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鹿囿格外靜謐,隻有偶爾幾聲蟲鳴,伴隨著梅花鹿淺淺鼻息。


    連成碧伸手,輕輕推開了竹籬,走向竹屋。清葵跟在他身後,右手撫在小腹上,尚且未從身懷有孕這個消息裏回過神來。


    “我跟你說過,我娘親董氏,來自於南方牧場。”他聲音很輕,腳步緩和,像是怕驚擾了鹿兒好眠。“那牧場靠近南疆苗地,裏麵幹活兒夥計大多是南疆苗人。”


    因為連年征戰緣故,董氏嫁給連時暮後依然留在牧場,常常數月才能與自己丈夫短暫相聚。後來她身懷有孕,在自己娘家生下了連成碧。


    連成碧半歲時,連時暮才一次見到自己兒子。不過匆匆一麵之後,他又趕赴前線。這不是他一個兒子,雖然也歡喜,卻並未太過上心。不能不說,這位英雄人物是位難得明君,卻不是位良夫慈父。


    連成碧跟隨母親在牧場長大,雖然沒有父親陪伴,但家中有慈愛親眷,日子過得也算是舒坦。平日裏無事時,他最愛騎馬。牧場裏馬匹優劣他都摸了個一清二楚,跟那些個馬夫夥計更是親切得很。其中有一個馬夫叫做楊崔,跟他尤其合得來。說來也巧,這楊崔三十來歲,孤寡一人,平日裏性情古怪不喜與人來往,偏偏就喜愛連成碧這麽個幾歲小娃娃,時不時送他些新鮮玩意兒,帶他去看新進馬匹。


    連成碧缺少父愛,這麽一來二去還真把他當父親一般看待,但凡有閑暇時光便去找這楊崔,一大一小感情日益深厚。夏武帝建後,派人迎接董妃和小皇子進宮,連成碧依依不舍之際,楊崔往他手裏塞了一隻白球葫蘆,白圓可愛像隻小南瓜。他千叮萬囑,要連成碧妥帖收好,若將來遇上了什麽難處便打開來看。


    “我進宮之後,好奇之下,趁無人之際打開來看,現了其中三張織錦。”連成碧邁上台階,腳下竹子出吱吱聲響。


    “巫仙三術?”清葵立刻想到了傅雲說過話。這巫仙三術還真在南疆,輾轉落入了連成碧手中?果然是無巧不成書。


    “不錯。”連成碧回過頭瞥了她一眼,又繼續朝前走。清葵跟在他後麵,進了竹屋門。


    “在這兒待了這麽久,你也沒有想到要到竹屋裏看看。”連成碧從袖中掏出火折子,擦亮點燃手邊燭台,神情竟然很溫柔。


    清葵打量著竹屋裏情形,思緒卻跑到了天女山那個秘密山穀。這算是巧合還是刻意?鬱沉蓮和連成碧,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建了這樣一座竹樓,一個在天女山,一個在北都,隻不過一個簡單質樸,一個精美雅致。


    連成碧捧起燭台,撩開竹屋裏垂下惟帳,轉頭望著清葵。清葵明白了他意思,就著他撩開那個空隙踱了進去。


    裏麵放著一張鋪著軟裘雕花美人榻,幾把竹椅,一張小幾。美人榻上放著一隻白色葫蘆,圓咕隆冬像個小南瓜。


    清葵瞧見這隻葫蘆,立刻邁不動腿了。


    連成碧在她身後進來,將燭台放在小幾上。“巫仙三術不在裏麵。”


    清葵舒了口氣,又覺得有些失落。


    連成碧翻開美人榻上軟裘,將裏頭幾方織錦扯了出來,隱隱約約能見它上頭糾纏蛇紋,在已然灰敗赭袖底子映襯下更顯詭異。


    清葵看著他動作,忽然覺得在這樣燭光下,這樣情景裏,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當她每日喂著小鹿,心中盤算要如何得到巫人術時,全然沒有想過它原來就在離她咫尺之遙地方。


    “我從不讓人進入鹿囿,隻因為這兒存放著我最大秘密。”連成碧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織錦上灰塵,又牽起袖子拂了拂。“後來我派人去查過關於這巫仙三術,知道它們跟數百年前仙丘派有所關聯。當年楊崔多半便是仙丘殘留後人,隻可惜他早已不知去向。”


    “稱病離開北都之後,我一直在鑽研這三張織錦。除了巫仙三術外,這上麵還詳細地記載了仙丘與藏音樓淵源,以及藏音樓帶走數本秘籍。其中便提到了‘美人譜’。”他漫不經心地坐在竹椅上,將織錦置於膝,眼神遊離,似乎已經跑去了回憶中。“修煉了美人譜人,若能到最後一層,便一定要結合巫人術,否則便會走火入魔而死。當初我本打算潛入藏音樓取得美人譜,誰知陰錯陽差被你所救,漸漸也就打消了念頭。


    “在這織錦中,還提到了關於媚術事。”他視線轉向清葵,在她臉上一頓,隨即又看向別處。“媚術隻在兩種情形下失效,一是對自己真心所愛之人;二是身懷有孕。修習媚術人,在身懷六甲時會失去所有能力,與常人無二。也許你自己並沒有現,這些日子以來你身上氣息已經不同了。別人察覺不了,卻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我。”


    “我寧願是自己猜錯。”他忽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這些天,我一麵猜測,一麵猶豫。我寧可自己弄錯,這樣便不必考慮要如何處理你肚子裏那個孩子。一直到蘇顏向我匯報了一切,一直到我看見你一舉一動,聽到你說那些話,才下定了決心。”


    清葵警覺地後退一步,下意識地護住自己肚子。“你要如何?”


