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冗長的安靜。 馮美玉反複斟酌後,佯裝平靜先開了口:“我胸無點墨,是旁人代我考的。彼時無知……但絕非圖謀功名官職。” 朱從佑輕笑了一聲,嗬出了點熱氣到他手背上,“那……馮程瑾當年上京春闈,會試拿了第六,也不會作詩?” 馮美玉聞言麵色不好看了,但猶在避重就輕地試圖解釋:“那是……是我嫡長兄。” 朱從佑翻身來看著他,拿手探了探他胸膛,仿佛在感知他的心髒跳動,又投以一種探尋的目光。 馮美玉便不太敢對視了。 朱從佑盯著他笑笑,道:“你長兄好生大膽,對陳閹的拉攏嚴詞拒絕。陳閹惱怒,將他扭送衙裏,你兄還頂撞道‘我不跪絕戶的閹人!要我跪,便先打折我這條腿’。” 馮美玉聽了眼睫顫動好幾下,神色亦有些緊張,他努了下唇。還是沒說話。 “這話不覺得有些耳熟?”朱從佑語氣輕緩,但這每個字,都仿佛砸在了馮美玉心裏。替考這事被朱從佑知道,並沒什麽。他唯一擔心的,是馮宅那些見不得光的陳年舊事。 正忐忑間,朱從佑再次開口了: “陳閹不好在澤京髒了手,於是‘馮程瑾’就被放了。但沒過多久,十幾個宦官,從應天府過去,闖入金陵的馮家大宅,將馮程瑾的腿生生打斷,你二哥馮程也因此嚇成了失心瘋。馮老爺隻能帶著你、這個庶出幺子出門做事。沒多久,馮老爺也纏綿病榻。自此,馮家鋪業產業,盡數歸你掌握。” 聽到此話,馮美玉整個人有些僵硬,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幾番掙紮,才緩緩抬起眼皮,可眼神依舊躲閃著。 最終還是如釋重負一般,把頭埋在朱從佑頸窩裏,低聲道:“原來你都查到了……我雖讀過聖賢書,會試第六,卻是小人做派。對不住,讓你失望。” “淫婦之子’我從小聽到大。我娘的靈位入不得馮家祠堂。我悄悄擱進去,隆冬臘月被人從香火閣中扔出來,埋沒在大雪裏。我發現時,那靈牌竟已斷作兩截。馮程瑾與馮程二人更是常將我鎖在房中,欲讓我……供他們……”說到此處馮美玉猛閉上了眼,仿佛陷入一種極大的仇恨情緒裏。 他緩了兩個呼吸,才繼續道:“幸而我拳腳功夫尚可,馮程瑾被我折了條胳膊,馮程這廝被我打的下身殘疾,不能人道……總之他們待我不好,都是報應。馮程瑾又愛占人田宅鋪業,擄他人娘子,也擄……相公或者戲子。當時我年少衝動,做了許多狠惡事情。不過如今,我也並不後悔。” 那聲音十分頹喪,平日裏的自信全數消失了,仿佛他在朱從佑麵前,一下變得不堪起來。 聽他這般承認,朱從佑並不責怪他,反而極心疼地撫了兩下他的鬢發,既而將溫濕的唇,輕輕印在上麵。 兩人無言了半晌,朱從佑才支起頭,笑道:“既然罪行累累,不該拿點銀子出來,平一平災禍?” 馮美玉也回了神,眼裏又浮出了一些狡黠。他來回打量朱從佑,試探道:“你要多少?萬兩白的?” 朱從佑似笑非笑地玩他頭發,不置可否。 馮美玉又試探道:“十萬、二十萬兩?五十萬兩?獅子大開口啊。你把權閹的家抄了,也沒有這麽些。” 看朱從佑不說話,便又揣摩著他的眼神,訥訥道:“你要現銀,便要給我點時間,我去備。好多是算利息的,我已經出借了,每月收利息。