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也覺得自己頗為八卦了些。(.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實際上是,她對古代人的年齡判斷總有幾分失準,比如眼前的商秀才,開始她以為就是那個三元及第的商輅,算來應該也就十七八歲。可細瞧這人卻有幾分老練與成熟,觀其言行又不象個少年郎,好象要略大一些。同小黑子比較起來,一個似謹言慎行的三十多歲謀士不急不躁進退有方,一個卻是十來歲的急公好義不知深淺的小子直言無諱,真正是不比不知道,一對比發現千差萬別。


    她實在是怕判斷出錯了,故而方才又試探了一下。這時,亦有幾分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對令兄慕名已久,聞其儀容風度翩翩,素有君子之雅德,文彩亦如圭玉之璋。途經此地,昨日去縣學左近,便想能否有機會一睹其風采。雖是無緣得見,不過今次見商秀才也這般儀表不凡,談吐如珠玉,既是一家人,想來令兄定也是不凡了。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商秀才麵紅耳赤,這時再不好更正,隻道:“草字太樸。”


    古人大都是二十加冠取字,因此,文箐驚訝道:“唉呀,你加冠了?我還以為……”這樣想來,那應該是商輅的之兄長了,怎麽會是弟呢?難道到了這裏,古代名人也跟著變了不成?


    這話說得商秀才越發臉紅。


    烏秀才在一旁道:“商兄年也不過十八,舊年早為生員,隻是學裏同窗之間不忌長幼,向來喜稱字,於是取字早一些。非是加冠之故才取得。”


    文箐“哦”了一聲,心裏想著差點兒鬧了個大笑話,亦有些臉紅。“太樸”,這字果然是“樸”啊。


    小黑子提了茶水進來,並說到烏秀才的行李,船家怕放在船頭給掉下去了,都一一給搬到艙裏去了。他把茶壺放到幾上,又把先時的疑問提出來,感歎一句:“烏老秀才,你這歸家,怎的同搬家一般?連被褥都帶了家去?”


    烏秀才沒想到對方還問這事,老臉羞慚,半晌才道:“老朽,自歎在舉業上是無所進展了……還是,歸家含飴養孫得好……”


    文箐聽了,心裏沉重:難不成是昨日小黑子那番話打擊了他?頗為過意不去。


    隻聽烏秀才歎口氣道:“先時還有所希翼,如今是再無想法了。昨日聽得周小友道東坡居士一事,突然豁然開朗,有些事,求之不得,再是盡力也枉然,不如歸家頤養天年。”


    商太樸仍是好言安慰道:“烏兄正是盛年之際,仍可大有作為。何必為些須小事,則……”


    烏秀才一擺手道:“多謝商兄勉勵,隻是我決心已定。商兄少年英才,他日必得高中。而我,如今思來,年事漸高,老邁行動皆不便,向學心思日愁……如今棄了學,或是還有人樂意聘我,便找戶人家謀個西席……”


    ……


    文箐與小黑子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昨天同史克朗文鬥,卻打擊了一個老秀才的雄心壯誌,一時灰心失望,便沒了仕途之誌。


    不過,小黑子卻不認為自己有錯,反而認為烏秀才放棄正是好事,直言道:“我說老秀才,你要歸家謀個西席,在我看來倒是好事。我雖不習舉業,可那史胖子一看就不學無術的,你們論個詩會,他那是附庸風雅,實是酒肉結交。詩會文會裏有他,豈不是自掉身份,浪費時間麽?要是都同他那般不通文理,哪裏能求學上進哎喲……我不說了,兄弟你別擰我……”


    文箐十分抱歉地向烏秀才道歉,道是自家兄弟嘴上沒把門的,多有得罪。


    烏秀才被小黑子說得臉上紫紅一片,可又不得不說小黑子言之有理,隻是自己難得參與幾次文會,哪裏想到這次便遇到了史克朗以及這二人?


