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子見狀,亦是不悅。此時聞言,便不耐煩地指指外頭道:“我們看中了你那個什麽小……”


    他話未落音,陶家小兒已將那匣小瓷盒就端了上來,放在管事麵前,自行出去了。


    陶管事撫了撫他頜下三寸胡子,道:“這個胭脂盒麽,是行商定貨剩下的,隻是不多了,也隻有一十一套了。想來小郎剛才聽說了,我們這個不單賣,要是看中了一個,也隻能按一套買。”


    文箐算了一下,就是一百九十八件,按那漢子所言,隻怕最少也得四百文。她點點頭,道,“這個按套賣,適才那位大哥告知了。不知這到底價格是……”


    陶管事稍一沉吟,方才接口道:“這個,給行商定價是三文半一個,如今既是剩下的,便宜一點於你,五十五文一套。”


    文箐一聽,這全部下來就要六百文啊,雖然不貴,可是曉得底價後,誰也不會當冤大頭,再用高價買啊。


    她這邊皺了眉頭還未回話,就聽到小黑子叫嚷道:“管事的,你莫要欺我們年小,明明在外頭說,打壞一個,是兩文,論套也隻得三十六文。怎麽一下子就變成一套五十來文了?這也太不講信用了……”


    其實,適才小黑子聽得“二文一個”,亦在她耳邊欣喜地說過:“慶兄弟,才二文啦好便宜鋪子裏我見過,怎麽著也得四五文呢,看來這窯裏就是便宜。買多了,便是不裝藥膏,咱們出了景德鎮,再轉手一賣,賣個六文以上,都是多賺一番不止。”如今聽了管事的說得三文多一個,一想到心裏的算盤落空,美夢被人家擊碎,自是著急。


    陶管事聞言不樂,見他穿著亦隻是尋常人,尤其是鞋子前麵卻是個破的,便覺得這不是真來買的,隻怕是來胡纏的。有幾分嫌棄地道:“小客官,你且他處去尋。我這裏實在忙得緊。這價是真讓不得了,隻這個拿到外地,少說也得七八文以上。如今我是實價說與你聽,你也休得著惱,莫要再說我欺客。若要買其他,大件的,讓你家大人來談。”


    文箐一見小黑子直言,就頭大。小玩意,穿衣購物類的侃價,自己上輩子是從來沒有過,可是論及到生意上的價格談判戰,自己上輩子雖幹得不多,可是每筆都是大買賣,每個項目自是不需計較這點小錢,可也懂得第一要著:不要漏了自家的底,更是要迂回,哪裏能這般開門見山地直言不諱?


    眼見人家又要趕人了,真是臉紅啊。她起身,也不多話,隻是在轉頭那一瞬,卻見桌子上亦放著幾個盤子,看來是先前客戶談過還未來得及收匣的――實在是精致的青花瓷啊。雖然好象不是特別特別漂亮,卻搶眼得很,畢竟是見過不少粗品以後,見得這一個,免不了就更覺稀罕了。


    定睛一看,盤呈八瓣花口,折沿,淺腹,平底,花瓣乃折枝蓮。


    她這一駐步,看了兩眼後,歎道:“好一折枝蓮陶管事,這個可是定貨了?”


    陶管事本來不悅,待聽得稱讚聲後,亦走近,有幾分沾沾自喜道:“小郎真是識貨。這個卻貴了,一隻盤子便是十八文不止了,也不單賣,且得論套才是。”


    文箐歎道:“我聞得永樂……啊,是成祖時,這種花型極是受追捧,如今,這造型,也是日漸在平民家中盛行。今日見得貴窯亦能燒出這等上品,比那官窯絕不差,隻怕也分不出上下來。”


    陶管事聞言更喜,不過也頗有些懷疑地問道:“小郎見過官窯出品?”


    小黑子生怕被人再次看輕,開始滿嘴跑火車,以一種輕蔑的口氣道:“這有何大驚小怪的。你不曉得,他家祖父原是京裏大官,後來亦得過先帝大賞的,那家裏用的都是……你這店裏的,也不過十八文而已。”


    陶管事再次上下打量他,見他衣著雖不寒酸,可外表上實不象官員家的少爺,隻是聽他說話,卻是言語囂張,又頗有幾分刁鑽,膽量不小,與自己目光對視,也不曾示弱半分――真有幾分紈絝的味道,也有幾分無賴的樣,沒法下定論。反而旁邊的小郎,沉著似水,不吭一言,一旦開口則不俗。如此,反倒不敢小覷起來。“小郎果真厲害。不妨同小郎直言,官窯燒製,自是嚴格,先是從土,再至回青,還有匠師……便是我們有錢亦買不到。這個我們亦有自知之明,自是不能相比。不過,小窯不怕托大的說,這論燒製手藝,尤其是畫功,我們魏家自是不輸於官家。要知這官窯裏便有我們師傅在那裏服役。故此,在原料上不能做到一般無二,但在技藝上絕不差於官窯……”


