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受傷,文箐隻是出於親情同情了一下,周顧去世,文箐都來不及想,是該慶賀呢,還是該咬牙切齒地嫌他死得太早?可是這兩件事,其他人就想得更多了。


    從魏氏房裏出來後,在回自家院子的路上,李氏瞧著天上的雨似乎停了,就咒罵兩句:好好地下甚麽雨,老天爺真不開眼。


    昨日嚴氏一家倒黴時,李氏可是一個勁地讚老天爺開眼,報應不爽。


    她罵完後又不得不接受現狀,直歎氣:大伯母這下子得在蘇州呆一段時間了,她要是不順,自己這一房也莫想輕鬆。剛為要分家而高興,如今也不喜了。


    不止是她一人,雷氏與彭氏更憂心。彭氏雖老實,可是這麽多年沒有家姑在麵前壓著,還是十分自在的,本以為這兩天內就要送走舅姑,可現下魏氏一受傷,自己任務就加重,不僅是操持家務,還需得日夜與雷氏、呂氏一起端茶送水,侍候更是要無微不至,唯恐在三個妯娌中,自己落了個下乘。


    雷氏苦惱不堪,崔婆子落水、染疾,魏氏身邊再無其他丫環婆子侍候,於是隻落得自己跟個婆子一般,要盡心盡力侍候。魏氏尾椎骨受傷,動彈不得,吃喝拉撒皆在一張床上。所以,莫說是喂飯洗漱,更有那些端屎端尿的活計,雷氏有時也不得不親力親為。幸好是周榮實在,沒怪罪妻子早上為何沒扶好母親大人,隻她自個兒自責不已,生怕其他人對此事指責,故而格外地柔順,恨不得操持了所有的活計。


    相形之下,呂氏既不象多年照顧家姑的大嫂雷氏,所以侍候起來沒經驗,也不如主持家務的二嫂彭氏能有借口抽離。可是,該盡的孝道總得讓周圍的人見識到才是。她見雷氏給家姑端著屎盆子,於是某次亦自告奮勇,想表現一番。雷氏樂得有人接手,趁機也讓她曉得這中間的為難,於是借口去倒水洗漱。呂氏上前侍候,忍著異味,憋得難受,自己都窒息了,魏氏那邊還是如羊拉屎一般便密著,文筼說崔婆子有時還用過手……


    這句話,讓呂氏當時胃裏直翻騰,麵上卻也掩飾不住幾分惡心之狀,好在是沒敢嫌棄的表情露出來。文筼文箮隻當不見。呂氏與侄女兒合力,好不容易侍候魏氏一回,她一出門,就狂吐不已。


    雷氏聽得動靜,隻裝沒瞧見,差了文筼去扶三嬸回屋。


    彭氏從文箮嘴裏中到呂氏身子不適,吐了,以為有孕,一邊趕緊著讓廚房張羅給三奶奶補一補,另一邊問文箮呂氏如何。文箮將前因後果說出來,彭氏聽了,她老實,可也不是個麵團,對女兒道:“向你大姐多學些。她真正是好心機。”見文箮還是不太明的樣子,便歎口氣,道:“你以為你大伯母那些頭麵飾物哪來的?就是侍候你祖母上心啊。”


    說到這裏,文箮才想起來,自己要給姆媽的首飾還沒買回來,她想自己親眼去選一選,又不能叫婆子送上門來,太打眼了。這事不能與大姐文筼商量,否則她難免會說自己沒孝心,祖母摔傷,自己還有心情顧慮這些。


    魏氏身子如今動不得,可是嘴皮子卻是可以無所顧忌地翻動。這無妄之災,使得她隻能趴在床上,腹部被自個體重壓得難受,於是直喚這裏難受,那裏難受,待雷氏哄得舒心了些,又罵個不停。先是罵周顧一家,然後又說兒媳兒子,最後隻歎自己人老招人嫌,不管是有的沒的,總之是看哪,哪不順心,其實是今日出事,又“見蚊子”,心事加重,生怕自己失明。這一摔,就想到自己母親也是摔死的,十分恐慌,隻覺得自己這是往母親的老路上走。


    雷氏心裏叫苦連天。魏氏被困在蘇州,不僅是她一個難受,更是連帶女兒文筼的將來亦受些影響。文筼的親事雖已說了人家,對方是禦史,可是還沒正式文定,原來是計劃守製返北京後,就正式定聘約,如今這一拖,真怕夜長夢多。再有一則,若是魏氏一病不起,身子日漸衰老不能去北京,那她與子女也隻能守在這裏了,兒女日後的婚事,隻能在蘇州解決。看慣了外麵的一切,蘇州再繁華,又怎及得京城之熱鬧?


