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致遠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問道:“還沒看完?” 他的語氣說不上多好,他剛剛若是沒看錯的話,付清如回頭時, 臉上是落著笑的。 隻是那笑容從未向他展示過。 付清如見他這般,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 “是啊,”她微微抬起下巴示意, “寧公子您先回吧,我今日要將這本賬看完的。” 寧致遠聽聞,臉色是變了又變, 對著一個陌生人都可以笑的那般,對著他卻連個好臉色都懶得給是嗎? 他幾番掙紮,最終還是壓下了怒火,一甩衣袖走了。 付清如目送著他離開,身邊得以安靜,她重新翻開了賬本。 翌日,太陽初升,薄霧散去。蕭逸宸和墨染離開了客棧,在人來人往的長街盡頭,兩人分開,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昨日初到平遙,已是黃昏時候,蕭逸宸還來不及了解太多疫病的情況,隻在幾家醫館查看了一番,是以今日,他和墨染兩人分開來在平遙探查情況。至於太守府,等林海和太醫們到了,再去也不遲。 他依然去了一家醫館,清早時候,人還不是很多,但醫館已經忙碌了起來。 蕭逸宸剛要進去,身後就是一陣的叫嚷聲,他停下步伐,轉過身去一看,是個婦人,懷裏抱著個孩子,就要往醫館裏衝。 他閃過身去,看著那婦人匆忙的踏了進去,他微微一挑眉,隨後跟著走了進去。 “大夫,大夫在哪裏?”女子一進門,便慌忙著四下尋找大夫。 掌櫃的從櫃台裏走了出來,問她是怎麽了。 她斷斷續續道:“我的孩子……染了風寒,一直不見好。” 掌櫃的一聽染了風寒,當下便凝了神色,現如今這個特殊時期,染了風寒,極有可能就是染了那怪病,他不敢掉以輕心,引著婦人往裏去了。 片刻後,他走了出來,看到方才在那婦人後麵進來的白衣公子依然站在那裏,便上前去。 “公子是怎麽了?”他問。 蕭逸宸輕笑了下,“近來有些咳嗽,想來是染上了風寒。” 掌櫃的剛放下的心立刻又被提了起來,近來染上風寒的人確實不在少數,而其中大部分又是那怪病。他們家醫館在平遙算是比較有名的一家,還會接收患上怪病的病人,像是尋常的醫館,現在隻要一聽是風寒,便會將人趕出去。 “公子隨我來。”他微微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蕭逸宸點了點頭,跟著掌櫃的去了方才那婦人去的裏間。 穿過長長的走廊,連拐兩個彎後,一道閉著的房門才出現在眼前,還未待他踏進門,婦人歇斯底裏的哭喊聲就從裏麵傳了出來,“不可能,不可能,”她一聲高過一聲,“我的孩子不可能有疫病。” 她絮絮叨叨著,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他就是……風寒而已,前兩天著了涼,染了風寒罷了。” “你的孩子確實染上了疫病,才會一直發熱,好幾天退不了熱。” 大夫放緩了聲音,“隻要你配合我們治療,就一定能治好的,你的孩子會安然無恙的。” 婦人卻是不信,聲音複又尖銳起來,“你騙誰呢,當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啊?郊外收治的病人,多少人都沒了。” 她說完,抱起了孩子,推門的動作頓了頓,和門外的蕭逸宸打了個照麵。 大夫也跟著走了出來,皺眉看著站在外麵的兩人,掌櫃的趕緊說:“這位公子也是染了風寒。” 女人在掌櫃說話的間隙,就要抱著孩子離開,卻是在大夫的示意下,被攔了下來。 大夫現在還沒空管蕭逸宸,他得先將這一個病人收治下來,集中在郊外的一處治療,否則放任他們在平遙四處奔走,隻會讓疫病更加嚴重。“你先將孩子放下來,現在帶著他回去,隻會讓孩子的病更加嚴重。” 大夫苦口婆心的勸說著,婦人像是根本沒有聽進去般,紅著眼睛對著大夫大喊。 “你這個庸醫,我兒子根本沒有疫病,你們卻要把他關起來,”她伸手指著大夫,恨聲道:“你這跟要他的命有何區別,啊?” 大夫近些時候,遇到了不少這樣的人,已經習慣了,他冷眼看著婦人歇斯底裏的瘋狂。 