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薑氏說出擔心文箐性子要強隨了周夫人,日後若也學了沈博吉一般專門經商,便將現下的沈家門風改為汲汲營營逐利。這番話,若是外人聽得,必定能從中瞧出端倪來:薑氏終歸是對沈博吉有所不滿,盡管幫著沈博吉那邊還債,出力出錢,可是說到底,還是心底有所怨言。本來沈家人日子過得順順當當的,有田有地有名望,不說錦衣玉食,卻也是自給自足,便是遇個水患鬧上饑荒亦是相安無事。可為了幫沈博吉還債,大多田地賣出,連藏畫也差不多悉數售盡。


    沈貞吉這人性子如其父一般閑散,做慣了清靜閑人,沈澄好研習道教,不理營生,以前是沈於氏打理家業,後來是薑氏進門開始操持,家業幾十年來若不是沈博吉那邊相助,便也是自給自足湊合過日子。沈博吉重視這個隔了幾房的堂兄,時常借著各種名號來相幫,沈家人重情,推拒不過,自也收下,兩家人不是親堂兄弟,卻有如親兄弟一般往來。


    沈貞吉雖在周家書院替周同做山長,可他卻不想因此插手周家之事,平素除關心文箐姐弟學業,時有教其一些為人應端方守靜的話以外,並沒有幹涉外甥如何。周家人重仕途,沈家人卻以名利為糞土,兩家人相互尊重和平相處。是以,他也隻知文箐在做絨衣一事,尋思著這不過是婦道人家打發時間偶爾賺點小錢而已,並^h不曉得她是當作正經營生要做大,此時又聞聽文箐賣絨衣賺得大筆錢財又想開食肆,也是嚇了一大跳:“這,這是甚麽時候的事?可當真?”


    “她做絨衣都一年了。食肆卻在籌措中,說是這年底開張。現下忙著婧兒婚事,妾身還沒功夫詳細問得。夫君在周家,竟也不曾關心她們姐弟動向?”


    “她又未過門,我也不日日在周宅,平日裏自與先生們呆一處,女人家的事,我哪曉得。隻是,她要開食肆,周家她那些長輩竟也同意了?可曾說她甚麽了?”沈貞吉認為周騰不會不管這事,或許該去問問周騰口風。


    薑氏歎氣道:“她三嬸最先談起文箐開食肆的事,看來沒說反對的話,不知是來試探咱們還是旁的意思。箐兒這人,主意是真大啊,雖不是大姑所出,卻與大姑是真正象得緊。莫走大姑的老路才是……”


    “如此說來,她與她母親倒是有八分相似……我雖知她懂些經營的事,這本是好事,畢竟顓兒是半點兒心思不曾在這上頭,一家總得有人打理這些。原想著……”沈貞吉囑咐妻子,過些日子尋個機會,問清文箐的打算究竟如何。


    夫婦二人本來操心閨女出嫁一事,心中不舍,不能入眠,如今再添文箐一事,立時隻覺隱憂湧上心頭,客人白日道賀聲聲言猶在耳,隻是這夜,沈貞吉夫婦卻是一喜一憂到天明亦未合眼。


    趙氏找上文箐的時候,正是眾人看著沈顓送姐出嫁之際,沒人留意到她。“表小姐,這事我不得不來找您。”


    華庭回了蘇州在沈恒吉的指導下讀書,可沈老太太是個重嫡孫的,對於沈肇,卻是既不想讓他掌家業習經營,又不想他多讀書超出華庭,於是一直壓著,先時還由著趙氏陪在蘇州這邊,隻今春卻一再說她老了需人照顧,召趙氏回杭州照顧自己。如此一來,沈肇隻能跟著在杭州無所事事。


    趙氏心焦,認為沈肇很是聰敏,想讓他隨了家中諸兄們一起讀書。可是沈老太太卻是大罵她一通,她難過之下,不敢去求沈吳氏,隻想到昔日還債時文箐有過許諾,於是暗中求助於文箐。


    文箐不想多管三舅姆的家事,可當初為詐趙氏確實曾誇口說要照顧好沈肇與趙氏。一言既出,自當兌現。“三舅姆並不是不講理的人,你這事為何不直接向她開口中求個情?”