    商秀才也是機敏,忙著找了話題扯了開去。此時,他原來壓抑的好奇心亦慢慢轉為問話,開始考究起文箐來。


    對於文箐來說,她也自知這三兩三在人家秀才麵前多賣弄不得,可是也有心想探究一下這古代書生的斤兩。於是隻就自己所知進行討論,至於其中大多不能作答的,隻道是年小還未曾看得。


    於是,商秀才那邊也終於漸漸感覺,這周小友見識甚廣,所言也非一般,先時以為他行事有些陰辣歹毒,此時亦否決,隻覺他言談皆宅心仁厚,非弗先前尖銳之感。便棄了前嫌,談興益濃,更有某些話題,二人聊起來,卻是頗為投緣。


    文箐怕商秀才問得太多便露了馬腳,自己這三腳貓功夫,人家一試就要獻醜。又慮及小黑子在一旁聽得無聊,擔心他性子發作了再找兩位秀才麻煩,幹脆便把《世說新語》取出來,道是有字不識,或有好些官職名不知出處,注解不多,便向秀才們請教。


    商秀才接了書過去,一看字跡,便已了然。果然是自己昨日抄了賣於書鋪那本。真正是:有緣啊。


    如此,便等於聽商秀才講了一段晉史及《世說新語》裏一些典故。


    這二人說著,自是把烏秀才也卷了進來,也漸漸參與討論。小黑子覺得這書不錯,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


    主客雙方,一時談得風生水起,再無昨日的恩怨計較,也不再論生員或平民身份,反而真討論起故事來。比如說到華歆與管寧二人誌向不同,談到挖土得金與割席絕交二三事。


    文簡在一旁聽得他們討論,卻是不懂其中深意,隻感歎一句道:“那金子還能換吃食與衣物,為何扔了不要?多可惜……”


    他這般童稚之語,確實隻會關心如此,兩位秀才亦未對此加以撻伐,隻是寬容地看他一眼。


    小黑子道:“管寧再有名,操守再高,也不如簡弟說得實在”


    文箐見他現在沒有昨日那般衝動,也樂意他與秀才們討論。他性子魯直,可是常常說得大實話。不知這商秀才又會如何辯解。故也不再阻攔與他,自己也不再象先時侃侃而言,反而作出傾耳聆聽之姿。


    小黑子在聽得烏秀才道什麽管寧品性高潔,華歆在這方麵隻能望其項背的評斷後,卻持反對態度,駁道:“我未曾看得此書,隻聽兩位說這典故,卻也不敢一味苟同老秀才之言。依我看,管寧這是故作清高。自己清貧道要堅持操守,自認為拾金便汙了自己品性,那拾來給窮人總可以吧?否則日後他人路過此地見得金子,豈不是都相拚了?如此,他反而是給路人製造相爭事端了。反觀華歆,我倒覺得他也沒做錯甚麽。不過是碰了下金子,誰不心動財物?便是寺院裏和尚還要經營田地以維持生計,要是真不問世事,豈不是吃不得穿不得說不得錢財?這無主的動了也應當,要是有主的,則還是看他守住了心與否。你們不是都說他後來做了官,錢財都分與人了嗎?可見他不是貪財的。”


    烏秀才沒想到他長篇大論說起來,滔滔不絕,而且哪點都直指自己適才言論。一時又失卻了麵子。


    文箐在心裏暗叫一聲好。小黑子常常不按牌理出牌,果然考慮得角度就是不一樣。就是自己要是此時同他論一兩句,隻怕亦隻能承認管寧獨善其身。可是他要將管寧說成一介好沽名譽之徒,倒也不妥。


    那邊商秀才果然亦直言反擊,道:“兄台所言,雖有其理,但得金相爭也不過是假設。既未發生,也當不得真。再者,古來士人向來重名節,輕財物,視金錢如糞土。管寧那般舉措,自是遵眾聖人之訓罷了。至於沽名釣譽之論,此言太重。”


    烏秀才亦接著例舉割席絕交一事,以及管寧不為官即不圖名利。


    小黑子想了想,更是振振有詞了:“管寧自己不問世事,難道還非得規定其他人跟著他一道才是賢能之輩?他博個好名聲,可是他為百姓可曾做得多少好事?要我說,為官,利民,便是好的。什麽隱士,我看不過是籍口罷了。我倒認為這管寧是故作清高,要不然就是寫這書的故意歪曲編撰,誰曉得內裏事?”