這裏是醫館的最裏間,尋常的病症不會來這裏,但還是有人會經過這裏,遙遙聽著婦人的叫喊,知道這裏是接收疫病的,便離得遠遠的,深怕自己也被染上了。 婦人橫了心要走,大夫也沒有辦法再勸說下去,他看了眼掌櫃的,掌櫃的隨後打開後院的門,揮手招來了些壯丁。 婦人不肯將孩子留在這裏,他們隻能動用武力,將孩子強行留在這裏,好過被他的娘親帶出去接觸更多無辜的人。 婦人眼睜睜的看著一群蒙著麵巾的男人自打開的後門走了進來,她慌著,更加用力的抱緊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額頭滾燙,躺在她的懷裏不省人事,她一咬牙,拔腿就往前麵跑。 一把折扇突然橫在她的麵前,她抬頭,是自從她推開門時,就一直站在此處的那位公子。 一群壯丁頓住了腳步,他們站在大夫的後麵,時刻警惕著女人的動作,隻要她還有跑的念頭,他們就會把她抓回來,把她的孩子留在這裏。 蕭逸宸放下了手中的折扇,他示意大夫別說話,而後對婦人輕聲說:“我理解你的心情。” 婦人抿著唇,並不言語,隻是低頭看著她懷裏抱著的孩子。 他笑了下,用折扇指了指自己,“其實我今天來這,和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一樣的。” 婦人迅速抬頭看了他一眼,她像是有些震驚,她不太能理解為何看著這般華貴的公子也會和她的孩子一樣呢。 她其實心裏明白,自從她的兒子高熱不退時,她的心裏就有了預感,隻是她還抱著僥幸,萬一呢,萬一她的兒子隻是普通的風寒發了熱呢。直到她今早叫她的兒子起床,但她卻一直叫不醒她的兒子。 她的掌心一片滾燙,她慌了,顧不得一切,抱著昏迷不醒的兒子,來了醫館看大夫。 她之所以遲遲不來,一方麵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另一方麵也是這段時日傳聞太多了,他們說隻要是發了熱,就會被拉去郊外集中收治,但這個病根本治不好,每天都會死很多人。 她怕萬一她的兒子並沒有疫病呢,被拉去集中收治,在那裏染上了病怎麽辦。 方才在屋子裏等待著大夫看病的那短短一刻鍾,是她這輩子最煎熬的一刻鍾。 當大夫惋惜的看著她時,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瘋了一樣,抱著她的兒子就要走。 推開門時,她看到了她這一生所見到的最好看的人,之後,這個年輕至極的公子告訴她說,他和她的兒子一樣,也染上了疫病。 這怎能不令她震驚呢,是不是隻有這個時候,疾病才是公平的,他不會管你是權勢滔天,還是平頭百姓一個,都會一視同仁,沒有人可以逃過去。 她扯了扯嘴角,你說多好笑啊,她的兒子明明還這般小,卻要遭受這樣的罪,他本來有著美好的未來,再過一段時間,他就可以去學堂了,他頂聰明的,他以後可以考取功名,將來說不定可以做一個受百姓愛戴的好官。 可是啊,在那一刻,通通被毀了。 蕭逸宸一直看著她,沒有說話,良久,婦人才開了口,“你……確定嗎?” 蕭逸宸點頭,“確定啊,因為別的醫館並不接收,所以才來了這裏。” 他的目光平靜,一直凝視著眼前的婦人,“患了病,就要聽大夫的,才能被治愈,不是嗎?” 婦人楞楞的看著那雙沉靜黝黑的雙眸,像是內裏有巨大的漩渦,將她的心神全部吸了進去。 “是啊。”她聽見自己說。 蕭逸宸笑了下。 婦人回了神,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後,立刻爭辯道:“那也要很好的大夫才行,”她瞥了眼蕭逸宸身後站著大夫,“像那種庸醫,不聽也罷。” “你的心裏其實已經知曉了,”蕭逸宸指了指她懷裏的孩子,篤定道:“你知道他患了疫病,隻是不願承認罷了。” 婦人被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那又如何?” 蕭逸宸聞言,搖頭笑了,“不如何,隻是每個人都有可能患病,你,我,他,”他的目光環視著在場的眾人,“甚至是在這裏的所有人,哪怕是大夫,都有可能患病。” “但這並不可怕,隻要按照大夫說的做,就有可能被治愈,”他放重了語氣,神色更是威嚴,旁人跟本不敢直視他,“可怕的是,像你這般,帶著孩子到處亂跑,你想過沒有,他可能會因為你,而錯過了最好的治愈時間。” 