    周敘早上知魏氏傷了骨頭,無法起床,自是不能隨自己動身上京了,隻得一邊安排大兒子大兒媳皆在蘇州照顧,自己則與小兒子周正十九日或二十日動身。隻是,世事難料,十七日一早,周顧去世,周敘氣得胡子差點兒拽光,因為這意味著:緦麻三月!他要給族兄周顧守製,至少得晚三個月才能上京!


    周顧去世,對其親人或許是悲傷的,對周敘來說,那就是自己的仕途上橫生波折!新仇舊恨,都不及這次的可惱,偏偏是發作不得,屆時還不得不裝模作樣為其出殯,呆在蘇州守製,哪也去不了!


    李氏聽說周顧去世,隻差哈哈仰天大笑三聲。周騰暗裏是喜形於色,因為這意味著,義莊有可能由自己或堂兄弟打理。周賡是個嫌麻煩的人,不想擔責,那就有可能是自己日後掌管這些了。他的野心就是:手握越來越多的產業,自己能同蘇州幾個富戶一比高下。周騰這人,也不能說他全是算計家業到自己名下,他隻是心疼自家產業分成三份,幸好是自己至少目前能暫時握著兩份在手,實際上說來是四份中的三份,除了周同那一份,還未定。所以說,他就是喜好搭架子,扯虎皮,做大旗。


    文箐這個時候,顧不得幸災樂禍,她在暗中忙著綢繆。十六日,周家去接族人,她懇請三叔把嶽州的箱籠一起運了過來。李氏這時也不阻攔了,因為在分家時,文箐任由她打算,比起鄧氏的算計來說,這個侄女在李氏眼裏一時就覺得可愛多了,畢竟這次文箐是半點兒沒提意見,甚麽事兒都由他們夫婦還有周同拿主意,這讓李氏原來防備的心理漸放鬆,認為文箐還是年幼,隻關注小事,不會這些錢財經營大事。


    文箐懂不懂,鄧氏卻是心裏略有底。因為,文箐點醒了鄧氏,為她出了一個主意,而這個主意,很是得鄧氏喜歡。


    這事,還得從周大管家說起。他是十六日離開周家的,臨走時,文箐終於得到了關於帳本的肯定答複——原來的帳本被“蟲”毀了,沒法看了。不過,周管家卻是在十五下午隱約與周同提到:二夫人當日在世時,周盛曾借過錢立下字據,到離世時好似仍沒還。至於借據,卻是不知其下落。


    文箐這時不得不服周大管家辦事之牢靠,想一想自己當時得知這事時的喜形於色,忘乎所以,終究人家這是吃過的鹽比自己吃過的米還多,不服不行。


    周盛借錢一事,直接就讓周同想到了當初的那房子。可是讓他去催債,他可沒這個臉麵,於是十五日晚,周騰叫囂著要趕走周盛一家人的時候,周同才與周騰就這事說了兩句,問他可有法子。


    可是,周騰有些惱,這事自己不知,四弟卻是知情的,竟然沒早告訴自己一聲。“你也是糊塗,有這房契,還藏著掖著,難道還樂意讓他們這麽繼續霸占我們家產業不成!”


    這話罵得周同難過,他也是今日才知曉這事,又不是私藏產業。也不客氣地回敬道:“三哥你說話也不要夾槍帶棍的。現下是我們一家子對付定旺他們,我若真是私藏,這房契我還能說出來?咱們兄弟才是親手足,還是想想,那房子他們住著,怎麽讓他們吐出來才是!”


