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說的倒也是真話,可是聽在店家耳裏卻是另外一種意味了――小小年紀,這般見地,實是了不得,既是無師指點,卻又識字懂畫,賞評亦是可圈可點,那自然是家學淵源了,隻怕不簡單。店家細細聽其言察其色,又看了眼櫃上的硯,道:“二位如若要選上乘佳品,請樓上一坐,如何?”


    小黑子撇嘴,這下店家這話顯然應證了此前自己的鋪測,這店太看客上貨了。頗有些惱意,道:“喲,原來店家還有藏私呢。樓上是佳品?那這樓下想來是尋常貨色。莫不成見我們兄弟二人,便隻拿個尋常的當成上品把我們打發?那你們這信譽,也真是作不得數了……慶兄弟,我就說商人都為利,過於奸滑,你如今再一次得見我所言非虛了吧?他既無誠信,咱們何必非在他這一處買?這街這麽多鋪子,又不隻這一家,且再轉別的家便是了。”


    店家被說得臉色通紅,可是一想人家不過是個少年郎,也不能與他計較。隻是立於一旁,請文箐他們上樓。


    文箐也覺得店家有貨不拿出來賣,有些不實在,可是也不多說,隻客氣了一番,終於在好奇心驅便下,牽著文簡上樓去。


    小黑子也沒奈何,氣衝衝跟在後頭,蹬得木樓梯直響。


    可是一上去,方才發現上麵別有洞天。門口處兩側各放了一景泰藍梅瓶,室內布置得簡而雅。壁上字畫且不說,案頭蘭花亦是青鬱,除卻中間一張大桌子與四把椅子,靠窗另有一張非常大的羅漢床上放了個茶幾。除了一麵牆是博古架外,還有些櫃子,放的是些畫軸,還有些石料,以及一些匣子,也許裝的是墨或其他小玩物。顯然,這是一個招待貴客的地方了。


    這時,店小二待他們一落座,便上了茶。店家一招手,另一個小二已走出去,過不多久,取了三個匣子來,一個接一個輕輕置於桌上。


    文箐這時見其中一個金絲楠木的匣子,想來這是連托加蓋的。蓋上雕的圖是“慈航普渡”,僅是這雕工,便讓人覺得眼前一亮。


    此前在歸州,李誠亦是收集過不少木雕,從周夫人嘴裏亦得到些知識。至於她的關於硯的那點子皮毛,都是前世從爺爺與老爺還有崔老頭那裏曉得一些,再有周夫人偶爾提一兩句。可又哪裏比得上古代專業行家的十之一二。隻不過是自己年歲小,說出來的話讓人聞言一驚罷了。要是店家再試探二三,自己那點兒底就全露了。


    店家請他們品品茶,也不提桌上的物事,好似請他們上來隻為了喝茶一般。文箐雖說也喝茶,可是眼睛也是多半停在那些匣子上,若說樓下的有些算是中上品了,那這樓上的匣子確實如店家所言:佳品,或者換句現在詞:“精品”。


    小黑子這時亦看出好來,隻是仍裝作不喜。


    文箐歎一聲,道:“這是天地蓋了。店家,不知可否打開,讓小子一開眼界?”


    店家道了聲:“請,小郎請自便。”


    文箐小心打開蓋來,一見這裏頭硯,心頭大動――完了,這下子隻怕是自己成了咬鉤子魚了。


    且說文箐打開蓋後,看得兩眼,心跳加劇,又急忙蓋上,道:“店家,這個我是不要再賞了……”


    店家狐疑地道:“怎麽,這個還入不了小郎的眼?”


    文箐一擺手,道:“非也。便是我這眼力太拙,亦曉得這硯絕不是凡品,真正是佳品絕作。實在是我囊中羞澀。有多少錢,能買什麽貨,我心裏有數。既然珍品佳作,我難免不動心,見到了,卻買不成,空餘憾事……”


    店家聞言,頗有些動容,道:“小郎果然不一般。小小年紀,卻能懂得這般道理。你就當作賞硯便是了。買與不買,亦不緊要。請小郎認真把玩,且評幾句,如何?”


    小黑子光是看這蓋上的圖樣,便覺得同樓也硯不一樣了,明顯有高低之別。聽得慶兄弟說,看過後卻無錢,也難受。想想要是自己現下就能有錢,多好啊?這時,他方才將目光從匣上移開,道:“店家,你這不是讓我們隻能看,不能摸嗎?看完心癢難受,又買不成,日日惦記,這般景況的話,我們豈不是自討苦吃。”


    文箐覺得這是赤luo裸的誘惑,可是誰叫自己就是喜歡雕件呢?


    她苦笑一下,還是打開來,仔細觀摩帶石眼的這件硯,仔細看,旁邊有銘文,寫的是“老僧觀月參禪”――先是看其紋理;後是用指腹細細估會手感,摸得潤澤如小兒之肌;再是敲音聞響,錚錚如金石之鳴。


    末了,歎一聲,道:“店家,這果然是一方好硯先不說,這石眼難求。便是整件看來,也隻兩個詞:巧奪天工、渾然天成。雕工精致,立意深遠,構思亦是巧妙至極。尤其是老僧這姿態,可以說是獨具匠心。我連粗通文墨都算不上,更不會甚麽讚譽,店家這物事,還得找名家品評才是。我這是班門弄斧,店家,見笑了。”


    店家收了笑,正色道:“小郎出語亦驚人。請再看旁邊兩件如何?”他一邊說,一邊探身便要打開旁邊兩個匣子。


    小黑子見了,亦伸長脖子細瞧,道:“這匣子是紫檀木做的?”


