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侍衛總管也不知道是不是讓殷寧上次被人劫走這件事嚇破了膽,丁點兒風吹草動都戰戰兢兢,事無巨細非纏著塞北王問個清楚明白才肯罷休,尤其是宮帷護衛關卡這方麵。  塞北王有心讓殷寧和自己都平複心緒,倒也沒太嫌他煩,坐在那裏端了一碗茶,一一照著解答了。  他將茶盞放下,視線在侍衛總管臉上掃了一圈:“不過是宴請來使,不出大的岔子就好,不必如此緊張。”  “是,微臣必當按照您的吩咐行事。”侍衛總管未抬頭看他,迅速將卷軸合起,恭敬地行過禮就退了下去。  塞北王許他退下,但一直盯著他抱著卷軸的胳膊。  他看得分明,侍衛總管的手指抖得著實厲害。  待他回到屋裏,殷寧已經抱著被子,靠在床頭睡了過去。  塞北王眼睛裏頓時浮現出滿足溫柔的情意,他走過去將殷寧輕輕抱起來放平身子,又把被子替他重新蓋好。  期間他用手指一寸寸丈量過殷寧的皮膚,儼然在欣賞什麽美玉古玩。  這人被自己折騰得慘,眼窩下麵還有一團淡淡的烏青。塞北王心裏甜蜜,即使他是如此粗糙直率的漢子,甜到極致時竟然品出一點又軟又酸澀的意味。  無論如何,當下已然不是和殷寧交心的好時機。他也脫了鞋襪,著素白中衣上床,將殷寧抱在懷裏。  此時萬籟俱寂,是睡和心上人相擁而眠的好時機。第57章 奏樂  次日黃昏時,長河落日,遙望王城內鑼鼓聲聲,張燈結彩。  殷寧聽著外麵傳來的鑼聲,忍不住輕輕呼出一口氣。  “少爺,您把胳膊抬起來。”阿風正張羅著幫他換衣服,離得近,聽到他歎氣便笑著說,“您可是心慌了?大王對您這樣好,必定不會讓您受委屈的。”  殷寧搖搖頭:“穿你的衣服吧。”  自從來了塞北,似乎整個人間都被自己隔離在了這寢殿之外。下人自有阿風去管教,算一算到如今,他走出寢殿的三次竟然還都是因為唐伯豹。  第一次是他剛來塞北,第二次是被他擄走,第三次則是偷偷去大牢探望。  殷寧想起這人也許快要被處死了,又覺得心裏很不得勁兒。  若再往前推十年五年,必定隻有拍手稱快的份兒。  那時他是厭惡極了表哥。唐伯豹此人虛偽又霸道,堪稱衣冠禽獸,他打不過便想方設法地躲著走。  可如今表哥自食惡果,他的心情忽然複雜起來。  “少爺,您做什麽這麽愁眉苦臉的。”阿風把繡金線龍鳳圖樣的大袖衫從旁邊架子上取下來給殷寧穿。那架子上還有一件更寬大些的是同樣花樣,乃是給塞北王準備的。  殷寧配合著他將袖子穿好,邊整衣領邊反駁道:“我哪裏有愁眉苦臉。”  阿風聳了聳肩,說:“您自己照照鏡子,這個樣子我看了也就算了,您可別讓大王看見,要不還以為您是被搶親搶來的不情願呢。”  殷寧看了看銅鏡裏麵,銅黃色的鏡麵裏照出的臉確實不怎麽順眼。他刻意彎起嘴角,挺直身體站著,直到鏡子裏的人看起來精神抖擻、喜氣洋洋為止。  “少爺!”阿風給他係好腰間的帶子,直起腰來就看到他正對鏡獰笑,嚇得一個哆嗦。  殷寧被他喊了這麽一聲,剛勾兌出來的虛偽神情頓時隱沒於晦暗之中,默默地走到裏間去了。  他和塞北王天天這麽兩情相悅天天情好意蜜,塞北王不說的,他也從來不問,即使是一些他最該知道的問題。  比如他的高堂在哪裏,是否需要拜見。  殷寧捫心自問,自己這樣沉溺在他的溫柔鄉中故作盲啞,是否有幾分逃避的成分在呢。  今晨醒來塞北王不在,他心裏竟然沒來由地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懦弱慌亂。  無論如何,外麵的鼓聲已經響起。殷寧遙遙隔著窗子望了一眼,被用作宴客場的殿宇熱鬧非凡,宮人匆匆往來,是辦喜事的樣子。  箭在弦上。  唐伯豹和幾個手下混在一群低眉順眼身姿曼妙的舞姬中進了正殿。  大高個兒還有些緊張,跨過門檻時難免腳下沒著落絆了一下。他懷中的琵琶被衣服上的環扣掛到了弦,發出一陣混亂響聲。  