    文箐聽完他長篇大論,不外乎是說他們家的東西好。隻是對於其中有一點,卻有些不明白,問道:“依你所言,這官窯裏的工匠既也是你們窯的,也就是一脈相承了?不是說官窯與民窯,涇渭分明麽?這個,我卻不明白了。”


    陶管事一見他年紀小,想來有好些事不懂也是在所難免,且見他神色很是謙恭,自己手頭也無多大事,有時間便與他閑話一二。“小郎想必不知,這製窯製陶的師傅既屬於匠籍,原來確實是官窯的匠工自是與咱們不一體。隻是,如今官窯器所需甚多,就原來那些匠人實在是少,便是那二十四作坊,也人手日益緊張,官窯裏便開始……咱們左近匠人,正好也要服役,便自然輪番到官窯裏去……故此,在官窯裏服完役後,自是仍回到各窯……”


    文箐點點頭道:“這個勞役我還是略有耳聞的。隻是我所說不明白的便是:既是官窯,尤其是禦窯,我以為那便是世代的皇家禦用工匠……”


    陶管事這下聽明白他的疑惑之所在了,道:“先時確是這樣。可是這禦廠一日大若一日,人工畢竟有限,自是由全國各地匠人服役來添補。不僅是製陶,便是各行都是如此。你道咱們這民窯又是如何起建的?也不過是時常要從各地趕來服役,時日一長,難免便閑煩瑣,便索性就近在這裏亦建起了窯,慢慢地,便成了一片,於是才有今日這般……”


    文箐這下明白了,點頭道:“哦,我曉得,坐役與輪役嘛。我一直以為這官窯裏便是終身,沒想到亦有輪役。這也同各地每年服工役的要趕到兩京之地去輪役一般。我一直在後院,今次好不容易偷著出來,見識一下,沒想到在貴窯倒真是長了不少見識,也不枉此行了。你說官窯裏有近二十作坊,可能一見?”


    陶管事聽得他這話,亦是一愣,然後笑道:“周小少爺,這官窯裏又豈是我們普通百姓能進的?那些作坊,也不過是將不同器具分成不同坊來製作便是,官窯裏,便可能是一器亦隻用一個窯來專門製作。”


    文箐“哦”了一聲,心道大概便是專窯生產,分工細化罷了。接著問道:“我倒是對這製陶極感興趣,可否就近見識一下?”


    陶管事聞言一驚,心想莫不是這人是哪個窯的探子?話東話西之後,現下終於提出這個來了?他麵上十分為難,低下頭來再仔細打量對方,道:“周小少爺,能看上咱們的技藝,陶某甚是欣慰。隻是,窯裏都是粗漢子,到處是泥,實在是不適……再說,便是周小少爺不嫌棄,隻怕也有不妥之處。”


    文箐觀其神色猶疑不定,聽其吞吞吐吐的話,特意為自己找不便的理由來搪塞,便也知其意,笑道:“陶管事,這是怕我見得了,便偷師學了藝?哈哈,莫說我有這個心,我又哪裏能學得了?您也勿要這般緊張,便是我再神童,我也學不來這些……我不看就是了……”


    小黑子十分不樂,憤道:“我們想看看,便是瞧得起你這窯,作甚麽推三阻四地?改日裏,你便是抬了轎子來想請我們來看,也得看我們樂意不?慶兄弟,你也真是,那都是泥水來泥水去的,有甚麽好看的”


    陶管事被他說得臉紅,窘道:“這個,不妨與周小少爺說一兩句。各窯自有自己的技藝,咱們這一行也不易。便是我有心想讓小少爺一看,博得幾分高興,隻怕東家得知,更是不許……”


    文箐笑道:“我隻是同你開個玩笑,不看便是了。”


    這時再次打量青花盤,不懂裝懂地道:“我是從祖父處聽得,道是甚麽景德鎮的青花是一絕。隻記得說甚麽‘釉層晶瑩肥厚,青花發色深蘭蒼翠’者為上。想來那胎質因土之故,那這青花之色必是管事所說的回青之料嘍。哪裏想到今天我偷偷溜出來,想見識見識一回,卻見鋪麵上的貨都粗俗不堪,實難以與傳說中相符啊……如今且見這盤子,雖與祖父所說的官窯有些差距,可也相差不遠了……”文箐用手去觸摸了一下盤沿,冰涼,卻光潔如玉。


    陶管事沒想到一個小童說話也這般難纏,竟然看不上尋常鋪麵上的貨,嫌粗俗。雖有不滿,可是聽得他下句就是誇自己的,不免亦有些高興。謹慎地問了一句:“不知小郎祖父又是哪位?”


