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像塞北的土醫,要麽就是一言不發灌藥,要麽就直接吩咐後事。 “去吧。” 得了這麽一聲,盛醫官連忙退出寢殿,抬起袖子就擦額頭上逼出來的冷汗,全然不顧往日的儒雅形象。 塞北王坐在床邊,輕輕拉起殷寧的右手握在自己手心裏,置於胸前。 殷寧雖然睡著,卻很不安生的樣子。 其實他並沒有完全昏迷過去,失去意識不過多久的時間,他就有了感覺。他能感受到塞北王一次次地摸他的額頭,也能聽到塞北王嗬斥旁人,隻是不知所為何事。 他迷迷糊糊地想,塞北王也是天子,與大熙皇帝相比,大概也是沒有太大不同的。 伴君如伴虎,他們這些皇帝,今天能誇你龍駒鳳雛,明天就能把你嫁去鬼地方抵擋災禍。 殷寧之前在學裏讀書,結識了不少好友。其中一個是龍馬大將軍的嫡子,月華公主和親之時,他曾經感慨:“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被私塾先生聽見,嚴厲地斥責了他,不允許他再念這句。 殷寧那時就坐在他的身邊,倒是牢牢記住了這句近乎反詩的話。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殷寧在心裏默念。他有些悲傷,之前被新的環境和塞北王安撫下去的情緒又盡數撲了過來。 殷寧神思混亂,忘了自己已經身在塞北,竟是仿佛又回到了剛剛接旨徹夜無眠的那一夜,又回到了在馬車上被迫看那些令人作嘔圖本的那幾天一樣。 他腦子裏堆滿了糾纏在一起如同亂麻的想法,他不停地想,大熙皇帝打輸了仗就想派他和親。但如果塞北王人不好呢,如果塞北王見到他就殺了他呢?就算塞北王沒有殺他,那如果塞北王是個又凶又狠的老頭子,自己也要如看過的書裏所示,要伏跪在榻上去服侍他嗎? 單是想想,殷寧就感到鋪天蓋地而來的絕望。 他現在倒是寧願自己能夠昏過去人事不省,倒還好些。 渾身都有如置身於冰窖之中,冷得他渾身發抖,牙關緊顫。 心裏更是冰霜苦寒,空悠悠無一處可借力。 “好冷......”殷寧忍不住囈語出聲,他感覺自己像是冰天雪地中裏唯一一支燃著的蠟燭。身體的溫熱不斷流失,這蠟燭被寒風撕扯,被霜凍威逼,很快就要在這冷透了的地方死掉了。 殷寧生了病,心智比平時脆弱得多,不由得委屈起來。 他想起家,想起遠在京城的爹爹和已經沒有太多印象的娘親。爹爹對他寄予厚望,縱然沒能保住他這令人驕傲的大兒子,但畢竟在殷寧和親之前,給了他極為優渥舒適的保護。 若不是被保護得太好,殷寧也不會被養成如今這樣的脾性。 殷寧雖然身體不算多麽結實,但自從身板長開後,也並沒有大病大災。 上次病成這樣,都是很小時候的事了。 迷蒙之中,他甚至想起九皇子,那個在他狼狽跌倒的時候曾經扶起他的如玉君子。 他曾救他於災厄,也曾陷他於無邊黑夜。 故勞苦倦極,未嚐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嚐不呼父母也。 這是殷寧自兒時便誦讀的,卻到了今天才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 但他呼天地,呼父母,又有何用? 沒有人能救他。如果日子過得不好,過幾年噩耗傳回京城,大概隻有父親會難過地掉幾滴淚罷了。 父親還有弟弟,還有一大家子的興衰榮辱,想必也不會記得太久。 除此之外京城中人恐怕又會議論紛紛,說殷家小少爺死在了塞外,恐怕是過了幾年可怕日子,最後沒熬過去。 就像他們議論之前死在婆家的康寧郡主一樣。 輕飄飄的一句可怕日子,怎麽能概括他們一日一日的艱難掙紮。 殷寧忍不住怨懟,他心裏並非不恨。 為什麽要讓他來和親,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能在這沒頂的泥潭裏拉他一把。他被光鮮地養到這麽大,如同京城裏所有的有誌少年一樣,盼望著有朝一日連中三元,光宗耀祖。 他們的父輩皆自不凡,所交往來皆無白丁。自己一嫁,他們表麵上朝堂上讚自己家頗有氣節,忠君侍奉。但背地裏恐怕會更加肆無忌憚地議論殷府,議論那子孫造孽的殷禦史。 再也沒有什麽天子門生,再也沒有什麽長安狀元郎。 殷寧閉著眼睛,精疲力竭,累到連動一下都費勁。 他就像是被鬼魅拖住了腳,要被拖進一片漆黑深處的可憐人一樣,終於放棄了抵抗,準備從此沉淪。 “殷寧,殷寧!”一隻手拉住了他。 塞北王把殷寧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地讓他起來,靠著自己胸膛坐好。 見他沒有反應,塞北王並喂不進去藥,他橫下心,眉頭都不見皺一下,當即把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子灌下去一大口。 這次他沒有吐出來,藥汁的苦味和心中相比,倒顯得不值一提。 他輕輕地銜住殷寧幹燥蒼白的嘴唇,捏著他下巴,指尖輕微用力,殷寧的嘴就不由自主地張開了。 塞北王將口附上去,極為認真地趁著殷寧喘息的功夫渡進他的口中,等他咽下之後再喝第二口。 如此這般,一碗藥很快見了底。 