    趙氏不語。文箐歎氣,莫可奈何地道:“好罷。我央表姐去問問三舅姆之意。隻是,你也莫太奢望於我,我是不敢當。”


    趙氏一再道謝,文箐不得已,隻好開口與華嫣提到沈肇上學一事。


    華嫣如今雖然還是看沈肇不入眼,隻是也沒有象先時那般痛恨了。隻是,這事她也不能完全作主,隻道自己去問一下姆媽。事實上,她現下亦有另一事在發愁——華庭的心態。


    “華庭表哥?他怎麽了?”


    華嫣滿麵愁容地道:“唉,他,他是被祖母太過嬌寵,現下我與姆媽的話他聽雖聽,卻是轉頭就丟腦後,著實令我與姆媽發愁。”


    文箐開始以為是青春期男孩的背逆思想,可是,再細細一問,才發現事情不是這麽簡單。先得從沈恒吉說起。


    沈恒吉那個是溫吞的性子,對兒女的教育大體是放任自流的,不求官但求清名一生,故而所習非舉業之道。華庭畢竟不是他親生兒子,連半個血緣的堂侄子都不是,不過是族侄罷了。華庭被沈老太太慣成“唯我獨尊”的性子,以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遭逢家中巨變,自是難以接受,有些習慣養成,也難以改變。沈恒吉對其管教得嚴也不好,鬆了也不好。


    前兩年,華庭終於知曉為何家業被人逼著討債,背後主使是江家後,卻是心性又是一變。對於江家背後使壞,他認為這是害自己家破的罪魁禍首,當然,他這種想法緣何而來,除了孩子的直接思維以外,更有另一個人推波助瀾。


    這個人不是旁人,卻是沈老太太。


    端午節在杭州,華婧也不知祖母與他說得些甚麽,他回到蘇州,神情恍惚。華婧不放心,偷看弟弟平日所習之字,循著蛛絲螞跡,終於發現,弟弟是格外在意父親過逝、家業被人算計,作為長男,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報仇……


    文箐聽到這裏,算是大體明白怎麽回事了。可是這事,華庭能做什麽?“華庭表哥想找江家報仇?”


    華婧點了點頭。“沒錯。他這幾個月來全是思謀著報仇,我隻怕他這麽陷進去,於事無補,日日夜夜寢食難安地關注著他,生怕一個沒留意,他偷溜了出去……”


    少年血氣,欲逞匹夫之勇,卻是有勇無謀。“江家如今財大氣壯,咱們想報仇,現下卻不是時候。表哥一不能打,二不會經營生意,談報仇,為時過早。若一時衝動,尋上江家門去,隻怕是打草驚蛇,反倒讓人惦記上,咱們把他當仇家,焉知人家不也恨咱們入骨,斬草隻恨未除根。”文箐覺得華庭沒頭腦,可是一想他若有頭腦,當日也不會受吳家二小子一句話就直接打得沈肇頭部受傷了,華庭本是一個衝動、有仇必報的男孩。


    沈吳氏知兒子這般性急,亦是頭大地與華婧埋怨:“你祖母……唉,這真正是叫人頭痛。你弟弟這般年紀,甚麽也不會,讓他看帳本:不會算數,如何能從生意上與江家一決高低?江家現下財勢甚大,咱們還是欠債之家,如何相提並論?讓他習舉業走仕途,卻又不能憑仗官員之職公報私仇,況且誰知曉得多少年才能得官出得頭?他為長子,肩負著這一家之責……你祖母現下這般說,不是逼他麽?便是要報仇,現下的他又從哪處能得手?我們債還沒完,無錢無勢,如何報仇雪恨?你祖母心急成這般,莫自討苦頭吃才好!”