現成的封銀沒有那麽多,許多都在產業上流動著……” 朱從佑還是隻笑不答。 馮美玉表情漸漸變得僵硬,他有些犯難地問:“你該不會要黃的?!黃的哪能這麽現成……萬歲爺可知,百兩現成的黃錠的是何等滔天巨款?!恕我冒昧,你國庫年入,也不過幾千萬兩銀子吧?” 馮美玉說著說著,已不是詫異了,而是震驚! 朱從佑微笑道:“你犯下種種惡行,決不能姑息。如今鴻臚寺丞空缺,掌外使朝貢。那是個肥差,誰在那位置都要貪上一把。” 馮美玉詫異地看向他,眨了幾下眼。 朱從佑給他蓋了蓋被,平靜道:“不如你去,也不耽誤你的產業。每年將貪來的銀兩,盡數交與我,給我掙一輩子錢,好叫我名正言順的放過你?” 馮美玉又是出乎意料,自顧自的思索了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 “萬歲爺慣會推驢上磨啊。我是要被你利用致死!” / 沈子蘭正在衙門坐著,禮部的給事過來遞上帖子,行了個禮道: “侍郎大人,鴻臚寺卿的帖子。說晚些要帶新上任的寺丞過來,還請侍郎大人日後多多照拂。” 如今鴻臚寺歸於禮部管轄,沈子蘭算是他們的上級長官。 寺丞才被罷免過,怎麽這般快,空缺就已填上了。當初罷免時,鴻臚寺卿還嚇得兩股戰戰,幸好沒被波及,邀他吃了兩次酒,求他這長官多多關照。 然而沈子蘭一點也不想關照他們…… 沈子蘭眉頭擰作一處,有些不悅道:“知道了,去吧。” 給事剛走,一個相熟的年輕郎中就湊過來,神神秘秘道:“沈兄,那鴻臚寺丞昨天才上任,人很俊,年輕得很。不知道走了哪條線,才被提上來的。” 沈子蘭疑惑道:“還能走哪條線?這又是哪個王孫公子?” 約略也是哪個世家的小子,沒地方塞,塞到他手底下求關照。 郎中笑了笑,意味深長道:“這個估計不是,姓名全然不熟。我們都在猜,約是憑著……功夫,伺候好了哪個爺,才提上來的。” 沈子蘭更加鄙夷了,真是什麽人都往他這裏塞? “無妨。但凡他做錯什麽,我便立馬上疏參劾。”沈子蘭冷聲一笑,“萬歲聖明,必然不會放任這豎子不管。” 那幾個郎中聞言,都嘻嘻笑起來。 午後日光正熾,鴻臚寺卿便帶著人風風火火過來。人還未走進正堂,諂媚聲就起了: “沈大人別來無恙!” 沈子蘭聞聲不耐煩的抬頭,視線卻越過了鴻臚寺卿,正迎上…… 馮卓瑜?! 遠處幾個郎中猶在低聲議論。第63章 刁民馮美玉終 三人坐下,略作寒暄。馮美玉穿著官袍,身段兒朗利,一副十分乖順的模樣,看不出什麽情緒。 鴻臚寺卿隻是負責送人過來。人帶到,他便匆匆離去了。畢竟沈侍郎不太喜歡他,他心裏也清楚,沒必要自討無趣。 沈子蘭望了望遠處那幾個郎中,發現他們都在好奇地往這邊打量。 於是沈子蘭歎了一口氣,低聲問道:“鴻臚寺衙門,待的可還好?三四年沒見,你怎麽想起做官了?” 馮美玉無奈道:“欠債太多,受製於人。奉命來此。” 沈子蘭錯愕道:“好端端的,為何‘欠債太多’?” “一言難盡。總之……”馮美玉正說著,倏地露出一個狡笑:“侍郎大人多多關照。” 沈子蘭總有些不安,規勸道:“你可要清廉為官啊。之前坐在你這位置的,現在已經帶著枷,在前往北疆的路上了。” 看馮美玉表情變得凝重,沈子蘭也不好嚇唬他,忙玩笑道:“若發現你有不軌,我定要寫折子遞給萬歲爺了。” 