    文箐覺得這商人,難免不趨炎附勢,適才他對自己正眼相看都無,如今卻有幾分恭謹,不免起了報複心。掉過頭去,看看外麵,窯裏有些工人在忙乎,看貨的那人仍是不停往這屋裏張望,她故意吞吞吐吐為難地道:“家祖父往日不讓我打著他名號在外頭胡言……適時也是見你這盤子……一時口快……”又瞟了眼盤子,方道:“陶管事,我且隻與你說了,家祖父是在永樂時期修過大典罷了……”心想,修過大典的有好些人呢,我偏不說具體哪一位,你且去猜吧。


    陶管事大張著嘴巴,半天才合上。這要修過《永樂大典》,那這官階還了得?可是又見這三人衣著並不華麗,也委實難斷。隻小童說得象模象樣,又有幾分可信。


    文箐卻這時又說了句:“可那禦賜之物,自是珍貴,哪裏能輕易擺出來示人?萬一磕了碰了,這都是罪過,故此也隻能珍藏於庫中。便是我,也一年見不得一回,如今印象也淡薄了。今次來了景德鎮,免不得想選一兩樣帶回去給家祖父,哄他開心罷了。不過,我聽說,那甚麽雞心杯,哦玲瓏杯,甚是雅。家祖得了一套,我亦未曾見過。此次也不知能不能見識一回……”


    小黑子卻突然插上一句道:“要是找不到,不如找一個薄胎瓷的燈,送於你姐作賀禮,我看甚好,送燈,送燈,便是送丁嘛,吉利得很。咱們快點選吧,要不,李叔他們找上來,咱們又得挨說了。”


    文簡正看著盤上的花,覺得漂亮。此時聽到“李叔”他們,便問道:“李叔?”


    文箐聽得亦是一愣,卻馬上接口道:“唉呀,你不說我差點兒忘了。你且到門口放風,看李叔他們有無跟上來?”暗裏給弟弟眼色,讓他勿要開口。


    小黑子沒想到自己相幫,反而被打發走,不情不願地拐到門口,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外麵道:“想來一時也追不上來。他也不過是知道我們要來景德鎮,怎麽曉得我們會鑽到窯裏來直接看貨,定是以為我們在鎮上鋪子裏四處轉呢。”


    文箐心裏大笑,暗讚他機靈,嘴上卻著急地道:“那也不能讓他久找。否則日後回家,告於堂上,必是一頓板子少不了。”


    陶管事見他們來回對答,也知是偷著出來的,後麵必有大人跟來。不過是小孩淘氣些,想自己尋樣合意的作賀禮送人罷了。一時倒是收了輕慢心思,再不敢小覷了。便問道:“請問小郎貴姓?”


    文箐習慣性地說了一聲“免貴姓周。”可是,那廂小黑子亦同時接口道:“叫陸少爺就成。”


    二人說完,都傻眼了。


    特別說明:此章話題涉及到古代的“役”,中間把服役一項的年代提前了,“輪役”一項,到明中才正式開始。此處說到這點,隻是說明初民窯的水平是真差。到了輪役製開始,工匠稍微解放一些,有了自由,民窯水平才有了飛速的提高。


    至於明代除了稅賦,初期就是按人口來服勞役了。一般老百姓就是不定時地應付官府零雜差役,所以很勞民。這是前期,到了宣德年間,有位官員在江西吉水等地開始實行定年“均徭役法”,一直到正統才開始正式被朝廷慢慢立法,於是進而這就分坐役與輪役。比如十年一役,就是一次服役,十年可安定。按職業來服,是廚師的則需得到衙門裏當差;是泥瓦匠的,那就不一定了,有可能在當地衙門做工,也可能是被派到兩京去修建,其他的好多職業也如此,比如漆工。而織工則會派到三個織造府去服役。不管如何,坐役是固定了工匠,讓技術無法交流,而輪役是解放了匠戶的自由,讓明朝工藝有了提升,這一點實在是一個進步。


    關於這個明代役法變革,非一時而就,後麵章節會有繼續跟進。至於真實的史料,有好些論文,非常詳盡。我這裏就是拋磚引玉,說得不對,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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