    周騰當下將周德全叫到麵前,盤問那借據與房契下落。


    明明就在他身上,可周德全偏偏就是說:“老奴真是不曉得,昔年二夫人說那房子終歸是族親住著,房契早晚有一天要予他們,於是,也沒交由帳房管理。二夫人是讓他們一手交錢一手交房契,誰個曉得那邊拖著就不給,這時日一長,老奴也忘了這事。前日聞得三爺四爺分家,嚴氏來鬧事,老奴才思及這陳年舊事。當年是太姨娘接受二夫人的帳務,老奴是真不知其究竟。”


    他一個勁喊冤,隻道自己忠心耿耿,才來提醒這件舊事的。然後就一臉蒙受不白之冤狀,委屈地說這就離開。當時是半夜三更的,周同哪裏會說同意他現下離開,要萬一再出個好歹來,周家沒有這麽待下人的。周管家便道自己第二日一早就走。


    周德全嘴緊,一口咬定這事自己隻隱約記得,才來提醒的,其他詳細始末一概不知。周騰拿他沒辦法,次日,從魏氏那邊出來後,就去問劉氏:“二嫂隨二哥上任時,交接過的物事裏可有別的房契或者借據?”


    劉氏對這事根本就一問三不知,她接手時,隻有主宅與蘇州宅子的房契,至於其他幾張借據上的債務,不過是些族人臨時周轉而借的,她管家後一一催還回來了,自認功勞不小,當然私下裏得罪人她是不自知。此時聽周騰說甚麽周成的宅子與周盛的借據,劉氏很是吃驚,搖頭說自己不曉得,然後就是十分不悅地道:“我就說你們二嫂定是另有私財,偏你們一個兩個不信,同兒還為沈氏抱屈,現下曉得了吧,那宅子的房契定然是在沈氏手頭上,搞不好又落到沈家人手裏去了。”


    周騰搞不明白:是二嫂忘了交待還是私藏了呢,又或是姨娘替弟弟瞞著這事,日後好給弟弟周同?


    他拿不定主意,又不敢直言說二嫂不好,或者劉氏不好。


    李氏卻是多了個心眼:周大管家為何今日才說出來?是否還有別的私產,是二嫂當時備下,自己卻不知的?


    她這話說出來,周騰方才隻著急房契下落,倒是疏忽了這些。於是再次責問周德全。


    周德全言及當日離府甚急,沒人來問自己這些事,自己以為有帳本在,想來房契與借據俱在當家人手裏。


    這些舊事,與劉氏有關,李氏與周騰當然不會傻得馬上去再次翻姨娘的老帳。


    周同認為周德全是一番好意,三哥三嫂怎麽能懷疑人家呢。便道:“這都有帳,二嫂事事記載詳盡,三哥三嫂難道懷疑二嫂不成?”


    這話質問得直白,周騰與李氏哪肯承認,自己懷疑了周管事,就是懷疑了沈氏。“我也不過是隨口問問。”其實,從房契一出現,他更介意的是周管事竟然先找的是四弟,而不是自己。待聽到說自己不在家才先找的四弟時,仍是不悅,於是找了茬,將今日的諸多不遂遷怒於周德全。


    周德全一走,李氏聽說他與文箐亦說過話,臨走還去同文簡告別,她自是曉得周德全得沈氏器重,對文箐姐弟自是免不得更關切些。於是,就房契一事,不甘心起來,試探性地問文箐。


    文箐裝聾作啞,周德全臨走時是將房契與借據交到文簡手上了,還有包括帳房的老鑰匙,如今都落到自己手上了。可是在嶽州的箱籠沒到自己手上時,她沒有借口說出來。聽得李氏這般問,麵上便滿是十分驚訝地道:“還有這事?母親當日並無曾交待這些……”


    李氏抱怨道:“二嫂向來辦事周全,怎麽這事竟忘了交待?若不是周德全提及,哪個曉得。二嫂的帳本,我們從來沒翻過,唉……”


    文箐一聽她埋怨周夫人,很是不滿,反駁道:“三嬸,當日母親隨我爹去任上,難道帳務沒交接嗎?既交接清了,想來我母親當家甚是分明,無甚不妥。”


    李氏訕笑道:“那時,二嫂著急去任上,想來也是忘了這事吧。”


    文箐點點頭,道:“母親做人厚道,若真有,那想來是顧念族親的麵子,不好提及欠債一事。三嬸既說可能是母親保管,隻是母親的遺物如今沒一樣在我身邊。還是等箱籠運來後,我再查查?”


