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月十九日那天,文箐聽得陳大福在大門口大聲地道:“三爺來了!三爺來看二老爺了。”


    話音落處,他正躬身領著一個戴方巾、身著淡青道袍的男人進了院子,後麵還跟了一個穿著粗布圓領的隨從。


    周夫人迎了出去,見過禮,領了文箐,文簡,姨娘都打過招呼。來人,也就是三叔,給了兩個小人兒見麵禮,就是一個銀錁子。然後在廳裏相敘了一段。


    文箐看這個周三爺和周大人點像,年輕了些,不知多大了,但相較起來又少了好幾分寬厚,多了好些市儈。穿著嘛,看料子挺好的,著的是綢,略略有點要發福的感覺,個子不太高,但也過得去。當然,初次見麵,不知道為人如何。


    可是這一開口後,周三爺言辭裏說是擔心周大人擔心二哥二嫂和侄子侄女兒,隻是聽來誠意不足。笑得有點勉強,總是時不時地搖一搖扇子,畢竟行船走了幾千裏路程,熱的嘛。


    說了一些費話後,周夫人問了家裏人的好。那邊周三爺便開始大吐苦水了。


    “嫂子您不知道啊。您四年多前隨二哥去了成都府,不在家,家裏的營生,爹他老人家哪裏曾管過這些,向來是撒手作他的詩畫他的畫,或者是三五朋友就是聚會賞個花,買個物件把玩一下,隻會花錢,哪裏能掙錢。其他人也都不太會,家裏現在用錢也很緊張,弄得拆東牆補西牆的。”


    停頓了一下,看周夫人沒接口,就繼續道:“姨娘年齡大了,管點兒家還成,內宅打理了,可是這地啊,鋪子啊,需得有人時時盯著啊,她那點兒精力哪夠。就是四弟,也是個不成器的,隻學了爹爹的玩性,沒有爹爹的學識,更隻會花錢了。三姨娘也隻生了個妹妹,更是不濟事的,連院裏的事也不會管的,也幫不了我姨娘來主持中饋。”


    “三弟你也知道我們幾千裏之外,手長袖短幫不了忙,自然是家裏有勞三弟照應了。”周夫人很是無奈。


    “是啊,我沒辦法,隻能出來接了這些事。就是這回,爹為了二哥的事,把北京的鋪子和田地都賣了,雖然當時說了北京的將來算是二哥的,可是畢竟現在還沒分家,這一賣,隻怕錢還不夠,還說要從家裏拿錢。我也隻能咬牙堅持。二哥現在出了這些事,一家子人都極為擔心,希望二哥能盡快好轉。要不然,隻能賣江南的產業了。聽說您已經把嫁妝田和一個鋪子轉給了族兄,不知道以後還差多少?”周三爺一副我好辛苦狀,最後又是試探性的問一句。


    且說聽得周三道了這番話後,周夫人捏緊了帕子,氣得直咳。(.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過了好一陣,氣色方才平定,陳嫂忙端了水杯侍候。


    “真是讓三弟操了這麽多心,你二哥一定會感激你如此友悌。便說他身體不好,就是我如今身體也不太好,隻怕也得連累三弟,到時如果用錢,還得請姨娘和三弟多多周轉接濟一下。畢竟,江南的鋪子和田地雖然目前都因為老太爺還在的緣故沒分到各房名下,可那都是母親大人在世時經營得的。至於母親當年的陪嫁都早就算公中了,便是我那份嫁也是算公中來的,隻是這幾年來,大家都各管一份。當年老太爺也說按家業來分的話,我那份嫁妝自然還是分到我們這一房,公中的部分則少分一份,抵了。三弟是要與我換鋪子嗎?想來姨娘和三弟都算得好帳,不會少算了或多算了。再說,就是家裏真要銀錢緊張到沒法了,到時就處理一部分吧。總是人比錢我們,不是?”


    “是,是。二嫂說的對,我那也隻是說說情況,哥嫂在這邊,不清楚帳上的花費,因此我也就告知一下。尤其是鬧水災,一下子收成都不好了,田裏的稻子就是立得起來的也得要成空秕了。嫂子嫁妝,自然是分到二哥名下,我與三弟哪裏好意思要過來。至於銀錢周轉,那是自然,兄友弟恭,我應該的。”周三爺沒討了便宜,反而覺得被二嫂嗤弄了一番,什麽話都給堵回來了,隻得轉換話題。就問了一下上次船難損失多少。


    “三弟,我那船貨你也聽陳管事說了,全沒了。三弟此來可是要接濟一下二哥二嫂?”


