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人李惠兒,給太後娘娘、皇後娘娘請安,太後娘娘、皇後娘娘玉福金安。”太後沒讓她起來,穗兒便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約莫隔了三息,太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你說,你是尚服局的?”“回稟太後,正是。”李穗兒道。“現在尚服局的都人都這麽沒規矩嗎?若是這一個個的都拿著繡品來讓我瞧,要我提攜?這宮裏還有章法嗎?”太後緩緩道。“太後說的是,是妾做得不是,妾回頭定然要司禮監、宮正司嚴辦。”一旁年輕的王皇後溫聲賠禮道。大明開國之初,沿襲隋唐製度,設有尚宮六局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掌管宮中宮女及宮中大小諸多事務。但是永樂後至如今,尚宮六局基本隻是空設,隻剩下尚服局四司司寶、司衣、司飾、司仗留存,遴選手藝精湛的繡娘來為宮中的妃嬪主子們製服飾、用物。其餘五局職能已經全部轉入內廷十二監管轄的範圍內,集中在了宦官手中。因而宮女的事,如今也由宦官來管。司禮監作為內廷第一署,掌管宮中刑名,其下轄宮正司專門處理宮中犯了錯降罪的宮人。皇後雖說掌管內廷,但實際上具體事務都是十二監在管,宦官權力甚至隱隱壓過宮內的主子們,主子們往日裏也不會去過問這些事務細節。“皇後言重了,此事與你無關。這宮中怕是幾百年也出不了這麽個膽大包天的都人。李惠兒,你方才念的那首詩,你可知出處?”太後聲音聽上去也不知是喜是怒,聲線平穩中透著威嚴。“回稟太後,這首詩是太嶽先生的《牧》。”“你既然知道,還在此處吟誦此詩,你是何用意?”太後眯起眼來,聲線隱隱變得嚴厲。穗兒不答,隻拜伏在地,雙手高舉,呈上自己的繡品。太後見此情狀,對身邊的薑嬤嬤道了句:“把她那雲霧水仙拿來我看看。”薑嬤嬤當即拿過那繡品,解開包在外部的包袱皮,將繡品展開呈在太後麵前。李太後打眼一瞧,三尺見方的墨色緞子上,用極其秀麗的針法繡出了一副美麗的花卉畫。瓷白、青綠、靛藍三色線將雲霧繚繞的水仙花表現得狀如活物,美不勝收。正反兩麵繡畫無異,即使湊得極近觀看細節,也是毫無破綻,著實精巧非凡。一旁王皇後好奇地看著這幅繡品,暗自驚歎不已,這繡工,在宮中也是數一數二的水平了。李太後卻逐漸鎖起眉目,沉吟下來。半晌,她吩咐身邊的薑嬤嬤道:“把這都人帶回慈寧宮,我要親自審問。”“喏。”看著奴才們把穗兒帶下去,太後轉頭對皇後道:“皇後,今兒既出了這等子意外,這賞雪啊,我也沒興致了。你也早些回罷,保重身子。”“是,太後。”皇後恭順應道。“這都人的事,你吩咐下去,讓奴才們嘴巴閉緊點,莫要亂傳。若是傳到皇帝耳朵裏,他定又要不高興了。”“是,請太後放心,妾省得。”……穗兒知道自己已經搏得了太後的關注,這代表著她的自救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大半。一大早就躲到禦花園守著李太後,其目的不是怕錯過了撞見太後的機會,而是怕走遲了就再也沒機會從尚服局逃出來。她不知道張鯨什麽時候會帶人來抓她,所以她必須要盡快離開,並且短時間內都不能再回去。接下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要讓太後對自己投以持續的高度關注,如此她才能夠續命。之所以用張居正的《牧》這首詩,也是穗兒經過慎重考慮做的決定。從隆慶年間開始,張居正就已然負責教導今上讀書,也不可避免地與李太後之間有過多次會麵。