豈料馮美玉不僅沒被嚇唬到,還似笑非笑的抬頭:“哦?” 沈子蘭狐疑道:“小心你的腦袋。錢沒了還能再想辦法,腦袋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馮美玉點點頭,也不知到底聽進去沒。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沈子蘭突兀地問道:“你見過萬歲爺嗎?” 馮美玉表情怪異了起來,既而遲緩的搖了搖頭。 “那真是可惜。”沈子蘭感慨,“你若日後見了,一定會吃驚的。” 馮美玉裝作好奇:“是嗎。” “萬歲爺哪裏都好,就是私下裏,性情有些古怪。你如今在這位置,估摸遲早要見到他,萬不可與他計較。” 沈子蘭說完,隻見馮美玉會意的點點頭,又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 - 福元四年,中秋。萬歲賀壽,大赦天下。又以內帑餉邊防。 奉皇諭,開大內銀庫,調撥五百萬兩雪花銀犒勞邊關將士,舉朝上下一片歡騰。 值八月十四,帝諭免群臣賀壽繁禮。 八月十五,帝已不在禁中。 …… 馬車稍微一斜,馮美玉鑽了進來,手上舉著一個紅果糖墩兒:“嚐嚐?” 朱從佑狐疑地看看,然後盯著上麵亮盈盈的冰糖殼子,有些猶豫道:“我不喜甜食。” “不嚐後悔。”馮美玉說著自己咬了一口,似乎很好吃的樣子,邊吃邊道:“直沽大紅果糖墩兒,天下聞名。” 朱從佑鄙夷了一眼,道:“不就是澤京的大冰糖葫蘆麽,有什麽稀罕。” 這時,又聽外麵小販扯嗓喊道,“墩兒喏甜甜兒的墩兒” 朱從佑好奇地往窗外探看,果見一個販子,手舉著一個大棒,上邊兒密密麻麻插著糖葫蘆,一片火紅的,在這街中穿梭著。忽地遠處跑來一個小童,仿佛追著這香甜氣溜著過來。他扯了扯小販的短打袖角,墊著腳,要給他遞銅板。 小販立刻笑起來:“乖唷!”摘下一串火紅的,往下遞過去。 小童接過來,腳步放的緩慢,口中的牙還少了兩顆。即便如此,也擰著眉頭艱難啃著。隻一口下去,那表情立馬愉悅起來。 朱從佑目光追隨著他,穿過這熙攘的長街,消失在胡同裏。 他已走了許久,朱從佑卻仿佛還能見到這街上,穿梭而過的一線紅影子。 有幾個臨街鋪子,門口擺著碩大的月餅,透著一股香甜氣。路過的老百姓隻丟下幾個吉祥錢,便能分得一塊吃。又過了幾個結伴而行的豆蔻小女,穿著豔色的縐紗衣裳,拿團扇掩麵低笑。她們與鋪門口的夥計用方言調笑嬉鬧,既而響起一陣少女的笑聲…… “朱從佑,回回神!” 馮美玉在他肩上輕拍兩下,“直沽港就在前麵。” “我帶你看海。” 朱從佑被他拍的一顫,回過頭來。 日光從車板透入,籠在馮美玉身上。他正無所顧忌地吃著糖堆兒,見他回頭,霎時露出一個明朗又自然的笑來。馬車內便與外麵長街一道兒,發起了甜來。 朱從佑怔了片刻,傾身往他手中的糖堆兒咬一口。咀嚼間,那甜膩在口中蔓延開來,混合著不惹人厭的微酸。兩人對視一眼,都展顏笑了起來。 手上一溫,馮美玉將他牽住了。 …… “墩兒喏甜甜兒的墩兒” “墩兒……” 小販的叫賣聲漸漸隱去。 最是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