潤了她的麵龐,以至於塗在麵上的偽裝也要被洗去。至純至潔的吉祥鳥殞滅於大火之中,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仍舊奮力拯救了另外一個生命。她這一生,徹徹底底地貫徹了吉祥鳥的宿命。她要給信仰吉祥鳥的人帶去希望,她做到了,不論是李明惠、祁雨禾,甚至是李太後和張居正,都已然有意無意地活成了信仰吉祥鳥的人,雖然無法掙脫開他們的宿命,卻仍抱著希望活著,盡生命的每一分努力。如今的她,還有穗兒,所有她們的夥伴們,也都會繼承吉祥鳥的遺願,充滿希望地活下去。盡管如此,孟曠仍然寧願吉祥鳥從未出現在這世上,她隻願她在草原無垠的天空之上飛翔。作者有話要說:吉祥鳥可以說是本書一個重要的承載中心思想的意象,為賽娜慕默哀。以及,雖然我沒有明寫,但我心目中李太後對賽娜慕的感情是不一般的。看完這一章大家可以回去回顧一下第一卷之中30-36章講穗兒宮廷經曆的【舊事】部分,會有別樣的感受。感謝在2020-05-23 18:10:45~2020-05-24 18:09:4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禪。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有鳴倉庚、若禪。 10瓶;鳳凰花又開、七三i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六月十一日午間, 大運河餘杭漕運渡口,一艘運送米糧的貨船緩緩駛入渡口腹灣停靠。渡口邊卸貨的碼頭苦力已然摩拳擦掌,等待時久。而這艘貨船的船艙中,一行十三人,男男女女先後從艙門中登上甲板,分別登上了甲板上早已準備好的三架馬車,待船隻靠岸挺穩,棧板搭好,三駕馬車便率先從船隻上下來, 駛入杭州城繁華的街道之中。自初八啟程,一眾人等從南京出發, 乘馬車走陸路, 半日後自鎮江諫壁登船,沿運河南下。經過三日的運河航行, 一路順利無阻地抵達了杭州。兩千年餘杭變遷史,便是一部翻閱不盡的繁盛市井繪本。尤其是兩宋時期, 杭州得到了極大的發展, 在南宋迎來了最為鼎盛的都城時代, 也自此有了另外一個名稱臨安。歐陽修在《有美堂記》裏有這樣的描述:“錢塘自五代時,不煩幹戈, 其人民幸福富庶安樂。十餘萬家, 環以湖山,左右映帶,而閩海商賈, 風帆浪泊,出入於煙濤杳靄之間,可謂盛矣!”入國朝年間,太/祖時,將湖州、嘉興從前元江浙行省中劃出,與其餘地區一道單獨歸並入一個獨立的浙江行省,下轄杭州府、嘉興府、湖州府、嚴州府、紹興府、寧波府、台州府、溫州府、處州府、金華府、衢州府等十一府,其中杭州府、嘉興府、湖州府為上三府,尤為富庶。他們入城後的第一目的地,便是信陽郡主朱青佩位於杭州府城的宅邸。這一段並不算長的旅程,對於傷尚未好全的班如華來說依然有些吃力,她在船上時感到很不舒服,吐了好幾次,暈暈乎乎又有些發熱的跡象,眾人下船後,便立刻匆匆忙忙趕往郡主府邸下榻,半點不敢耽擱,以至於孟曠也沒有仔細欣賞杭州城的熱鬧街景。他們一路向北,直接從穿城而過的運河岸旁來到了錢塘城門外,徑直抵達了西湖畔。就在這風景如畫的西湖之畔,有一處四進院落、白牆黛瓦,充滿江南風情的宅邸。寬敞舒適的布局,精巧別致的院落,再加上別出心裁地剪西湖之景入宅的造園巧思,使得這處院落充滿了令人身心舒暢的閑情雅致。來不及多仔細地欣賞宅中風雅,眾人便匆忙將班如華送入客房休息,孟曖隨即立刻為班如華再行診治。其他人也幫不上什麽忙,除了郡主仍舊不離不棄地守在班如華身側,剩下的人在古仲文的安排下分別入住客房。古仲文除卻是郡主的左右手,幫她處理商事,也能兼為宅中管事,對這處往日裏閑置的宅邸上上下下都十分清楚。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古仲文將呂景石和韓佳兒這一對安排在了一間房中,而孟曠和穗兒雖然一人一間,但互為鄰裏,跨一步便到。孟曠不禁看這位麵上總是掛著笑容的大叔更順眼了幾分。隻是,令她憂愁的是這些時日裏穗兒的狀態。自從孟曠將她母親賽娜慕的全部經曆告訴穗兒,穗兒的狀態就徹底變了。她並沒有孟曠所想的那樣悲痛欲絕,隻是仿佛出了神一般,魂不守舍的。沿運河南下這幾日,她經常會站在甲板上望著河麵發怔,呼喊她好幾次她才能回神。她的笑容也消失了,總愛一個人待著,不言不語的。唯一她會主動靠近的人就是孟曠了,或挨著或靠著,孟曠問她什麽她答什麽,也不與孟曠多說話。孟曠不知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麽,她隻知道自己心疼她,無比地心疼穗兒。因而隻要有機會,她便會去尋穗兒,隻要有機會可以牽著她的手,擁抱她,給她溫暖和支撐,她就一定會這麽做。抵達郡主宅邸入住客房後,孟曠又再次敲響了隔壁穗兒的房門。屋內傳來了穗兒輕聲的“請進。”的話音。她推門而入,張望了一下屋內,便見穗兒正坐在屋內的梳妝台前,正怔然盯著鏡中的自己看。孟曠走近她時,她才回首看向孟曠。孟曠卻驚然瞧見她麵龐上的淚痕,她整顆心都揪了起來,忙幾步趕到她近前,蹲在她身前,柔聲問:“怎麽了?怎麽哭了?”“我……我哭了嗎?”穗兒有些茫然,此時才驚覺麵龐之上的濕潤。忙抬手去擦,結果卻有一股抑製不住地悲戚之情從心底噴湧而出,以致她淚水洶湧溢出,決堤一般,終究泣然不成聲。孟曠眼圈紅了,起身,將她整個人擁入懷中,撫慰她後枕與背心,疏導她心底的鬱結之氣。她聽到穗兒悶在她懷中,斷斷續續地重複著一句話:“我看鏡子,好像看到她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她不會白白犧牲,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在天上才會放心。”孟曠哽咽著說道。穗兒的哭泣越發悲戚,近乎號啕,孟曠的衣襟被她的淚水完全打濕了。但她能這樣暢快地哭泣出來,孟曠終究放寬了心。此時孟曠有些後怕,穗兒並不是不悲傷,她隻是太過悲傷以致情緒全部抑製在了心中,直至今日才在偶然的契機下宣泄出來。不知過了多久,穗兒終於平靜了下來。孟曠鬆開懷抱,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帕子,幫她清理哭泣後滿是淚水的麵龐。她白皙的麵龐嫣紅,一雙美目紅腫,琥珀眸子籠罩著朦朧的水霧,透出一種別樣的美。她怔怔然望著眼前的孟曠,眸中透著依賴眷戀,讓孟曠不禁心跳加速。“我感覺……自己身體裏有一半隨著她去了。我是不是一個很不受歡迎的孩子?”穗兒緩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問孟曠。孟曠忙搖頭道:“胡說,你若不受歡迎,怎會讓你生母、你娘親、老姑姑,還有太後如此不顧一切地要把你送出宮去。她們都太愛你了,拚盡全力也要你永遠擺脫那宮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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