    烏秀才被說得啞口無言,末了隻道:“大郎不知後來華歆為官後所為,背孫氏,迎曹氏,殺漢後……亦不為人所齒。雖然為官方麵,確也為民有所作為。奈何……”


    小黑子堅持自己言論:“非也既逢亂世,若是還稱甚麽隱士,道‘小隱於山林,中隱於市,大隱於朝’的話,在我看來,不過是他要麽看不清形勢,故此想哪方都不得罪,貪生怕事隻求保命的籍口罷了。否則,既讀得聖賢書,當知孰對孰不對,便是不能力挽狂瀾,亦不能傾了自己心誌,反而以隱士自居,嘲於他人。華歆若是投機,其意不堅,殺了前朝皇後,有不妥之處,可相較起來,那曹孟德先是為篡國奸賊,後又被尊為魏武帝。在我看來,他既當得一介梟雄之名,為何華歆算不得一介謀臣?功過是非,蓋棺定論,豈能一人是,另一人非?管寧能當得聖賢之輩,華歆就真奸險小人不成?我就聽不得你們讀書人這般給人下死套兒……”


    商秀才這時亦十分了解到小黑子乃性情中人,隻是對其直言直語之習性卻有所慮,此時亦隱含勸誡道:“一事一議。兄台勿要激憤。管寧與華歆,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是一討論,至於是否臨川王編書有誤,也不得而知。既是咱們無從考究那二人如何,如今也隻得按《晉書》來一一細說……”


    文箐想到,小黑子要是在那個朝代,是不是就是一代梟雄呢?這一路上自己同他與弟弟講三國,是不是也給他一些影響?而商秀才懂得迂折曲回,並不直接與人短兵相接,不曾刻薄為難於人,時時也落個好,卻是半點兒不落下風,頗有些與年齡不相當的曆世老練之處。


    她這廂觀察思考,可小黑子被對方駁了,便找幫手:“慶弟,你說呢?”


    文箐想了想,方道:“如商秀才所言,誌不同道不合,求學時的友誼不過是水中月霧裏花。逢了亂世,在不同位置上,作平民的管寧想得是獨善其身,所行之事便少見驚天動地的,不過是世人多記錄其言語留世;華歆既為官,所行之事,時勢逼不得已,取舍之間皆涉大事,自是關注更多,難免被人評論指點一二。再說,凡事各人皆有考量,不在其位謀不得其政,更是無法了解其中辛酸。況且,誰人不在背後議人,誰又不被他人背後議論呢?今日是你我論前人,豈知他**我中有人功成名就,不被他人議?”


    商秀才聽得“誰認不在背後議人,誰又不被他人背後論”之語,心裏一驚,唯恐言多有失,再不多言。


    反而是烏秀才長歎一聲道:“周小友,果然看得透徹,世事洞明,老朽真是癡長年歲也。”


    小黑子歎一聲氣,道:“慶弟就是想得多,慮得深。今日咱們說割席斷義,你昨日還同我道嵇中散(即嵇康)絕交,可見古人的信義,說斷便斷,也沒個情義深長的。”


    文箐笑道:“大哥,昨晚講的嵇中散一事,可隻講得一半。不若請二位秀才同大哥講解講解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說罷,看向商秀才。


    商秀才略一沉吟,道:“嵇中散寫絕交書,非是真的斷情絕義,實非不得已,表麵上同好友山巨源斷絕關係,實際上是為了保護對方罷了。便是嵇中散身後事,亦是山巨源料理,並且將其子女養大成人,最後再次舉薦其子為官,可見仁義……”


    小黑子詫異地道:“這麽講來,確與華歆管寧相較起來,大不同也。隻是,你們既說嵇中散作不得官,為何山巨源還要舉薦其子為官?豈不是與其父之誌相違?”


    文箐笑道:“此一時,彼一時。當不得一議也。”


    小黑子想了想後,又鄭重地道:“我且不管他們如何,我隻求咱們兄弟幾人情比金堅,不失不忘。不要如管寧那般輕言斷義,也不要遇了嵇康那般無奈,被逼斷義……”


    商秀才在一旁感歎道:“兩位情深義重,令在下好生羨慕。”


    幾人又接著講嵇康與山巨源之間的情義一事。扯著扯著,便又扯開來,成了哪些古人不愛幹淨,不洗澡的笑談。


    文箐沒想到,今日說的一番話,在他日看來,差點兒一語成讖(chèn),雖沒有完全一樣的事發生,卻也有類似事件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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