    文箐這話說得極直白,就是說了,房契在周夫人手裏,沒與眾人說,那是沈氏對族人親厚,畢竟借錢多年不還,傳出去名聲不好。周夫人沒說出來,是為了給周成周盛保存麵子。


    李氏本來還想對二嫂沒提這事怨念幾句,奈何文箐出口就是堵了自己。隻是,她由此對這些箱籠寄予了厚望與十足的關心,可偏偏是允了文箐在先,自己是再無理由扣押了,隻道這是趕走周盛他們一家的好法子,文箐找到,可莫要輕忽了。


    文箐笑笑點了頭。“找到的話,為母親名聲計,我也絕不會有半點藏私的心理。”


    隨後鄧氏也趕來,關切地問起此事。文箐傻傻地道:“三嬸方才同我說了,找到就立刻交予她。”


    鄧氏頓時如刺蝟,周身團起了刺,生怕文箐就這麽給了李氏,憤憤然地道:“那哪能直接給她?一到她手裏,哪還有你我的份?當初是從公家出的錢,怎麽也得拿出來看看值多少錢,咱們三家分一分才是。”


    她掛念這事,派丁氏到前院去問周同,當日那宅子花了多少錢。周同很煩她算計這些,這些日鬧分家,鄧氏眼裏隻有錢財,竟是忘了關照他的傷腿。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李氏與鄧氏在錢財方麵,其實都一樣計較,半斤八兩,哪個也不遜色多少。在十六日下午,兩妯娌為著這沒影兒的房子與欠債又鬧上了,原因就是李氏說鄧氏得了蘇州的這四進院子,那周成的宅子也該歸自己了。鄧氏不滿:“鋪子全歸你了,宅子早先說好了,蘇州的宅子自是要歸我們才是。”


    當時說好的,自然是沒有出現眼前這局麵。二人談不攏,便要尋求盟友。不敢鬧到長房那邊,於是隻能在自家宅子裏拉人。那還能誰?自然是文箐了。


    文箐一臉愁容地李氏道:“三嬸,那房契我找出來,一準拿出來。分家這些天,您瞧我哪樣計較過?那宅子,自是您與四嬸說甚麽,便是甚麽。我人小,言輕,哪裏有甚麽主張?”最後一句,是他們當時分家時對文箐說的,如今,文箐原話奉還。


    李氏悻悻地走了,隻要文箐不偏幫,不藏私,她自有把握將那宅子拿到手。


    鄧氏不如李氏強勢,此時提起這些,便揀文箐喜歡聽的講,說文箐歸家,李氏對文箐姐弟的怠慢,對文箐的懲罰太重,自己看得都難受。


    文箐在心裏哼一聲:當日我被責罰,你可替我多求情一句半句?


    她任鄧氏在麵前直抹眼淚,自己表麵上裝模作樣,讓鄧氏誤以為是她聽得多,說得少:“箐兒,你也曉得,你四叔是個老實人,又是個不在意錢財……你四叔敬重他是兄長,你三叔說甚麽,自是都認同。可是有你三嬸在,你三叔再念手足情又如何?”


    她說的一半倒也是實情,文箐不點頭不搖頭,隻小聲道:“四嬸,現在家都分了,不樂意又如何?”


    鄧氏以為文箐亦是十分不滿,便如同找到了知己,一把手抓住對方小胳膊,兩眼閃著希望,道:“你也是不滿意吧?^h咱們兩家要是都不滿意,你伯祖父疼你姐弟,到長房那邊鬧上一鬧,先前說的都不算數,重新分……”


    你當我是白癡!真正是打得好算盤,拿我當槍使!文箐聽到這話,差點兒就要甩開她的手,忍了一忍,慢慢地把鄧氏的手掰開:“四嬸,你抓疼我了。”


    鄧氏忙不連迭地道:“啊,對不住,四嬸一時忘情……”她又抱怨了好多不公道之處,隻道是李氏算計他們兩家太多,又說李氏肯定有藏私,否則不會這麽痛地說分家,自己是上了她的當,如今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文箐淡淡地道:“四嬸,您說藏私這事,沒有證據,猜測不得。傳出去,這家聲可就毀了。您與三嬸既說要分家,如今又爭執不下,這分家一時就隻能擱著呢,哪個都不滿意,最後就是分不了。”