門口幾個侍衛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邊,發現他們麵生便逼到麵前,用手中的劍指著問:“幹什麽的?”  小個子緊張得雙手冒汗,連忙解釋道:“我們是、是前來奏樂的樂師。”  唐伯豹正隱在幾人中央環視四周,並未注意到危險來臨。當他抬起頭時形勢已然不受控製,手伸向衣襟打算掏出扇子隨時準備突圍。  “都圍在這裏幹什麽。”侍衛總管的聲音忽然從一旁傳來。  “大總管!”侍衛們低頭行禮,各自回到原地專心當值,但離這邊不遠,都支楞著耳朵聽動靜。  侍衛總管恍若未見,背著手高聲訓斥唐伯豹等人:“你們是大熙皇帝送來的男寵,僅供大王和王妃取樂而已。以你們這等容貌姿態本上不了今日的宮宴,我特向大王上折子請命你們才有機會前來表演。宴席馬上就要開始了,怎麽還不就位,都不要命了?!”  小個子點頭賠笑:“是是是,大總管,我們馬上就位!”  說完幾人就抱著樂器到殿下的空地那裏去,將手中的樂器一一擺放在早就安排好的架子上。  唐伯豹一邊裝作調弦一邊環視四周,見高台之上的主位還空著,知道殷寧這是還沒來。  可他一錯眼,卻看到了個正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的九皇子。這人坐在離他的琴最近的一側,正陰惻惻地不知道打什麽壞主意。  九皇子如何能看不見他,這幾人一進門便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趾高氣昂像是來要債的一樣。混在在一眾前來獻藝的舞姬和樂師之中,當真是鶴立雞群。  見唐伯豹跟他對上眼神,九皇子也不躲閃,看他的表情露出十足的得意:“唐公子當真是天降神才、鋼筋鐵骨,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能如此生龍活虎。”  唐伯豹看著雲淡風輕其實身上好幾處傷口還在滲血,臉色慘淡卻不失為一個病美人。他抱著琴,坐在堂下,猶斜著眼譏諷:“九皇子是秋後的螞蚱,蹦這麽高做什麽,怕趕不上今年的清明節啊?”  九皇子把右手的杯子放在案上,臉色難看:“唐公子今日興致不錯嘛。也對,你的表弟嫁得如意郎君,想必你這個做表哥的也跟著臉上有光。”  這戳中了唐伯豹的痛處。他懶得再和這畜生爭口舌之快,閉著眼將手裏的弦越擰越緊越擰越緊,好在塞北王手下在中原尋來的琴材質精絕,才堪堪沒有繃斷。  “大王、王妃駕到!”門口的侍衛大聲通傳,殿內頓時鴉雀無聲,正互相較勁的各國來使也都安分下來。  “大王和王妃一進來,你們就奏樂,知道麽?”老樂師在編鍾旁提醒道。  小個子等人紛紛點頭示意明白,隻唐伯豹一動不動,盯著殿門口。  塞北王和殷寧穿著樣式相仿的中原才子間最流行的那種大袖子長衫,這個關頭竟在殿門口相持不下。  “不行!”殷寧蹬著腿想要從塞北王懷裏下來,“快放開我。”  塞北王遺憾地將他放下,又覺得這樣把心上人抱在懷裏很有中原娶親的那種味兒,不甘心地退而求其次道:“那你抱著我進去也可以。”  殷寧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塞北王將手搭在比他矮一頭的殷寧身上,催促:“你快抱起我來呀。”  殷寧不好意思說他自己力氣小抱不動,板著臉無動於衷:“今日各國使臣可是都在。”  塞北王點點頭:“這樣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感情甚篤,傳為美談。寧兒想想,如果天下所有夫妻都效仿你我這般恩愛,那也不失為好事一樁。”  殷寧想想如果有一天他走在街上看到的路人都是一個抱著一個成雙成對出現,那真是......真是,實在罵不出來了,該死。  “這麽多人看著,你就不怕宴席後各國傳出流言,說塞北王腿殘廢了走不了路?”  