坊間傳言,張居正與李太後有染,甚至更有甚者傳言今上並不是隆慶帝的親生子,其生父乃是張居正。誠然,張太嶽乃是不世出的大才子,更是一表人才,俊逸無雙。李太後又是身份低微的都人出身,一直被隆慶帝冷落。但穗兒並不相信張居正和李太後這樣智慧的人物,會做出坊間傳言的這種珠胎暗結之事。因為這麽做乃是斷送自己的未來,稍有智慧者都不會陷自己於不義,何況他們身處走錯一步就再無回頭路的朝局中心。但穗兒卻認為,李太後與張居正之間,確實存在一定的情誼,這可以從一些蛛絲馬跡看出來。穗兒畢竟在張居正府中待過一段時間,雖然張太嶽從不會與她提起任何有關他私人感情的話題,但穗兒卻可以從太嶽書房中留下的隻言片語的字句判斷這位前首輔某段時間的心緒變化。閑暇時,他偶爾會繪製水仙花,書房中也養了兩盆。每每繪製完,就燒掉。穗兒繡的這幅雲霧水仙,是他一直留著沒舍得燒掉的一幅畫,就藏在書房的卷缸中。穗兒曾見他將此畫帶出去過,但當日又帶了回來,她判斷可能是拿進了宮中給誰看了。而《牧》這首詩,是某日張太嶽心情大好時寫下的,當日他隨聖上和李太後往先農壇籍田親耕,那還是聖上年幼時的事,彼時穗兒也不在張家,這是張家的次子張嗣修告訴她的。這些細節,穗兒憑借自己超強的記憶力,全部記在了腦海之中,如今運用出來,一切的目的就是為了喚起太後對張太嶽的記憶,同時要讓她關注自己。如今看來她的判斷確實沒有錯,太後對張太嶽依然留情。但時過境遷,皇室素來涼薄,清算前首輔時,太後也不曾向聖上求過情。眼下太後對前首輔到底是個什麽態度,還真不好把握。或許是為了給穗兒一個下馬威,穗兒被帶到慈寧宮後,就直接被丟給了薑嬤嬤處置。她經曆了宮中最可怕的三大刑法之一板著。何為板著?就是受罰者麵向北方立定,彎腰伸出雙臂來,用手扳住兩腳。不許膝蓋彎曲,一直要持續一個時辰。穗兒身子柔韌性尚算不錯,用手扳住腳不彎膝蓋並不很難,但持續的時間越長就越是吃力。加之頭部向下,血液倒流,更是很快就頭暈目眩難以為繼。在拚命忍受刑法的過程中,薑嬤嬤還十分“親切”地與她講解了宮中的各種刑罰。諸如與“板著”並稱的另外兩種懲罰宮女的刑罰“提鈴”與“墩鎖”。“提鈴”要求受罰者每夜自乾清宮門到日精門、月華門,然後回到乾清宮前。徐行正步,風雨無阻,高唱天下太平,聲緩而長,與鈴聲相應。“墩鎖”則是讓宮女蹲下身子,用一個高約七寸開四口的木箱將宮女鎖在原地,使其無法站立起來。此外還有大大小小各種稀奇古怪又駭人聽聞的刑罰,最著名的如吃大板、吃小板、自糾棍,合稱“三板”等等,聽得穗兒心底無比寒涼。板著一個時辰,本就體虛的穗兒在結束的那一刻當即暈了過去,隨後就被丟入了安樂堂。這個地方是得病和年邁的宮人等死的地方。宮中有規定:宮嬪以下有疾,醫者不得入,以證取藥。宮嬪生病尚且如此,生病的宮女更是醫藥全無。穗兒被丟在安樂堂中,暈厥了足足三日,等她醒來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靠著一個麵目被嚴重燒傷,樣貌奇醜無比的老宮女細心照料服侍,才得以回魂。這一病,就去了半條命。穗兒在安樂堂中一直養病養了將近兩個月,無人問津。這個地方,連張鯨都不會找來。每日相伴的,就隻有那麵部嚴重燒傷,發絲花白,聲線極其沙啞,還瞎了一隻眼的老宮女。老宮女嗓子可能受過嚴重的煙熏傷害,幾乎不會開口說話,偶爾打著手勢表達些什麽,也都是很簡單的意思。穗兒問她會不會寫字,她搖了搖頭。穗兒猶豫了很久,最終也沒有問她為什麽會被燒傷。她好像也沒有名字,穗兒喚她“老姑姑”,她聽了似乎挺開心。老姑姑懂一些醫藥知識,每日都會用燙過的毛巾沾著溫潤的清水仔細擦洗穗兒的身子,幫她保持清潔。