    其實周同也這麽說過,鄧氏半點兒沒聽進去,當時隻怨周同太軟懦了,才受三嫂欺負。此時鄧氏一聽侄女兒這麽說,呆了一下。不分家,她哪裏有錢來?於是不說話了。


    文箐歎口氣,道:“四嬸,四叔這人是君子好恬淡,不喜經營,喜歡與詩書棋畫為伴,故而分家時要了藏書樓裏的所有物事。這些雖是死物,可是將來文籌弟弟終歸是要用得上的。我與弟弟想要,還要不上呢。四嬸,你要能作主,我就拿地換那處藏書樓如何?若是吃虧,我與弟弟倒是不要緊。”


    這麽換?鄧氏當然作不得主。再說,那些書值多少錢,她心裏還有有數的,可是沒活錢啊。守著地能有吃有喝,可地裏的錢一年收多少,到不得自己手裏。最主要的是:沒有鋪子,兩間鋪子的收入可是抵得過那幾百畝地了。文箐姐弟名下有鋪子,李氏有鋪子,唯獨她沒有。她自是憤憤不平。此時,隻道自己的苦惱。


    文箐聽得起繭,便道:“四叔不是說自己去謀個教職嗎?常熟的書院,或者蘇州的一些書院,我聽大哥說皆不錯的。”


    鄧氏吐苦水:“他說得輕鬆。隻你四叔就算是有才,可這麽年輕,誰個不以為他是學生,哪家書院會聘他?”


    這個事兒,終於說到這兒來了。文箐開始說正題:“何必瞧人臉色。四叔大可以自己也立個私塾啊,家裏這麽多書,比哪個書院都多,若是喜歡書的人,一瞧書多,自然就來了。”


    鄧氏眼前一亮,喜道:“是啊,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她著急起身,要拿這事與周同商量,可是才跨了兩步,又失落地坐回來道:“這主意是好,隻是還得找地方。誰個曉得這筆房錢能不能收回來?”


    文箐假裝不懂,道:“那,要不然,我與小姑姑搬到我們名下那宅子去,如此,現在這宅子至少又能空出來半進房子。”


    “現下住著人,哪裏能把外人領進來?就算前院空著,總得有個地方招待客人,在這宅子裏建私塾,隻怕……”這個主意,鄧氏心動,可不敢自作主張。對於分了家,宅子屬於自己,可其他兩家還要住在這裏,她是不滿的。可是這種不滿,不能表達出來。


    這麽大的宅子,要攆了兄弟子侄出門,難道空著?鄧氏一想到有人要這問的話,自己沒有合適的理由。如今有是有了,可是也不能馬上就說,更何況周成的宅子要是能拿過來,憑甚麽讓李氏拿了去?


    文箐說這些事,她可不是白給鄧氏支招,不過是達成自己的目的。住得久了,鄧氏拿這宅子房契所有權說事,要趕他們,文箐巴不得馬上搬離。總得給鄧氏一個借口吧。


    若是鄧氏同意,周同反對,這主意還是不成功。那能怎麽辦?


    文箐於是一副慨人之所慨,替其解憂地關切道:“四嬸,您放心!若是那房契找到了,這問題就好辦了。”


    鄧氏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喜不自勝地道:“箐兒,那你可得仔細找找啊。那些箱籠,可是今晚就運到了?要四嬸幫忙嗎?”


    她這番熱情,比第一天見麵還要勝過幾倍,那笑臉裏滿是巴結討好。


    文箐大方地道:“四嬸要幫忙我整理父母姨娘的遺物,我自是十分感激的。那房契,對於我來說,有,沒有,都無甚要緊。我也不會私藏起來。若我有心私藏,還能搬去住了?賣?那麽大一宅子,誰個不曉得甚麽時候易主?甚麽時候交易的?三嬸和四嬸要是喜歡,盡管拿去便是了。”


    這話便是讓鄧氏放心:自己對那宅子半點兒算計也沒有。


    鄧氏將信將疑,隻是箱籠她也不好意思打開看了。一是自家弟弟鄧知弦到現在還沒洗脫偷竊之嫌疑,自己實是不便再開箱;二是文箐無意中提到了姨娘,落到她耳裏,她心裏紮得慌,便是不願來看這些物事了。


    鄧氏一走,周瓏從裏屋出來,打了個哈欠,道:“我都差點兒困著了。她在這裏同你說這麽久,一會兒,三嫂必然曉得了。”


    文箐狡黠地一笑:“曉得了更好。三嬸定然會讓廚房做更多好吃的與我們。”


    周瓏放下手來,笑道:“不會是一兩塊點心就收買你了吧?我瞧你給四嫂出的主意,樁樁皆是好的。可是如此一來,她必然要同三嫂爭個不休的。這天上掉下來的宅子,賣了她能分錢,不賣,她定要占著,讓四哥有個營生,這才有活錢,不是?”


