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346一心長在百花枝


    明朝生活麵麵觀正文346一心長在百花枝


    馬車軲轆轉過一圈又一圈,晃晃悠悠的是馬上人兒。馬車夫一抖蓑衣,哼著南調兒低低音在雨中傳開來:“追思那曰,奇花一朵親手摘,春風被頭鴛鳳匹。是錦繡緣,繁華命,風流敵。巫雲……駕!”他唱著唱著,停了一下,揮了一下馬鞭。


    歌斷。商輅則坐在車門口處坐著,沒想到一個車夫不唱《山坡羊》,卻是唱得這般文縐縐,心生好奇,再偷眼覷得得文箐垂頭閉眼不語,一時更覺尷尬,於是向車夫搭話。“好聽!兄台這歌從何學來?”


    車夫嘿嘿一笑,道:“我家旁邊就有個小戲班,日日晨間聽得,便也會得幾句。既然小先生不嫌棄,那我這廂便再使勁唱來:……巫雲柔軟嫌風急,柳線輕搖嫩無力。真個是,相憐惜……”


    商輅聽著聽著,隻覺這太女兒氣了,又瞟了眼後麵文箐,發現她卻仍是似睡非睡,幾乎鼻息喘氣之音。車頂上的雨滴從四角滴下,斷斷續續,如車夫假嗓子捏腔拿調一般,暢快不能。“兄台可有高興兒的歌?”


    車夫拽了下蓑衣,道:“實在對不住,旁的也學不會,就這首,我聽著似乎好聽,這又雨,尋思著應景兒啊。”他清了下嗓子,回頭對商輅道,“今日小哥兒就湊合聽下,我這廂便賣弄賣弄……黃昏立,黃昏立。細雨灑,尖風急。青燈側,青燈側。眠不穩,空勞憶。眼見得,眼見得。畫不出,畫不出。似亂花飛過,怎生邀勒……”


    文箐在車裏暈暈沉沉聽得這歌,隻覺得心更煩,她略略動了動身子,對商輅道:“先生,外麵雨大起來了,還是坐進來些。若是為了避嫌,這前簾不掛就是了。”


    商輅挺直了腰,沒回頭,車內地方狹窄,孤男寡女,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不打緊,有一蛀香時間就到家了。”


    文箐見他方才還坐了下來,又爬了出去,如今堅持不進到車裏,想想這或許便是古人與現代人的區別。突然想到,若將他穿越到一列地鐵裏,擁擁擠擠人成照片隻恨你踩著我他夾著我的發,何曾不時時有肌膚相摩?隻怕古人會尖叫著:“嚇煞我也!”


    車夫在前頭吊著嗓子唱,一時有些發疼,連連清嗓子,將最後尾節給唱全了:“從今勾卻風流筆,須把從來念頭息,隻恐徒上心來消未得。”


    文箐本是強打精神,再聽得這幾句詞,卻隻覺得越發萎糜不振,眼睛半睜半閉,瞅著商輅直挺挺的背,風吹動襦衫,略有些鼓鼓囊囊,看不出內裏是否健魄。記得前世遊淳安,隱約中得知他似乎是個高壽之人,子孫滿堂……


    有才有貌,身體健康,身為幺兒頗得父母寵愛,不是平庸之輩,有濟世之材,今年應該會中舉,過些年會金榜題名,日後一代名臣,聲震八方,歸鄉有名望,無人再欺……


    這可是匹好馬?最主要的是:他的眉眼……


    文箐在低燒中,似乎入夢,情不自禁考量著“馬”的好壞,對比著“驢”的優缺,盤算著取與舍,要與不要,何去何從?


    人一開始算計,心思就不純粹;當目光開始留連在意某人時,盡管麵上不動聲色,隻是內心卻已波瀾起伏。她心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思緒亦開始飄飄蕩蕩起來。


    文簹說二姐可能喜歡商先生,曾與前年格外對商先生關注,不知真與假。文箐希望不是。彭氏喜歡席韌爽落落的性格,越看是越歡喜,典型的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與語氣。


    隻是,表姐華嫣是喜歡席韌嗎?又做鞋……


    突然,文箐眼睛再次落在了商輅新衫上的菊花上,她記得那是文簹從沈周那討來的花樣,後來……


    思及此,文箐有些驚訝,腦仁有些發漲起來,心神格外不寧。


    商輅一躍而下,便欲給車錢。文箐彎腰出得車,立在轅上道:“先生,我來!”手裏已數出好十文銅錢。


    商輅見她急著下車,便伸出手去要扶文箐,但又意識到不妥,立馬又縮了回來,改而道:“四小姐且稍候,我去喚嘉禾來。”


    文箐卻搖了搖頭,並沒等他跨出腳步,將錢徑直留在車轅上,就從車上下來了。


    商輅眼尖地瞧到她有些站立不穩,終是沒忍住伸手相扶,卻發覺她的手滾燙,這時才發現她臉上紅彤彤似火燒。“四小姐身子有恙?”