    “啊?”周三爺沒想到被周夫人反將一軍。忙道:“那可是一大筆錢啊,能買幾頃上好的地了。”


    “是啊,隻是那錢卻是從嫁妝鋪子裏拿的,也算是半個公中吧,如今也沒辦法,隻能當作先前我娘家少給了我一個鋪子罷,要不又能如何呢?”周夫人極為無可奈何地歎口氣。


    周三爺鬱悶地要掌自己一嘴巴子,明明想好的話,二嫂偏能把話一轉,本來想說女方嫁妝鋪子本已算公中,那就算是公中的錢買的貨,如今損失了,到時分家的話,也得把這部分算作二房的事。結果話一出口,自己倒沒說好,沒說全,就被二嫂給端掉了。


    “三弟要是擔心原來算你二哥名下的產業被嫂子我偷偷地賣掉的話,就不用了。那些地契都在老太爺手裏呢。”周夫人看出他要問的內容,也就幹脆推到老太爺那兒去,免得沒完沒了在這裏扯皮。


    周三爺一愣,“哦,那好那好,這些年二哥在任上離家遠,讓爹幫嫂子看著也行。”然後說到後麵周大人病的事,又說這兒離蘇州幾千裏之遙,一直以來在蘇州侍候老太爺了,對周大人這邊就鞭長莫及了。又問二嫂怎麽住這兒?不是驛站嗎?他跑到驛站裏去沒人鬧了個沒意思,費了些功夫才找到這個地方。


    文箐在旁邊聽了,心裏大呼:三叔原來是這麽個人啊。這人要是沒來多好啊,還清靜了些。


    周夫人聽得不樂意,依然耐著性子緩緩地道:“這也隻是暫住,家裏銀錢都緊張,驛站裏也要迎來送往,多有不便。你二哥需靜養,所以搬到這兒清靜些,倒是讓三弟費了些事。隻是老爺剛剛睡下,實在不好叫醒,既然三弟如此關心你二哥,不如洗漱了,暫時歇歇,去看看你二哥。隻是別提錢鈔的事,你二哥對這些向來沒放在心上,也從不操心的,你與他說,他哪裏管得了這些個事。”


    這話裏,一個是“老爺”對於她自己而言,又一個是“你二哥”卻是對於周三爺來說,其中滋味,隻得三爺品嚐。三爺被堵了話,不如意,想發氣,卻又怕這個嫂子,隻得憋在肚裏,依言去洗漱,準備吃過了午飯,再去看望了一下自家二哥。


    周大人中午已知此事,當時很意外,卻是有些動容道:“沒想到三弟四弟倒還想著我,看來一家人還是一家人,隔不了血脈相牽。”


    周夫人隻寬慰:“老爺安心養病,就是三爺不來,也都還是周家人,有老太爺在,這總是兄弟。如今三爺既來了,可見是好意。”那番對話卻是一句也不提。


    周大人聽了,有些寬慰,過得一會兒,又道:“你且別瞞了我,莫不是他還有別的事?”


    周夫人想著他是知道三弟的個性的,如果自己要是硬瞞下去的話,他必然過會兒會問自家三弟,不如自己先說了給他一個提醒。“你也知三弟的性情,且不要著急。陳管事問了帶來的下人,似乎是有些生意在荊州嶽州。再者,不管他是順路與否,至少荊州離這兒還是有好些水程的,能專程過西陵峽來看望老爺,便是這份心思,也是手足之情。”


    周大人點點頭:“也罷,你這樣寬尉我,我心裏也是明白。他就是來這有生意,隻要他進門看過我,問候一句,也算良心在。”


    “是。老爺何須計較這般那般。隻須放寬心思,養好病了,就是解職回家養老,不在京城就是蘇州,也不圖他的吃喝,何必想他如何。我看,養病第一。文簡可是天天說‘阿爸快好起來一同蘇州去。’”


    “你放心吧。我自是不想那些雜事了。如今有你們……就如你說,便是到了北京,關了門過日子,離蘇州幾千裏,清靜。我是不生氣了。”周大人歎口氣。


    “老爺這般想,就是好了。”


    歇息好,下午周三爺來看二哥。見得麵,周大人很是感動,敘了別情後,表示有恙在身,便是坐床上也不能久撐,隻能請三弟盤桓幾日,由得陳管家操持,有事隻需和周夫人分說即可。


    周三爺看二哥確實重病,又看到他欲吐濃痰,由著姨娘給侍候扒拉出來至痰盂裏,隻覺得發嘔,可憐了這麽個嬌美的娘子卻要幹這些汙穢的活計。便說了幾句安心養病的客氣話,出去了。


    從二哥房裏出來後,周三爺覺得外麵的空氣好啊,這五月底的風啊,吹的舒服啊。可是既然說後天走,總不能呆在這裏吧?瞧這破房子,可是沒自己住的地,再說自己說什麽,二嫂都有可能拒絕,且得相個法子才是。