每日的吃食,也都是她做了送來,都是些麩粥、醃菜,吃起來難以下咽。但不知道這老姑姑從哪裏弄到了些菜種,翻了院子裏的一小塊地,自種了些可口的蔬菜。這安樂堂裏的小院子,從前似乎隻有她一人在此,其餘的病患或蒼老的宮人都在別處。老姑姑沉默不語,但很和藹,盡管她的樣貌非常嚇人,穗兒卻從她這裏獲得了入宮後的第一份溫暖。養病期間,她時常臥病在床高燒不斷,都是老姑姑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她的額頭,她才能熬過最艱難的時刻。穗兒又想起了已故的娘親。將近兩個月後,穗兒的病勉強養好了,這次重病,乃是此前受的傷、遭的罪一起爆發的結果,好在她還很年輕,硬是扛了過來。就在這時,慈寧宮的薑嬤嬤帶人來提她回慈寧宮,離去的當日,老姑姑和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句話,是她用氣音湊在她耳畔說出來的:“孩子,你要想辦法出去……”作者有話要說:抱廈,是建築的一種樣式,清代以前叫“龜-頭-屋”,因為這名字太難聽了,所以我采用了抱廈一名。指在原建築之前或之後接建出來的小房子。在主建築之一側突出1間(或3間),由兩個歇山頂(宋稱九脊殿)丁字相交,突出部分叫抱廈。十字相交的叫十字脊。這種建築樣式起源於隋唐,在宋代非常流行,也傳到了日本。現在日本很多傳統建築的樣式都是抱廈。如果有去過北京故宮的朋友,你們是可以在禦花園裏看到萬春亭的模樣的,非常漂亮的一個亭子。【注】都人,是明代宮廷中對宮女的稱呼。李太後性情非常嚴明,尤其是對待兒子。有這樣的記載,萬曆到慈寧宮陪侍李太後,李太後便問他不冊立太子的原因。萬曆回答:“他是都人之子。”李太後大怒道:“你也是都人之子。”萬曆聽後惶恐不已,跪伏在地上不敢起來。這裏的“都人”就是指慈寧宮宮女出身的恭妃。,多音字,有xián、jiàn、jiān、jiǎn 四種讀音。此處讀xián,表示閑暇,忙裏偷閑。儔,chou二聲,命儔嘯侶,指意氣相投的人。藉草,指坐在草甸子上。感謝在2019-11-26 19:09:07~2019-11-28 18:59: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嗷嗚小清顯 1個;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嗷嗚小清顯 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chuan3415、oha、黃桃罐頭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隨隨 10瓶;拂曉冰歌 9瓶;elrest 2瓶;鴉羽濯清漣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32、第三十二章【舊事】 穗兒重新沐浴梳妝, 換上了嶄新的宮女服,被帶到了李太後麵前問話。談話在慈寧宮偏殿之中,李太後屏退左右,隻有薑嬤嬤侍奉在側。穗兒跪倒在太後身前,匍匐著侍候太後下問。太後欹依著隱囊半臥於暖床上,闔著眸子養神。半晌才開眸,視著穗兒問道:“知道……為什麽罰你又關你嗎?”“回稟太後,奴婢知曉。奴婢衝撞太後,罪該萬死。”穗兒叩首在地回道。“僅僅隻是衝撞嗎?”李太後又問, 隨即道,“今兒你可以不必諱言忌語, 你想告訴我甚麽事, 盡管說來,我亦不會再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