    文箐故作無事地道:“坐船有些累罷了。”一邊說,一邊徑直去叩門。範家小七撥開門,衝院裏大喊大叫:“姆媽,小姐回家了!商先生來了!”


    立時,宅門口腳步串串,人聲嘈雜起來。


    文箐感覺回到了人間。現在,這裏是自己的家,幾百年後的那個家,隻怕是回不去了。不管是思念還是依賴,都不能再期望了。


    緊跟嘉禾後麵的則是華嫣,欣喜地道:“可把你盼回來了……”這句話才出口,卻見得站在文箐身後的商輅,立時臉紅了一下,偷眼瞧得對方亦看向自己,忙將眼光再次移到表妹身上,趕緊去拉表妹。“啊?箐妹你這是著了風寒?鈴鐺,鈴鐺!快給表小姐熬些薑湯來……”緊緊地拉著文箐一隻胳膊,似乎想讓文箐全力依靠在自己身上,臉上滿是緊張。


    文箐一生病,眾人自是將她圍堵上了,反倒是晾著了商輅在一旁。範彎氏一邊將車上物事卸下來,一邊順腳踹兒子趕緊搬了進去。嘉禾最是著急小姐身子,半抱半扶,她力氣大,文箐就等於是沒生根的浮萍,隨嘉禾的步子就被搡進了屋裏。她脫了外衫,被嘉禾放倒在床上,蓋上了被子,一臉認真地對嘉禾道:“再不想出門了。還是家裏好。”她說完這句話,便長長地舒了口氣。


    傍晚,嘉禾端著飯菜去給商輅時,卻送了樣東西於他。“二月底,是先生生日,小姐上月底才曉得,今次補上。”


    商輅推拒不過,接了。待嘉禾走後,方找開織錦扇袋,抽出一把做工精良的竹骨折扇來。扇麵為月中清輝一枝桂,顯而易見:折桂之意。


    文箐這一病,卻是拖了三日才好轉。那時席韌帶著席柔亦來了,而京城的周魏氏在大兒子周榮與三孫女文笒的陪同下,也返蘇州過端午節,並準備慶賀文筵的新婚。


    文簡垂頭喪氣地道:“端午節又要進城裏去過,本來說好了,在咱們家過的……”


    朝中如今是張太後與三楊掌政,一切都算平安。


    周魏氏這次讓方氏坐了下來,麵上竟帶了笑,和顏悅色地對她道:“瓏侄女兒倒是個乖覺的,如今倒是得了意,竟得了太後的賞識,升了正六品呢……”


    這是難得的從周魏氏嘴裏出來的誇讚,方氏臉上也繃不住喜色,眼中幾欲流淚,卻聽得周魏氏道:“我說你們啦,那時半點也不曉得宮裏的事,以為真個同我們一般女人過日子這麽簡單?說起來,瓏侄女兒,上次可是險啊,竟差點兒被衛王點了去做側室……你們說,嚇不嚇死人?這事兒我可是半點兒不敢讓榮兒媳婦說將出來,就是怕你們這裏亂擔心了。好在是有險無夷……”


    她說的一波三折,聽的人卻是觸目驚心。隻有文簹文箮兩個年紀小,還不懂得藩王側室有何不好,就問了出口。


    周魏氏嫌她不知天高地厚,斥道:“你以為你小姑是真做了王妃?側室也不過是妾室罷了……王爺若開口了,她哪裏推辭得了?王府那一幹妾室,可不是你姆媽與你伯母這般相安無事過日子的……這般事體,與你說來,也是無用。”隻覺掃興,便遣了文簹出去。


    文簹還想聽故事呢,卻又不敢不聽伯祖母的話,糊裏糊塗出了門去,趴在門外聽著屋裏說話。


    李氏聽得驚疑不定,問道:“大伯母,那衛王可就是先皇的皇弟?那有多大了?”