    華嫣當時亦黯然道:“這些話我也盡說與華庭聽,可是他那脾氣,卻是個不聽勸的,姆媽的話他聽的時候是記住了,隻時候一長,就漸拋腦後。我怕他性急,一沒看住,就出去惹了禍。平時也不敢予錢於他……”


    沈吳氏後悔不迭:“都怨我……當年我若堅持,不讓他由你祖母養大,便好了。這兩年才讓他從你祖母身邊離開,可畢竟前十年養成的對你祖母的話是言聽計從,倍受嬌寵,如今想扳過來也不易。唉……”


    沈吳氏垂頭喪氣,將兒子叫到身邊,則是一頓訓斥:“你父親出海留下這巨債與咱們母子,壞人趁隙而入,說來是該報仇雪恨。隻是,當年你父親連累你大伯二伯傾家蕩產替咱們還債,如今你在蘇州,再有個好歹,難道還要再次牽連你兩個伯父?!”


    文箐從華嫣嘴裏聽得三舅姆這麽訓表哥,也覺得是這個道理。華庭私自要尋仇,豁出去,殺得江家某人,隻這尋私仇泄私憤的事,如此做出來,著實是下下策,到時必然隻會讓江家記恨於所有沈家人。“三舅姆這話,表哥必是聽進去了。”


    華嫣歎氣,道:“我弟那性子,你也知曉。此時是聽了進去,隻轉過頭去,必然又會忘了囑咐……”更何況,前幾日,沈老太太在華庭麵前耳提麵命再次談到了報仇一事,讓華嫣更為焦灼。


    “大舅二舅的話,華庭表哥還不聽?”文箐覺得古代大家長的話,小輩的必然會聽的。建議華嫣將此事捅到沈貞吉兄弟耳中,讓他們好生管教華庭一頓。


    “現下大伯父一家辦喜事,又憂心曾伯祖母的身子健康一事,我哪敢讓他們再添一樁愁。表妹,我弟最信服的人莫過於你。”華嫣說出目的來。


    文箐嘴張大,呆了呆。“我?我?!”


    華嫣點了點頭,滿眼期盼。


    “我自覺無能做到此。不過,表姐將這事托付於我,我,我這廂且勉力一試。”文箐沒想到自己要與她談沈肇一事,卻談到了華庭的“抱負”上來。


    她與華庭交流得幾句,試探了一下這個有“膽量”的男孩關於對江家的了解,發現華庭果然是對報仇一事念茲在茲。“表哥,你要下手,我來幫你。此仇不報,自是非人子所為,否則三舅必是死不瞑目。”


    文箐這話一出口,華嫣覺得表妹怎的也衝動了,這不是等於火上澆油嗎?“表妹,你……”


    華庭卻是迫不及待地出口道:“真的?!那太好了!我就曉得表妹最是好的,有膽有識!”華庭以表妹為知已,大喜。


    文箐恨不得掰下來他的腦殼看看,是不是黑子當日衝動的神經已經被老天爺移植到他頭上去了。“不過,表哥,你我如何報仇?可有妙計?若隻是圖一條人命,便當是替三舅報了仇,不是太便宜了江家了嗎?”


    華庭有些想法,可是確實他也隻能想到殺人放火這些粗事來,現在聽表妹說這般太便宜了江家,還算不得報仇雪恨,立時便好奇地不恥下問道:“表妹,你可有好法子?”


    華嫣阻止表妹說下去,這不是煽風點火助燃弟弟報仇的心念嗎?


    文箐衝她笑笑,示意她莫急。“有法子。下下策是咱們買凶殺人,不管事成否,隻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旦事泄後,你我二人性命為了給舅舅報仇,似乎死不足惜,是不是?我弟弟文簡傷不傷心,舅姆與表姐是不是傷心,咱們一概不論,是否牽連大舅二舅,我們不管不顧。到得牢裏,被人惡打受刑,江家再收買差吏,非逼我們供認是受家中諸大人指使,到時再將沈家各親戚都拉下牢中團聚……可好?”


