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景軒微微一怔,此時才發覺入口的兩根茶梗確實有些發黴,隻淡淡應了一聲,沒說別的。 一陣微風吹來,吹亂了他額前的幾縷頭發,發絲貼在他的臉上,剛好劃過他鼻子下麵冒出不久青色胡茬,陶先知看著他這幅不修邊幅的模樣,歎了口氣,起身說:“回吧?” 付景軒望著遠方,問道:“回哪?” 陶先知說:“蕭衡府上。” 付景軒搖了搖頭,把玩手中的半圓玉佩,說道:“你回吧。” “我在這裏坐一會兒。” 這裏距離楚州最近。 興許,他也正在往這邊看呢。第56章 到了夜裏,付景軒從城門口回到蕭衡府上。 蕭衡最近閑暇許多,偶爾會出來露露麵,看起來是家事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春風得意,正要著手準備茗鬥的事情。 胡雲杉和蒲淩不敢輕敵,每日習茶很晚才睡,今日也是一樣,付景軒從城外歸來本想回屋休息,看到蒲淩那屋的燈還亮著,便走了進去。 除蒲淩之外,屋內還坐著陶先知和徐大人。這段日子大夥同住同吃,早已經混熟了,尤其是徐大人,沒有任何官家架子,穿著一件圓領常服坐在陶先知旁邊同他一起盯著矮桌上擺著的十幾種茶品。這些茶品都是蕭衡府上找來的,蕭衡此人確實愛茶,除四大家的茶餅之外,還收藏了許多別家的茶餅茶碎,無論有名沒名,品級高低,全都要買回來放著。 付景軒打眼掃一下茶餅的紋路走向就能知道出自哪家哪戶,坐在陶先知對麵問道:“做什麽?” 陶先知說:“想看看能有什麽辦法,讓番邦人接受我朝茶品的味道。” 付景軒隨手捏起兩片茶針撬好的“雕蓮”葉片聞了聞,“想到了嗎?” 陶先知愁眉苦臉,“眼下還沒有什麽好法子,今日我探了探那個賣茶的口風,得知異族子民平日根本不喜喝茶,多是喝水或是喝些鮮煮的牛羊奶,那些東西膻的要命,擱在我朝根本無人享用,到了這廂卻成了挨家挨戶每日飲用的湯品。” 說完,胡雲杉便端著兩碗鮮白色的乳湯走了進來,放在幾人圍坐的小桌上。 中原子民平日喜飲清水,善用清水煮茶,異族子民喜飲牛羊乳品,是否也可入鄉隨俗,用鮮白的乳品進行茶葉的衝點? 付景軒聽著幾人七嘴八舌討論,抬手將手裏的兩片茶葉放進溫熱的乳湯,半晌,嫩綠色的葉片在乳湯裏麵緩緩展開,散出了某種奇異的清香。 接下來幾日,陶先知拉著付景軒一同琢磨如何用乳品煮茶,有些能喝,有些卻十分難喝,新鮮的乳湯本就膻味過重,放入苦澀的茶葉雖說能掩住一些膻味,對中原人來講還是有些難以下咽。付景軒品了品剛剛煮好的一杯乳製茶湯,隨手捏了點糖放進去,才覺味道好些。 “這樣不行。”付景軒說。 陶先知正在往湯裏麵放鹽,問道:“怎麽不行?” “我們在這裏品來品去,品出來的依舊是中原人的口味,還需找些異族子民試茶,是甜是鹹或是味道剛好,都需他們定奪。” 陶先知想想也對,待蕭衡今日露臉之時說明緣由,第二天一早,拉付景軒和徐大人一起來到前幾日逛過的集市。 集市依舊熱鬧,陶先知將煮茶器具一一陳列出來,又依次往茶當中倒入鮮白色的乳品以及大量茶碎,用大火煮沸,煮至焦褐色停火,此時,混著濃鬱乳香的茶味已四散開來,吸引了一眾聞著香味而來的圍觀群眾。 其中一位穿著野獸皮毛的異族大漢在茶周圍轉了許久,最終敵不過香氣侵襲,伸出一隻寬大鐵掌讓陶先知給他盛一碗茶湯,陶先知盯著那隻大手嚇得一哆嗦,半個字不敢多說,急忙取出一支小巧的兔毫盞幫他盛了一盞。 大漢接過小巧的茶盞品了品,沒嚐出滋味,學著中原官話問道:“可有大碗否?” 陶先知本想說茶需細品,不可如牛飲水一般粗率,付景軒便已經找來一碗古瓷大碗,幫忙盛了滿滿一碗。 大漢滿意地點了點頭,接過大碗暢飲一番,直呼味道鮮美!實屬上品嘉品! 這時,一位身形瘦小的老者走了過來,問徐大人討了碗茶湯品了品,疑惑道:“我也曾經這般煮過茶湯,為何煮出來味道不如你們煮出來的鮮美?” 付景軒瞥了一眼不遠處賣茶的那位“掌櫃”,問道:“您在哪裏買的茶?” 老者說:“就在這集上,我先前買了一些,煮出來是茶湯都有一股發黴的味道,毀我一鍋鮮奶不說,湯品也無法下咽,可是我手法問題?” 付景軒與陶先知對視一眼。 