    店家又放鬆身子,端起桌上茶杯,氣定神閑地道:“正是。”


    文箐看了眼旁邊是兩個漆盒,卻不多瞧,隻是讓小黑子幫忙蓋上,然後搖頭,道:“想來那兩硯更是珍品,石質非凡,我是再不賞了。若是再看下去,有冰紋出現,我怕定力不夠,便起圖謀之意,貪欲勃發……掠美過甚,便如吃獨食,君子不雅也。再者,也是錢財有限,再無力購得這般珍品硯台。”


    店家坐直了身子,手亦不再撫杯,道:“小郎,眼力不錯,便是心境亦超然,曉得不貪為寶,今日也令某長了見識。後生可畏啊……”末了,又再次打開那個老僧參禪的蓋來,道:“小郎不覺得這和尚琢得過瘦,月為硯池而過肥,毫無意境麽?”


    文箐想,這是出考題了。看來適才自己說得籠而統之,雖是讚譽,可是人家並不滿意。自己也心裏譜,這一點水,早就淌幹了。幸而店家問的是這構思,否則的話,真是詞窮。


    她又瞧上一會兒那硯,方才搖頭道:“店家,恕小子無禮。適才你說的意境,便在這硯中盡顯。小子妄言幾句,還請店家指點。”說得這句,略一拱手,站了起來,沉思片刻,緩緩道:“說起月來,此乃天地混蒙之始,亙古便有,與天同壽,以此為博;人壽卻有盡,短短不過百年,以此為淺;禪意悠遠,端看人心可達之境地。再觀大師乃知天命之年,麵龐、衣裾皆是沿紋理順勢而琢,參禪凝神之處,正是研硯之處。而硯池之形圓月狀,內裏石眼回紋,中心更似月影,全局便又似風吹水麵映月影於其中,漾起無數水暈光環,圈圈層層,風動水動影動,究竟哪處為真月哪處又為影?為虛為幻為實,世人無察。我曾記得先母時時念得《金剛經》,內裏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店家起身,此時格外誠摯道:“還請三位小郎不吝告知貴姓大名?”


    文箐亦再次回禮,道:“小子免貴姓周,祖籍蘇州。素來狂妄無知,適才無禮,在樓下失言無方,還請見諒。右側我小弟年幼不知事。旁邊是我兄長,性格頗為直爽,隻是怕我一路無節製,多花錢鈔,故而著意阻攔,並無惡意。”


    小黑子亦起身,略略回禮,再不多言語。文簡亦有樣學樣作禮。


    店家見他仍是不說全名,也不見怪。人家言談舉止,無不展示為書香門第之教養,既是不說,必是有因,也不再盤問。隻是又問道:“適才見周郎看這硯,莫不是右下側有何不妥?”


    文箐沒想到對方觀察自己這麽細致,忙道:“非也。說來慚愧,我隻是識得幾個字,適才見得製者留有銘文,怕認錯字了,遂十分仔細。再一個,我年幼,對硯實是無經驗,隻見這硯好,起了心思。想著今日買不了,且記下這銘文,以便日後好問於人,或者再來尋覓。”


    店家喚了小二過來,令其又重新在上麵加了錦套,方才又放入一錦盒內,裝妥這件硯後,將桌上其他兩個匣子抱走。文箐雖是好奇另兩個究竟是何款式,可也如上麵所言,擔心真是看中了,圖留遺憾,他日難過。


    此時,店家一臉肅穆狀,聲音亦有幾分低沉:“沒想到,今日這硯還是小郎所識。也不負我伯父當年一片雕琢之苦。”


    文箐客氣道:“慚愧。這個,我也是胡言。原來這硯乃是貴府長輩所琢,難怪店家不輕易示人。適才我還有些奇怪,如此,倒是我有些小人之心了。”


    店家卻擺手,道:“某不是此意。這硯並非是刻意藏之不售,隻是,此前這硯亦有人要買,隻是一直賞評略有不妥,故不曾出售。後又被人評判和尚太瘦,月亮太肥,毫無意境。放得久了,一直無人說出其意來。如此,索性鎖了起來,隻等有緣之人。”


    文箐沒想到,這上好的硯原來還要找一個識貨的,人家才賣於人。也真是古怪也。


    隻聽店家繼續道:“此乃先伯父遺作。當日他得此石後,坐於水邊沉思數日,嘔心瀝血方才製得此硯。不久後,便離世。曾有遺言一再交待於晚輩,道是他日售此硯,需問及客人心中之意,如若合者,則可售出;若是過得十年仍是未售出,則若有人賞識,隻管贈人便是。如今已然近十四年有餘,一直被封藏,沒想到今日小郎一語中的。如此,我家伯父在九泉下要是曉得今日有人終於識得他心思,便也欣慰無比。故此,還請小郎收下。”說完,將硯輕推至文箐麵前。


    文箐聽完,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愣了。


    小黑子聽了卻是大喜,見慶兄失神,也不是知喜的還是愕的,便輕推了他一下。


    文箐方才醒過來,仍是十分疑惑地道:“店家,你,這言下之意,是說:這硯不要錢,白送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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