    文箐斂了笑:“三嬸怎會這麽輕易同意的?再有,嚴氏那一家子,又豈會這麽容易搬走?”


    周瓏見她發愁,替她抹了一下緊蹙的眉尖,道:“你小小年紀,想得這許多作甚?嚴氏搬不搬,與我們無關,反正我們足不出戶的,再吵再鬧,自有兩位嫂嫂在前麵頂著。”


    “我嫌她們三天兩頭上門來吵鬧,礙眼。現下是與我們無關,可是日後我們自己要買菜,小月出門置備物事,誰曉得會不會從那門前經過?再掠了去,吃死個人,還不又賴到我們身上?”文箐一想到定旺他們的無賴,就惱火。這種人無事都找茬,有他們在身邊,豈能有一天安寧日子過?


    周瓏聽到她想的著實可怕,可也不能說就一定不會成真。世事誰說得準?


    文箐其實有話沒對周瓏講:這宅子突然出現,太是時候了。若是最後由四叔周同得了,自己也算是報答了一回周同接自己歸家的恩情,讓他有了營生;若是讓周騰得了,或許不久後,他們會搬出去,他們一走,自己與周瓏也會麵臨著要走的情況,正合她意!


    另外,有房契在,以李氏與周騰愛錢財的心理,對自家兄弟還這般算計,焉能讓一個自己討厭的族兄弟占據了自己的產業?所以三嬸與四嬸,這兩家必然會全力去趕走周成。周成死了,可這口惡氣還是沒發泄完,更何況是定旺他們欺人太甚。文箐覺得自己這麽“趕盡殺絕”,不過是為當日受辱而雪恨,也替姨娘報仇。


    房契與借據,文箐要拿這兩樣,釣在李氏與周騰麵前的蘿卜,驅使他們幫著自己替周夫人洗清“別籍異財”的名聲,至少,不能讓他們在暗中給自己拖後腿。當然能找到助力,那就更好了。此事,終究得靠自己。不管是綢繆也好,還是親力親為也好。若是前者,自己不用出麵,有周騰夫婦去折騰,那更好。


    方氏聽女兒說這事,很是吃驚於文箐的打算:“她竟是半點兒沒說要分一分那宅子?”


    周瓏搖頭,道:“我瞧她對那宅子是真沒心思,四嫂開始還說要是那些欠債讓周盛他們還了,拿到手就三家分錢,我沒聽到她吭半句。想來是真沒想要這筆意外財。”


    方氏歎口氣:“她或許是被兩位嬸子給算計怕了。終歸是小女孩,沒人在旁幫著出謀劃策,自然是你那兩個嫂子說甚麽,她也隻能是甚麽了。如今連這些也不敢張口要求分一份了。”


    周瓏仍在琢磨著文箐今日對鄧氏說的那番話,她認為文箐對四哥好,話裏話外,都幫著鄧氏出主意,如此一想,自己不是文箐姐弟唯一的依靠中。方才在文箐屋裏想得不甚清明,有幾分難過,眼下卻好似看清了。一時無語。


    方氏那邊繼續道:“依我看,箐兒倒真正是大方。如此,咱們與她們姐弟,日後過日子倒是安心些。你莫要慫恿她去與你三嫂四嫂鬧,反正那些也到不了咱們名下。她鬧得凶了,與她名聲有損,終歸不好。”


    周瓏應付了一下姨娘,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方道:“我說的話,她可不一定聽。我讓她爭,她不是也沒半點兒沒去爭麽?這大半個月來,我在旁瞧著,她是十分有自個主意的,先時我認為她小,以為她必倚重姨娘和我,如今看來……”關氏進門,她忙閉了嘴。


    關氏走近,帶著一臉喜色道:“族裏各房人都來了,我瞧著,盛爺那邊不得不露麵了,這回,有他們好果子吃了,咱們這邊三爺四爺肯定要出口惡氣。長房老太爺……”她興奮地與方氏嘀嘀咕咕。


    周瓏尋思著文箐的箱籠也到了。她很是好奇,那房契到底還能不能找到?於是叫了小月進來,讓她去看看,若是四小姐有物事要搬,多幫著看顧些,莫要再讓人順手牽羊。


    方氏聽著女兒這般吩咐,道:“現下,誰個敢再打箱籠的主意?避嫌都來不及呢。你讓小月下去幫忙,不是招人眼嗎?”