陶少爺立刻說:“並非您是手法的問題,主要是您買來的茶品存放不當,受潮發黴才會引發怪味。” 生意場上也講道意,陶少爺並沒有把集市上賣茶的那位“掌櫃”至於眾矢之的,而是幫他辯解幾句,講起了如何用好茶煮湯。 付景軒聽了一會兒,等胡雲杉、蒲淩過來幫忙,便退出了越來越多的人群,往城門外走去。 城門守衛全都認識他,知道他每日都要過來坐一會,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風雪無阻。 今日也是如此,趕上日落十分,付景軒又一次來到城門外的那塊石頭上,靠著城牆看著遠方。 年少不知離別之苦,即便那時與方澤生分開多年,也沒有讓像如今這般度日如年,不知是不是如今彼此心意相通,他在想他的時候,深知,他也在想他。 如此,一份相思便成了兩份相思,一份擔憂,便成了幾份擔憂。他這麽久不回去,想來方澤生會為他擔心,他唯恐他擔心,便就越發的為他擔心。 付景軒心覺好笑,嘴裏叼著一根枯草,看著遠處緩緩落下的夕陽,夕陽下好像有一輛疾馳馬車的向他奔來,馬車前室坐著三個人,除車夫之外,另外兩人不顧危險地從前室站起來對他張牙舞爪的揮手。 其中一個好像周齊,另外一個恨不能從車上跳下來的身影又好像三寶。 付景軒微微勾起嘴角,自嘲地搖了搖頭,看來,他已經想家想的神誌不清了。 那兩個小奴才又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這裏? 付景軒闔上眼睛,想要將這個美夢做完,夢裏多好,他不僅可以看到三寶周齊,還能看到方澤生,看到他一本正經的看書或是麵無表情的寫字。 “少爺!” “少爺!” “二爺我們來了!” “我們來了!” 付景軒在黑暗中靜靜聽著,忽而發覺這兩道清脆的聲音距離他越來越近,好似真的就在不遠的地方傳來,他遲疑半晌,猛地睜開眼睛,隻見半裏之外,果然停下了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正在接受進入臨潢府城門的例行檢查,三寶拿著一本通關文書交給盤查的將領,正在一板一眼地回答相關問題,周齊也沒閑著,利落地跳下馬車,跑到馬車後麵取下一個絳紅色的綢麵馬凳放在馬車旁邊,緩緩掀開了車簾。 付景軒嘴裏叼著那根枯草掉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著從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人。 那人真的是走下馬車的,雖然杵著拐杖,卻是實實在在雙腳落在地上走下來的。 付景軒不知是否身在夢中,怔怔看著那人,眼圈驀地紅了起來,他本想再仔細看看,卻被眼中橫衝直撞的淚水糊住了視線,趕忙抬手混亂擦掉,生怕錯過那人一步一步邁向他的畫麵。 他走得不穩,卻一步步堅定有力地向著他。 付景軒確信這不是一場夢,踉踉蹌蹌地跳下腳下的石塊,踏著一路飛濺的草屑快步向他奔了過去。 落日餘暉,霞光萬裏,一望無際的枯草地上停著幾匹尋找水源的駿馬,幾隻伺機而動的獵鷹,幾隻機警靈敏的野兔。 付景軒踏過一叢叢枯草,氣喘籲籲地停住了腳步。 那人距離他還有幾步,緩緩丟掉手中的拐杖,盡量挺直身體,付景軒怕他摔到,張開雙手虛扶著他,卻沒想那人也抬起了一隻手,猛地拉住他的手腕將他擁入懷中。 付景軒神情恍惚,怔怔地摟住他的腰身,“方澤生?” 方澤生一路提心吊膽,見他完好無損,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安心地伏在他的頸窩“嗯”了一聲。 付景軒有許多話要問,一時之間又不知先問哪句,隻得問道:“你怎麽來了?” 方澤生抱著他不願鬆手,沉默許久,低聲說:“想你,想見你。 ”第57章 一個時辰後。 集市上的人群漸漸散去。 陶先知趴在空蕩蕩的茶邊緣看著異族子民分食幹淨的乳製茶湯笑的合不攏嘴。 蒲淩和胡雲杉正在忙著收拾點茶器具,這些器具在點茶局缺一不可,今日卻沒怎麽派上用場,異族人粗野豪放,用不慣中原人的精致物件,碰到個別身形熊壯的彪猛大漢恨不能將小巧的茶盞一並吞入口中,嚇得陶先知當街買來幾個大碗,供前來品茶詢問的人使用。 