    “放心。”他右手撐著頭,動作閑散。“我比任何人都想保住他,因為——他將會是我和你孩子。”


    清葵愕然。難不成他受刺激過甚,得了癔症?“成碧,你將坐擁江山,又何必執著我一個人?隻要你願意放手,給我巫人術,我一定有辦法能讓你坐上龍椅。”


    他臉龐背著光,看不清神情,隻能看見那對瑞鳳目在黑暗中亮得不可思議。


    “你無需再為我做什麽,隻要乖乖地待在我身邊就好。”他牢牢地盯著她,眼神像是在打量垂死掙紮獵物。


    清葵心下一悚,右手已經下意識地捏緊之前便已掏出來準備好藥粉,準備伺機而動。連成碧卻像是看清了她心思,隻輕笑一聲,拍了拍手。


    刑留與蘇顏一左一右出現在她身邊,鉗製住了她手臂,迫使她交出了手裏藥包。


    清葵歎了口氣,無奈。“好罷,我保證不對你用藥。至少讓我看一眼巫人術,好歹覬覦了那麽久,讓我瞧上一眼就好。”


    連成碧有些驚訝,大概是沒想到她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提出這樣要求。他倒也樂得成她之願,起身捧起三張織錦,放在她麵前。“這就是巫人術。”


    他朝刑留和蘇顏揮了揮手,兩人放開鉗製,清葵彎下腰,伸手在織錦上撫了撫。“也沒什麽特別,真是巫人術?”


    “千真萬確。”


    她收回手,側著眼朝他一瞟。“你想如何?將我囚禁起來麽?”


    連成碧微微一笑,有種飄渺喜悅藏在眼角眉梢裏。“巫祝術裏有一路奇法,名為‘迷鬼’。”他手輕輕地觸上她臉,帶著一股奇異暖流。


    清葵隻覺得渾身泛出困意,眼前景物也變得模模糊糊。燭光閃爍,他臉漸漸變作空白,四周一切猶如夢境。五髒六腑被這道暖流熨帖,漸漸地放鬆,舒坦下來。


    她打了個嗬欠,閉上眼,身子軟軟地往下溜。連成碧順勢接了過來,看她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懷裏,不由得一陣安慰。


    刑留和蘇顏默然退下,連成碧倚在小榻邊坐了下來,讓清葵躺得更舒服些。他溫柔地望著她臉,片刻也不舍得挪開。“若非你有了身孕失去了掌控媚術之力,這迷鬼法對你根本不起作用。我究竟該憎惡他,還是該感激他?”


    他手輕拍她背脊,像在哄她睡覺。“睡,睡。當你醒來時候,一個見到人是我。”


    湖州南麵,伏息湖畔。


    尹春翹了個二郎腿,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對著朗月碧湖哼小曲兒,無比暢快。身下墨竹椅兩隻前腿懸空,隻留下兩隻後腿沾地,隨著他動作晃啊晃。


    “尹前輩。”一個聲音在他身後毫無預兆地響起,嚇得尹春失去了平衡,竹椅晃了幾下往後一翻,差點兒就讓他摔了個倒跟頭。


    尹春很無奈。“我說小蓮子,你以後走路能不能點兒聲?”


    鬱沉蓮麵色青。“尹前輩,我要去北都。”


    尹春愣了愣。“怎麽好好地,忽然說起這個?清葵之前不是說了,讓我們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等她消息麽?”


    <a href="http:///"></a>


    鬱沉蓮搖了搖頭,墨瞳冷凝。“我有種……說不出感覺。清葵她也許現在處境不妙,我得去找她。”


    “感覺?”尹春抓耳撓腮了一會兒。莫非是傳說中心電感應?果然是年輕人啊……真叫人羨慕。“你走了,天水門怎麽辦?”


    “如今門內局勢已穩,有丹君和阿峰在,應當沒有問題。”鬱沉蓮眉心緊鎖,看上去心神不寧。“清葵那邊要緊。”


    “我看你是多慮了。”尹春嘿嘿笑了兩聲,絲毫不以為意。“小葵花從小就機靈得很,從來隻有她算計人,沒有人能算計得了她。想當年我也——”他忽然住了口,幹咳兩聲。


    尹春從來不是個省心主,偏偏童心未泯,專愛欺負小清葵。然而當清葵長到七歲之後,他忽然現自己不僅再也欺負不了她,反而被她算計得毫無還手之力。尤其在清葵開始習醫術藥物之後——尹春回憶往事,心中淚流如潮。那三個月不舉缺德藥,一個試驗品可就是他!害那陣子他萬念俱灰顏麵盡失,還當自己提前進入了“有心無力”期……


    “總之,我們不妨再留在這兒等待些時日。”尹春下了個結論,轉移話題。


    鬱沉蓮卻似壓根兒沒有在意他話,隻心事重重點了點頭。“就這麽定了,我立刻就出。”他轉身就走,行動利落,腳步如風。


    尹春張大了嘴,“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鬱沉蓮身影已經消失在不遠處。


    尹春怨念地往嘴裏塞了一把瓜子,胡亂地嚼著。“不聽我意見,又何必來問我……沒大沒小,沒大沒小……”


    他在原地轉了幾圈,像隻心緒不寧貓。最後終於咬咬牙,朝鬱沉蓮方向追了過去。


    “喂!未來女婿,等等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水美人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聽風訴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聽風訴晴並收藏天水美人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