而因為塞北王用心,殷寧倒也不曾嗆咳,隻在最後一次喂藥時在兩人唇間漏出一滴,順著殷寧的下巴流淌,在臉上留下了黑乎乎的痕跡。 塞北王端詳著懷裏人的樣子,忍不住低下頭去,輕輕地將那滴藥舔舐幹淨。 他很少有病痛,即使偶感風寒也不用這些東西。因此竟真是第一次接觸到這麽苦的藥。 剛才他怕殷寧喝不下去,也怕嗆到他,因此拿出了十二萬分的精力喂藥,心中毫無旖旎雜念,比行軍打仗時看地圖還認真。 但現在這麽大的任務完成,他將那藥碗擱置在桌上,看到殷寧被藥汁子潤得紅嫩的唇,忍不住會想剛才自己貼上去的一瞬間那柔軟觸感。 僅僅是這麽回想著,塞北王都忍不住心下燥熱。 如此這般,連著令人痛恨的苦藥都變得無比甜蜜。尤其是在殷寧嘴邊輾轉到最後,藥味淡去,剩下一縷藥香,倒還增加幾分情趣。 塞北王無奈歎氣,戀戀不舍地把殷寧塞回被子裏麵,笨拙地將幾個角都掖好。 他不曾伺候過誰,但照顧殷寧總不能也不願再假手他人。 他幽幽地想,再這麽抱著,神仙也把持不住。 塞北王忽然後悔自己沒有在殷寧主動的時候跟他圓房。 自己是不是太迂腐了一點?雖說沒有過門行禮,但也是明媒正娶,怎麽就不能享受魚水之歡了? 塞北王暗自決定,等殷寧徹底康複,他一定不再忍耐。 這麽想著,他看向殷寧的視線都充滿了熱情。他想了想,走到床尾的小格間裏,那兒正堆放著隨著殷寧從大熙來的兩個大箱子。 他從裏麵挑出幾本看著不錯的春宮圖,回到殷寧床邊,坐在凳子上,邊拉著殷寧的手,邊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殷寧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場景。 塞北王就坐在自己榻前,不知道守了多久。 他心裏有點感動,無論這人真是脾性如何,現下倒真是很關心自己。 然而就在他想要動彈一下的時候,他忽然注意到塞北王正在津津有味地讀一本冊子,入迷到連自己醒來都沒發現。 殷寧定睛一看,竟然是從宮裏帶來的那些圖! 他本來就是病中,這麽一來肩上的擔子更是巨大無比,都快把自己給壓垮了。 他想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和要履行的義務,感覺身體虛得不行,眼前發黑。 他也沒想到塞北王會如此饑渴,竟然無時無刻不在向往這檔子事兒。 但自己這病怏怏的狀態,如何能滿足的了他? 殷寧心中憂慮,長此以往,會不會失寵? 他這段時間來到塞北,也暗暗四處打量。塞北人多身材健碩高大,且自帶武將那陽剛派頭,僅僅是個小侍衛看起來都無比勇猛。 殷寧本就單薄,論體力自然是差了許多,論技術,他在馬車上臨陣磨槍,也未必夠用。 若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有心想要爬床,一夜七次兼具金槍不倒,塞北王恐怕就再看不上他這樣的銀樣鑞槍頭。 真到那時候,他作為正妃,豈不是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被人除之而後快? “大王......”殷寧開口,被自己沙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塞北王嚇得把書都扔了出去。 他和殷寧麵麵相覷,咧著嘴笑道:“寧兒要喝水嗎,喝口水吧。” 然後就轉身親自到了杯水,湊到殷寧嘴邊。 殷寧平躺著,無法湊到杯沿上喝,塞北王剛偷看黃書心虛,也沒敢扶他,隻說:“寧兒把嘴張開。” 殷寧雖然心中疑惑,仍舊照辦。 塞北王打出生就沒照顧過誰,竟然拿過茶壺直接把水倒進了殷寧的嘴裏。 所幸這水溫度不高,不曾燙傷人。 但殷寧還是下意識地閉上嘴巴,塞北王連忙挪開水壺,正澆了他一臉。 殷寧臉上全是水,嗆得驚天動地撕心裂肺,在床上不停彈動著身子。 塞北王連忙把他扶起來,給他順氣。 等平複下來。殷寧已經癱在了塞北王懷中。 不過這麽一來,他嗓子倒是好多了,再不覺幹渴。 盛醫官本事的確不小,一劑藥下去,殷寧就感覺身上鬆快了許多。但這傷寒病去如抽絲,恐怕得養好一陣子。 “大王很喜歡這個?”殷寧對這塞北王發不出火,指著地上的冊子問。 塞北王不想欺騙他,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坦陳:“不錯。” “我會早日滿足殿下。”殷寧看著塞北王的眼睛,誠懇地說,“但如今寧兒身體虛弱,可否等大王忍耐兩日,不要去找別人?” 塞北王很疑惑,同時又有點真心被懷疑的委屈:“寧兒怎麽會這麽想我,就算喜歡,也隻是喜歡跟寧兒做這種事罷了。我怎麽可能去找別人?!” 殷寧一方麵放下心來,另一方麵又充滿愧疚,竟然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大王若是喜歡,可以先用、用那盒子裏的東西來......”殷寧還是說不出那兩個字,含糊其辭,“寧兒願意陪大王試試,看那些好不好用。隻是這麽一來也是要委屈大王了,不知道大王是否願意。”第13章 舉案齊眉 塞北王簡直飄飄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