    周三爺合計了一下,便向周夫人開口:想去找家客棧,家裏人多住不下,也不影響二哥的病了。隻是也想利用這空閑的時間去見識見識這山青水秀之地,看看歸州地界,可有什麽稀罕物事,想請陳大福給帶帶路。


    周夫人無語,這兒這麽忙,他還要抽自己的人手,真正是添亂。可真要讓他在自己眼皮下呆著,更是讓一家大小添堵,趕快打發出去得了。隻得說“陳大福忙著小綠的婚事,出去了不得閑,要不叫李誠來,李誠比陳管事熟悉這地方。”


    周三爺也不客氣,要了人就走了。還說晚飯的不定能趕得回來,說不準可能不回來了,到歸州下麵的縣瞧瞧。這讓陳嫂的晚飯也沒法準備了,最後決定怕說閑話,還是多做了三份。


    到三更也沒人回來。阿靜還擔心李誠安危,陳嫂道:“三爺惜命的狠呢。李誠又不是侍候自己的主子,怎麽幫三爺,他自有分寸,遇到緊急的事,扯腿稟報是了,誰還敢說他不忠。”


    這話糙了點兒,可是確實都知道對著三爺沒必要象對周大人般忠心盡職。


    挨到次日午後回來,阿靜把李誠拉一邊問情況。才知因為江南發大水,發了一場小瘟疫,流民增多,這糧食卻是大漲,九江蕪湖的糧食都被人搶著定了,所以三爺聽說湖廣大水卻不如江浙,就想到了湖廣地界這裏來。這幾天讓他手下去跑糧食了,聽人說這長江邊上的茶葉好些不錯,歸州這裏也出好茶,就起了意。


    阿靜撇了嘴:“會打老爺和夫人的主意嗎?”


    這話,是廢話。李誠去回夫人了。


    果然三爺就過來了,說能不能讓二哥幫著蹚蹚路,找個法子,弄些茶引去販賣一些茶葉。這邊茶葉喝了,確實不錯。


    周夫人給氣得心裏要冒煙,咳了幾聲,緩了情緒:“唉,三弟,您看你二哥眼下還能走得動路嗎?就是走得動,又那裏能坐穩馬車出得門?這要是能走得動,老太爺又怎麽會去京城幫忙延緩進京時間呢?就你二哥這樣,誰都不敢動他啊。”


    “那不是有二嫂你嗎?好歹你也是得過封號的,宜人呢。這官場你也熟悉,去走走,認認人,總是好的。”周三爺不死心。


    “三弟是不清楚你二哥如今情形,既已經停職了,隻差罷職了,官場裏的人都現實得很,三弟這個應是通曉。就象一個下堂婦,還能到原來夫家廳堂上主事嗎?三弟,這要是當初在成都府,那我也能走得動,可是眼下我真是卸了殼的蟹,沒有那螯子,我哪裏請得動別人辦事?”周夫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這個……我以為……”


    “所以,三弟,不是作嫂子的不願意幫。實在是不敢拿你二哥作伐,就是拿了他的名頭,隻怕因為你二哥緣故還連累上三弟不說,更是誤了三弟的生意。”周夫人拿了帕子的手垂了下來,表情十分地為難。


    “我也知道……”


    “三弟想來這次生意必有大賺頭,唉呀,要是為了幾擔茶,怎麽也得好些天,可千萬別誤了荊州的貨期。這個時候,‘救急如救火’啊。早一天到蘇州,這價格可是差了好多啊。晚一天,那損失可就多了。等回到了蘇州,必有大把現鈔,自然會有法子可辦茶引,再來一趟歸州,就是了。”周夫人突然想起來了某件事一般,聲音一下子大了。


    “多謝二嫂提醒。還真是‘救急如救火’,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周三爺也是一驚,隻想到來了一趟不能放空,確實忘了大頭是糧食。


    “哪裏。隻要三弟不嫌嫂子我直言,更不要認為是二哥二嫂袖手旁觀不幫手,人走茶涼,官場就是這樣。實在是要伸手的話必然是連累三弟。請三弟多見諒。”周夫人一臉遣憾又帶些很自然的憤悶表情。


    “那我即刻動手回程。估計荊州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周三爺也站了起來。


    “今日已時候不早了,這時候也沒船家了。不如待明日早早地觀了禮後,出發即可。正是適合出門生意。”周夫人虛留了下,畢竟萬一他要說回去的話,過峽口出了事就麻煩了。不留的話,回去說與人聽,又說自己慢待了他,不盡人情。


    “倒是。我忘了看看曆了。二嫂果然是持家經營有道。這些年多有仰仗二哥二嫂提攜。”周三爺順坡而下。


    “都是自家兄弟,客氣話就不要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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