    周瓏被她這麽一說,也覺自己這般略有不妥。嘴上道:“管他呢。箐兒總不至於誤會我一片好心吧。”


    方氏確實是想得太細了。箱籠運到後院,周瓏從跨院的樓上往下瞧,見三嫂正張羅著婆子們小心抬進東廂文箐屋裏。動靜太大,她與姨娘都不好再裝作不知外麵情形,於是也探身出來。可是實在是幫不上忙,文箐隻讓箱子擺放在那裏,卻也不急著打開。


    李氏當然著急房契與借據的事,恨不得箱籠搬下船時,就要打開來查看個究竟。可是總不能將這話時時掛在嘴邊,催促文箐吧。而文箐一見到箱籠,便是哭哭啼啼,鄧氏在一旁十分關切地安慰,李氏湊過去,說了兩句安慰的話。韋氏從廚房來,說是要開飯了,族裏眾人餓不得。


    文箐現下不想露麵,一旦瞧到那些族人村婦,不過是博些言語上的同情,不若另外想辦法。於是推說今日見著箱籠,傷心,沒心情吃。


    李氏忙討好地道:“三嬸讓人給你送到房裏來,好不好?”


    文箐得償所願,把弟弟文簡拉到裏屋,說是要換一身衣衫去見客。實際上,她卻是細致地囑咐了文簡:見到族人時,多哭,一定要哭得傷心,想想爹沒了,母親沒了,姨娘沒了……


    文簡半懂不懂地點頭。文箐歎口氣,送弟弟出門。嘉禾扶著她,道:“小姐,少爺還小。”


    文箐一直也覺奇怪,明明她是個幹粗活的,自己與她沒說甚麽體己話,可是有些事,嘉禾卻是瞧在眼裏,能懂得自己一些心思。“三嬸四嬸著急結果,過一會兒,咱們便馬上開箱。”將借據與房契遞給嘉禾,指著一個箱籠道:“我沒記錯的話,那個箱籠裏有我母親的一個匣子。過一會兒,三嬸四嬸那邊來人,你……”


    果然如文箐所料,鄧氏吃了飯,隻讓丁氏與小西急急地趕了過來,而李氏抽不開身,便讓餘氏與雨涵過來幫忙。文箐正坐在那裏垂淚,道:“麻煩兩位幫忙清點。”似乎抹完淚,鎮定了一下,方道:“嘉禾你力氣大,你搬箱籠,小西與雨涵幫我將一些物事擺到桌上,我且瞧瞧擱哪處合適。”


    首先打開的幾箱是衣物,文箐悲傷地道:“這些,也不知我與弟弟能不能穿了……”


    餘氏立馬接過話茬道:“終歸是二夫人在世時給小姐置備的,還是留下來作個紀念吧。隻是放在箱籠裏時日太久了,想來有些黴氣,得洗洗。”


    丁氏在一旁幫腔,撿起兩件疊得好好的衫子抖了一下:“這都沒疊好,且得好好整理下才是。”


    文箐瞧在眼裏,麵上卻堆著感激,道:“多謝兩位了。那就有勞了。這幾箱衣物,明日就先抬出去吧。”


    餘氏笑道:“咱們辦事可不拖拉。何必等到明日,今晚抬了出去,明日小姐隻管收幹淨的便是了。”


    她這般急不可待,文箐也不點破。直到清點到一箱時,文箐走攏過去,問道:“還是沒找到嗎?你們且仔細找找。母親與姨娘的那兩箱可莫要放過了。”


    然後她見雨涵竟是先拿著一個大一點的匣子,而不是嘉禾!便有些哭道:“如今見得這些,隻掛念母親與姨娘。便願能找著,莫汙母親清名。”她哭得有些厲害,眼淚直流,小西忍不住就起身去幫她擦淚。文箐好似站不穩,一下子就歪倒了,驚叫一聲:“哎喲”,左手卻是用力地一推雨涵,自己而靠倒在小西身上。