    文笒一邊剝著花生,一邊道:“還沒及冠,好似得一兩年呢。”


    彭氏道了句:“那不是比瓏妹還小一點兒了。”


    李氏更著急結果,問道:“二嫂,小一點也倒是不打緊,隻是大伯母既說這不是一樁好姻緣,那,後來又是如何化解此事的?”問完,她自己也生怕周魏氏會回來揪著當日他們夫婦逼周瓏假嫁任弛一事,略有些心虛。


    文箐見得文笒在一旁含笑給周魏氏剝著花生,一粒粒去了皮了,送到祖母手上,於是文箐將自己手上剝好的送到文笒手上,趁周魏氏沒注意,小聲問道:“三姐,衛王沒去封地還在北京王府?”


    文笒方要張嘴與四妹說,卻聽得周魏氏道:“你兩姐妹又私下裏叨咕什麽?”


    文笒趕緊將手上的一把剝好的花生捧到周魏氏跟前,笑道:“祖母,四妹剝得許多呢……”


    周魏氏點了下頭,瞧了眼文箐,被她一打茬,忘了方才說到哪裏了。“就說衛王是因先皇北獵,於是經常入宮,也不知如何,就看中了瓏侄女。幸好是我家老爺聞得風聲,又逢十月底先皇從北地歸來便急症發作,之後……唉,藩王的姻親,可不是好攀的,咱們家謹小慎微一輩子呢。”周魏氏說起這些事來,那是連連感歎,祖墳上長蒿草,幸運之極。“老爺愁不過,倒是前年主無持順天府的鄉試,有一學生,次年倒是高中了,如今亦是朝中大人,大有前途……”


    說到此處,周魏氏接了大兒媳雷氏遞過來的茶,潤了喉,觀得眾人一臉興致的模樣,她亦是覺得十分高興。


    彭氏瞧著方氏急得張了嘴,又趕緊閉了,閉上又張著嘴,囁囁欲言,卻又止住。於是替她問道:“母親,父親大人看中的必然是人才十分出眾的。這麽說來,瓏妹的喜事近了?”


    周魏氏歎氣,又道:“這人也是人中龍鳳,你瓏妹再出色,奈何人家早有婚配的。方姨娘,老爺可是為了你家瓏兒費心不少的,隻是這姻緣可不是那麽輕易得來的。”然後又喝了一口茶,接了文笒遞來的花生,放在掌心摩娑。


    方氏一下子緊張起來,手帕捏得死緊,手指頭幾欲發抖。“那……”


    雷氏對周瓏後來的這些事顯然是不太知情了,那時她已返回蘇州來了。可是想到孫家要退親,當日還曾與周家提過親,那是不是?“母親,當日在京城時,孫少爺提出來要毀原來的親事,後來可有結果了?”


    周魏氏瞧了雷氏一眼,道:“這事兒你與家中都說了?”見雷氏搖了頭,便沒責備她,隻對家中女人道,“孫家少爺也是個愛折騰的,婚事定下來五六年了,這會兒要成親了,卻硬是要退親,鬧得女家也沒臉麵……”


    文箐一直想著孫豪退婚的事,會不會與周瓏有關?而孫豪,四五年不見,又已經如何了?是否還是當年那個赤忱一片衝動熱血的少年?孫豪為近衛,那周瓏是否與他在北京相遇?


    小月被遣,後來找上文箐,卻暗中說了一件事:周瓏留了一件帶血帕子,並帶上了京。


    文箐開始沒明白她的意思,後來才聽出來:那帕子上的血就是孫豪當日在軋神仙時受傷流的血,那是自己隨手就遞了過去的……那時,她才感覺小姑姑的心思。


    可是,周瓏聽聞孫振向周敘提出,孫豪可娶周瓏為妾室時,不知周瓏是高興呢還是傷心呢?文箐想著她也是個心同氣傲的,大抵是又氣又恨,要不然怎麽會立誓要做到七品以上的女官?


    周瓏付出那麽大努力,到底有多少是為了自己爭一口氣,還是為了給孫家瞧?給孫豪瞧的?


    文箐現下是越想,心裏越亂。聯想到鳳陽之行,孫母與孫八小姐的話,當時氣憤,隻覺得莫名其妙,如今想來,孫豪是對周瓏有意?還是……


    她又想到孫豪給弟弟的那些信,最後總有些曲裏拐彎地問到自己,以前隻當是朋友間的關心。現下猛可裏一想,其中究間還有否旁的意思來?


    周魏氏說說停停,文箐揪著一顆心等著她說起周瓏與衛王的那個結到底又如何一個解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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