塞北王想了想,讚同地點了點頭:“還是寧兒胸懷天下,高瞻遠矚啊!”  說完他便牽起了殷寧的手,這瞬間才發現殷寧手心竟然緊張得全是冷汗,握著一片濕冷粘膩。  “寧兒。”塞北王輕輕捏他的手,“我在呢,從今往後,我一直在你身邊。”  殷寧和他雙眼對視,隻覺得心裏別的愁思煩續皆忘了。他堅定地點了點頭,暗中發誓,今生一定要竭盡所能,為塞北王的千秋霸業盡綿薄之力。  塞北王和殷寧相攜走入大殿,老師傅馬上認真敲起編鍾,小個子等人也先後跟著鼓點加入樂聲中。  唐伯豹看著那天造地設的一雙人,眼圈微紅惡狠狠地撥動琴弦。  “鋥————”一聲極尖銳極刺耳的高亢琴音殺向毫無防備的眾人,這聲音如天崩石裂,如厲鬼哭號,仿佛不是人間能發出來的聲音,而是來自十八層地獄。  小個子坐得離唐伯豹最近,差點被這聲音送走,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連帶著轟了出去。  “你這是想害死我們嗎?!”侍衛總管心有餘悸,他不但被琴聲嚇個半死待會兒宴會結束估計難辭其咎,簡直想把唐伯豹勒死。  唐伯豹葬送了最後一個帶走寧兒的機會,捶胸頓足欲哭無淚:“我真的不是有意為之——我哪兒有這麽蠢?!”  小個子疑惑地看著手裏的琴,輕輕地撥了幾下,聲音都溫潤可愛,仿佛剛才那一下子是所有人的幻覺。  唐伯豹將琴拿回手裏,撥了撥最上頭那根弦。  他這次用力小,但也發出了一聲比尖銳刀鋒刻在光滑的琉璃上往下劃動時的聲音還要刺耳不適百倍的音調。  眾人又是一個寒戰,侍衛總管忍著後背因這聲音引起的刺癢難受問:“就是這個,到底怎麽回事。”  唐伯豹想起剛才和九皇子打嘴仗的時候自己手裏正在調弦,萬念俱灰地坐在凳子上。  “是我將弦擰得太緊了。”第58章 勸酒  殿內無人在意這場發生在角落裏的鬧劇。塞北王迎娶大熙來和親的男王妃一事早就在各國傳得沸沸揚揚,如今親眼見了,都伸長了脖子生怕錯過。  “看見了嗎,看見了沒?!”座位被安排在靠後位置的夜郎來使急得悄聲連連發問。  夜郎國土地絕對算不上遼闊,夜郎國人個子也都偏矮,他們前麵坐著一排西域的使臣,個個人高馬大肌肉虯結,把殿內的場景擋的嚴嚴實實。  西域使臣哪管這些,他們和所有人一起,鴉雀無聲地用讚歎的目光注視著殷寧和塞北王走向殿內的正座。  塞北王坐定後,先是非常自然地側過頭看了看殷寧,見他安穩落座,才淡淡將目光掃向座下的寒柯。  隻是殷寧剛才聽到那聲琴的異響之後瞥見唐伯豹,再細細尋找時又不見人,正失魂落魄還以為自己見了鬼。因此,他並沒有察覺到塞北王此刻自然流露顯而易見的關心。  “啟稟大王,列國四十九部使臣前來賀喜,我朝宴席已齊備。還請大王示下。”寒柯俯首道。  他是塞北第一大將,往常都是以收割性命的嗜血閻羅姿態出現,如今脫下戰甲穿上塞北武將服飾,仍能讓許多人聞風喪膽。  本就安靜的大殿裏忽然吹了一道肅殺冷風,寒冬凜冽般地令人瑟瑟發抖、不敢造次。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塞北王凝神環視,將這近百張桌子的不同麵孔各色反應均謹記在心,“望今夜賓主盡歡、大醉而歸。  無人敢應聲,好在舞姬伴著樂聲進殿,登時歌舞升平。  殷寧自打進了殿門,便再也沒出過聲。  眼前輕歌曼舞,那渾身綴滿金鈴的塞北舞姬腰肢纖細、長腿動人,落在他眼裏全是一片片亂七八糟的紅紗。  刺眼又亂人心神。  大殿上塞北王和王妃的寶座並不緊挨著,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好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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