他們今次收獲頗豐,此番收獲並非單指賺了多少銀子,相反,派發茶湯期間,不少異族子民想要高價購買陶先知手上的茶葉,陶先知非但不賣,還特意說出中原許多茶品並非昂貴之物,屬尋常百姓家裏最常見的東西。 徐大人對他如此說法有些不解,他們本來就是過來做生意的,怎麽生意登門自己壓價不說,還要推拒別人的訂單? 陶先知正拿著方才買來的紙筆記錄大部分異族人的口味還有喜好。 茶生百態,眾口難調。有人喜甜,有人喜鹽,有人喜歡用粗糙老葉煮出的深褐茶湯,有人則喜歡色淡一點,不願讓茶味遮住鮮奶原有的甘美。 徐大人等他寫完,過來問道,為何不當街賣茶? 陶少爺撩下筆杆,一臉精明地說:“番邦路途遙遠,散戶生意怎能做得?如此一戶戶賣茶,不如直接做單大的。” 徐大人說:“何為大單?” 陶先知謹慎地看看四周,瞧見沒有閑雜人等,趴在徐大人耳邊說:“自然是要去找那位蕭三王子,我早就打聽清楚了,三王子剛剛平息家中內亂,正在鞏固地位必要拉攏民心,待茗鬥結束咱們邀他出來一趟,讓他瞧瞧自家子民如何熱衷乳製茶品,而後給他一個拉攏民心的機會,讓他親自去采買司訂茶,如此一來,眾多散戶不就變成了一個關係長久的大戶?咱們也可少些事端,待他訂茶以後如何買賣全憑他自己處置,咱們隻需供茶便好。” 徐大人一介武夫哪懂這些化零為整的生意經?隻知道若是蕭衡那邊從采買司訂茶,訂來的茶品就不一定是陶家的茶了,於是問道:“若是這般,你該如此?” 陶先知說:“訂誰家的茶都是一樣,隻要此番能讓咱們中原茶品在外族遍地開花,又何須在乎是誰家買賣?反正到了外族嘴裏都是一個名字,他們可分不清哪個是陶家的哪個是方家的,介時買了“浮雲出山”“瑞草雕蓮”都敢掰碎了往乳湯裏扔,想一想我的心都在滴血!” 徐大人沒想他一介商人竟有如此格局,不禁拱了拱手,“是徐某眼界窄了,沒想到陶先生有如此胸懷。” 陶先知趕忙拱手還理,“嘿嘿”笑道:“並非是我胸懷寬廣,其實在來之前,我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主要是方澤生找我談了談,讓我多往這方麵想一想,畢竟天家的買賣做大做好,我等供茶小民,哪有跟著吃虧的道理?” 徐大人與陶先知等人混熟之後,總能在他們嘴裏聽到方澤生這個名字,知道他身患腿疾,點茶的技藝高超,原本就想要見見,如今更有些迫不及待,隻是回鄉路途遙遠,最快也要三個月以後才能見到,若是像來時那樣碰到極惡劣的嚴寒天氣恐怕還要更久一些。 徐大人將此事記在心裏,心想回到楚州怎麽也要跟方大當家聊上幾句,卻沒想剛和陶先知等人回到蕭衡府上,就看到幾人居住的院子裏多一個麵生的臉孔。 “師父!?” 胡雲杉剛邁進院子門口,就看到付景軒攙扶著方澤生往屋裏走,急忙跑過去問道:“你怎麽來了?!” 方澤生喚了聲胡少爺,說道:“你們許久未歸,便過來看看。” 陶先知也趕忙跑了過來,見他立著雙腿,驚訝地問:“你能站了?!” 方澤生淡淡點頭,並未多說,又在幾人當中看到了徐大人,拱手問禮。 徐大人趕忙還禮,抬手邀請他邁進花廳,閑聊起來。 方澤生此次前來確實為了迎接付景軒,他先前接到張大人遞來的書信,獲知付景軒等人反鄉的具體時辰,便提前出發想要在路上接應他們,卻沒想這一路來得異常順利,竟在他們反鄉之前進了臨潢府都城,不僅迎上了他們,還能在這裏留上幾天,觀看茗鬥事宜。 花廳內。 幾人盤坐在矮桌前說著此事。 蒲淩開口:“蕭衡那邊給了消息,說是三天後列具茗鬥,我原本還有些緊張,如今看到大當家過來,好似一瞬就找到了主心骨,不那麽怕了。” 胡雲杉點頭,“剛巧我和蒲淩遇到了一個難題,左右不得其解,待會還請師父幫忙看看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陶先知見兩人如此謹慎,也跟著緊張起來,“聽說蕭衡曾經在我朝習茶多年,點茶技藝了得,若是此番咱們敗了可如何是好?” 蒲淩本就害怕,聽他這麽一說,原本放鬆下來的心情又緊繃起來,“除了蕭衡之外好像還有兩位異族茗士,那日我偶然見了一次,甚有些狂妄,還,還說我中原茶事不過爾爾,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