    小西扶著她,生怕她再摔傷,緊張地叫道:“四小姐,你的腳傷沒事吧?”眼睛便沒看旁邊。


    雨涵被小姐一推,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緊抱匣子的手為了平衡,便鬆開了。嘉禾借機去扶雨涵,卻是將匣子踢倒,於是裏麵的一些銅錢還有寶鈔,以及幾樣首飾,散落開來。


    文箐由著小西扶到椅子上。其他人忙著揀錢,丁氏在地上的寶鈔中,發現兩張不一樣的紙,卻被雨涵一瞧到:“咦,丁娘子,你手中的是不是就是?”


    她終歸是小,不太會迂回,沒問“你手上的是甚麽”,而是問:“你手中的是不是就是”。文箐雖知她們所來為何,已有準備,可是真親耳聽得這話,終歸聽得心裏發涼。


    其他四人可是皆喜出望外。


    隻是待得打開來,一瞧,卻不是,不過是記的兩頁帳。


    在眾人的失望中,嘉禾隻低頭撿那些錢,最後又搜了一遍地麵,找到半兩銀子,放進匣裏,鄭重地合上。


    其他人將所有物事都翻過了,終究一無所獲。


    文箐涼涼地對餘氏道:“這都翻遍了,還是沒有嗎?隻這些錢,連帶這錢匣子,餘媽不如抱過去給三嬸四嬸過目一下,要是入公中帳,需得數一數。”


    餘氏訕訕地笑道:“不過五六百貫,又是二夫人的遺物,我瞧還是四小姐保管的好。”


    文箐卻轉過身子:“那也能買得些一套碗碟不是?現下分家,我還是莫要占這些便宜。母親一生的名聲更不能因為這幾百貫給毀了。”隻讓嘉禾送過去。


    這些人,既然四下發力,卻沒有找到,一時就興味索然,也沒其他話可說,餘氏與丁氏讓人抬了箱子出去,道是替文箐明日洗好。


    嘉禾瞧著雨涵抱走那匣子,擔憂地道:“小姐,你不怕……”


    此時文箐一張臉上早就幹幹淨淨了,隻眼角還有些紅,雲淡風輕地道:“我怕甚麽?反正房契與借據,眼下便是來搜我這屋裏一個底朝天,也不可能翻出來。”然後又讓嘉禾附耳過來,同她低語了幾句。


    嘉禾不敢質疑,隻點點頭。文箐道:“你放心,明日去辦也不遲。今日莫去,否則反而招疑。”嘉禾不懂小姐怎麽會想出這樣法子來,她認為小姐其實大可趁亂拿出來便是了,何必費這麽多事?


    文箐隻看向燈光照得嘉禾的身影,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隨著她的走動,這影子也飄忽不定。有些事,太輕易讓他們得到,終歸不好。尤其是事情沒到結算的時候,若提前喂飽了三嬸,她隻會埋怨,根本就懶得替自己辦事了。


    李氏忙了一夜,終於打發了族人歇下,又累又乏,回到屋裏,聽餘氏說及這些,不放心地道:“可有漏過哪處?”


    餘氏搖一遙頭,道:“但凡小西查過的,我又接了過去仔細查過;同樣,雨涵查過的,丁氏也查了……衣物裏也無。”


    李氏納悶,那能去哪?周德全所言,周同證實確實有買過宅子,而且是周成所居,顯然不是周德全捕風捉影,必有此事。難道是劉姨娘所為?


    這麽一想,她十分氣憤,道:“她說這宅子要歸小兒子,我們都允了她。難道還匿了一處不成?”想想,怎麽不可能?很有可能。


    她指著桌上那錢匣子道:“二嫂有多少私房錢?”


    餘氏嘴角抽了一抽,說了個數字。李氏瞪大眼,不可置信地道:“這麽說來,二嫂一家困在嶽州,真個是因為沒錢的緣故?我還以他們騙我呢。”餘氏不吭聲,李氏又道:“既沒多少錢,你還抱來作甚?不是招人眼嗎?”


    餘氏小心地將文箐的話轉告,李氏氣得拍了那匣子兩下,道:“以為她是個省心的,她偏來慪我!真是氣死我了!”


    房契哪裏去了?沒找到,李氏與鄧氏會甘心?文箐有什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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