    華庭聽得這話,終於明白表妹的意思是諷刺自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言語激烈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自不會連累家人!表妹,這些道理我還是懂的。”


    好個天真的華庭,根本是未經世事,不曉世道黑暗!文箐嗤笑了一下,道:“表哥當然可以報仇後一死了之。可是你要去報仇,家中諸人難道一個個都不曉得?到時有人揭發訐舉為家人縱容所為,暗中指使,終歸還是連累長輩……你一死,三舅姆還能獨活?三舅姆沒了,楫兒表弟讓誰來養?江家再暗中害小表弟呢?”


    華庭啞口無言。他並不是白癡,文箐所言,不過是他一根筋發作時沒想到,現下被提醒,卻又是害怕得緊。可是,作為“男子漢”,被女人笑話,實是大恥,隻是這個“女人”是自己很佩服的表妹,他還是沒好意思發作。


    文箐不想揭他的短太過,否則傷了他自尊,忙又緩和語氣道:“表哥,古語有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種家仇大恨,非弗平日男孩間打鬧。就算是平日裏打架,今日他打你一拳,明日你還他一耳光,後日他必再毒打你一頓,你再打回去……仇恨反複來往。故而,要麽不出手,若是一出手就要尋一個良機,打得對方無招架之力,打得他膽氣全無,不敢再報複你,見著你隻嚇得遠遠地躲著,生怕你再尋他晦氣。你道,是不是這般?”


    華庭抿緊唇,擰著眉思考後,複抬起眼來,看向表妹。顯然文箐所言,他是聽進去了。


    文箐道:“與江家之仇,並非是‘父債子償’這麽簡單。江家落井下石,故意造謠生非,使你們一家一夜之間由富變貧,家財盡空,這種事,焉能隻殺一人便雪恨?自然也該‘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才是,需得讓江家亦家破人亡,讓其也嚐嚐家財盡沒的痛苦。”


    華婧見表妹方才勸得好好地,突然又灌一桶油來,有些吃驚,看向弟弟,卻隻見得弟弟雙眼睜大,連連點頭,無比認同表妹所言。“表妹說得再好不過。為兄不是沒想過,亦是恨不得食其肉燉其骨,讓他家人也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隻是……”


    “人單力薄,力有不逮,可是?”文箐激他道。


    華庭略點了個頭,垂下頭去。


    文箐道:“時機未到而已。表哥,臥薪嚐膽,先生自是教得我們,焉能忘記這一則典故?忍一時之氣,養上千日兵,備齊糧,置好武器,待得某時刻,便是東山再起之時。現下咱們財勢不如江家,與江家去鬥,不過是以卵擊石;想去找衙門尋公道,卻是無憑無據,謠言中傷導致家敗,這個官司隻怕也打不贏。江家所行之事,非為正道,總有一日,能讓你我窺破其破綻。何必急於今日?難道是表哥怕心中仇恨過得些日子便沒了痕跡,是以急急去尋仇?”


    華庭滿臉通紅,咬牙握拳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文箐道:“表哥既有誌,何不徐徐圖之,一網打盡?小妹能說的道理便也隻這個,可是,此言並非泛泛空談。”她說得唇幹舌燥,抿了一下唇,舌在口腔內滑過上下唇後,方道:“表哥名下有山西煤山,若經營得好,隻需過得幾年,便是一大筆錢財。有了這筆錢財,再暗中與江家拚鬥一番,自勝過現下以豆腐適刀之態。這就看表哥能否做到了……”


    華嫣這才知曉,表妹用了多種方式在給弟弟上了一堂課,心裏十分感激,此時連連應道:“正是,合該這般才是!咱們到時與他江家拚個你死我活,就不信,這仇咱們三姐弟報不了!”


    華庭見姐姐與表妹十分激昂慷慨的樣子,這才覺察到往日姐姐與姆媽對自己的百般阻撓,並非不想報仇,也並非是婦人之仁,原來她們是顧慮自己安危,實力相差懸殊,現下力求自保而已。他頭腦中死死抱著報仇的心思不放,如今既有同盟者,立時鬆了一口氣,又多了一份自信。“好!”


    文箐這時遞了一句話:“加上沈肇與楫兒表弟,華庭表哥並非一人單槍匹馬,三兄弟同仇敵愾,同心協力,此仇焉能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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