婦人徹底楞在了原地,她的孩子可能因為自己,而錯過治愈時間,從而離開這個世界。 巨大的恐慌籠罩在她的心頭,不可以啊,那樣的後果,她真的承擔不起。 她的雙手止不住的顫,她懷裏抱著的,是她的全部啊。 她茫然無措的抬頭,”那我……該怎麽辦?”她像是痛極,被歲月蹉跎的麵孔,慘白一片。 蕭逸宸輕聲的說:“把孩子交給大夫,你陪著他去,”他頓了下,補充道:“我也去。” 大夫和掌櫃的麵麵相覷,這年輕公子還未被診斷是疫病,就要去隔離區,怎麽說都是不合適的,但現在,好像也沒什麽辦法了,隻能讓他做好防範措施了。 婦人滿臉的錯愕,這樣滿身都是貴氣的公子說要和她們一同前去,他都相信大夫了,那麽,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她現在也離不開這裏,她的目光在那群壯漢和蕭逸宸的身上轉了好幾個來回,最終,她選擇了相信眼前這個白衣錦袍的公子。 他說得對,相信大夫,他們會把自己的兒子醫治好,若是因為她今天帶走了她的兒子,其他的醫館又沒法醫治的話,從而導致她的兒子離開了人世,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她緊了緊雙臂,說:“好。”第36章 趨利避害 蕭逸宸那頭去了醫館, 墨染這頭則是去了相對沒有那麽富裕的城郊地帶。 盡管平遙富庶程度直逼金陵,但依然有窮人生活的地方,就像同一片天空下, 也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時候尚早,路邊攤卻是支楞了起來, 那邊鍋裏煮著餛飩, 熱氣直冒,這邊剛剛出籠的包子, 又大又白, 香氣四溢,整條街都飄著煙火氣。 盡管這段時日,平遙似乎因為疫病而鬧得人心惶惶的,但總歸來說,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 官府並沒有出麵說些什麽,大多數百姓也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並沒有很重視。 平遙那樣多的人,不見得自己就會患上疫病。抱有這種想法的百姓,不在少數, 不管怎麽樣,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墨染今早時候, 和蕭逸宸一同用過早飯後才出來,因而他並沒有在這條街停留多少時間, 便徑直走了。 穿過這條街,連著拐了好幾個彎,他才停下了腳步。入目望去, 全是些高矮交錯著的房屋,有些年頭了,牆皮大片的脫落,他隨手抹了一記,指尖上浮著些白灰。 這裏是靠近郊外的一處,也就是俗稱的貧民窟。 與方才那條街的煙火氣不同,這裏到處都是破敗的氣息,仿佛沒有絲毫生氣,隻是一潭死水,不起波瀾。 墨染在這裏站了很久,待太陽慢慢的升起,光芒透過雲層,映著雪色,晶亮亮的晃人眼。 他撚了撚手指,白灰在空中打著旋,落在雪上,了無蹤跡。 墨染邁開步子,身後留下一串雜亂的印子。 巷道裏麵和外麵看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同,一樣的破敗,隻是更顯得有生氣些。墨染途徑一戶人家,門口坐著個看不出年歲的漢子,元月時節,地上仍然積著厚厚的雪,他卻穿著件單薄的衣衫,微微仰著頭,不知是在曬太陽還是在做什麽。 墨染瞥過一眼,看他淩亂的頭發黏在臉上,想來是幾日不曾清洗過了,他無謂的收回目光,往前去了。 那漢子微微眯著眼,陽光照在身上很是舒服,他看著墨染的身影消失不見,懶洋洋的笑出聲。 也不知今兒是什麽風,把這麽個模樣俊俏的公子哥吹來了平民窟。 …… 墨染一直走到了巷道最深處,才停了下來,一路過來,他並沒有見到多少人,除卻一開始那個靠門坐著的懶漢,他隻零零散散的見過幾人,那幾人皆是一臉的麻木,漠然的看他幾眼,便不再理會。 這是巷道裏的最後一戶人家,搖搖欲墜的的大門突然被打開,一名老人被粗暴的推了出來。 “趕緊走,別禍害我了。” 一道門,兩個世界,門坎內的人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