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租借來倉庫確實比方家後宅大了一些,茶品由防水的油脂布裹著,一包一包地裝進麻繩袋裏。王秀禾吩咐茶工打開一袋,從裏麵取一塊茶餅遞給方澤生,“本次“雕蓮”的工藝我已經讓茶工重新參照壓餅的技法做了調整,品級無憂,不會砸了方家招牌。茶碎全部換了新芽煎烤,也根據番外人的口味做了相應的調試,東邊牧族的湯色重些,西邊寨族的湯色淺些,也免得到時他們喝不懂咱們的回禮,再說了咱們的不是。”  方澤生靜默地聽王秀禾說完,“姑母一直很有經商的頭腦,當年剛來方家,父親便說你天資聰穎,讓我好好跟你學習。”  王秀禾微微一怔,半晌笑道:“能跟我學什麽?我一不會識茶,二不會煮湯,不過會扒拉兩下算盤,如今你父親早就走了,咱們就不提從前的事情了。”  方澤生應了一聲,似漠不關心地看了一眼倉庫的貨品,“回去罷,接下來船運的事情,還要勞煩姑母多多費心。”  王秀禾笑著說“好”,而後給翠兒使了一個眼神,讓她留在了渡口。  付景軒今日這傷寒來得蹊蹺,想來兩人是覺得時機以到,準備對這批茶品下手了。  夜裏,江潮暗湧。  臨江渡口僅有幾名方家茶工,各自舉著火把,在倉庫門口走來走去。  遠處的江麵上紅光點點,好似有幾十艘貨船即將靠岸,不知是來楚卸貨的,還是路過歇腳。  一名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趁著夜深人靜前來捕魚的老翁急忙收網,網兜裏隻撈出了幾隻幹癟的小魚,入鍋一口,不夠塞牙縫的。隻得再放回江裏養養,待一個沒有商船經過的夜裏再來捕撈。  翠兒站在渡口附近,瞧見時辰不早,來到倉庫門口讓巡邏的茶工換班休息,而後又來到一處暗角,悄聲說:“夫人,人都安排好了。”  王秀禾站在那裏,靜靜看著倉庫兩旁的忽明忽暗的火把,點頭道:“快來了。”  一炷香後,果然有兩個行蹤詭異的人趁著茶工換班時,偷偷摸到了倉庫門口。  一個左顧右盼幫著把風,另外一個穿著暗色長袍蒙頭蓋臉,佝僂著的背部趴在倉庫的大門上正在撬鎖。  王秀禾掩著嘴笑:“倒是難為了付家二少爺,堂堂一個大家公子,竟然為了一個瘸子做出這般雞鳴狗盜的事情。”  翠兒眯著眼仔細看了半晌,三寶她倒是認出來了,另外一個雖然看不清楚,但應該就是今天早上裝病臥床的付景軒,跟著笑道:“夫人準備的如何處置他們?”  王秀禾說:“自然是送官法辦,染指天家貨物,無論做些什麽,都是要了命的大罪。”  翠兒道:“那要是大當家求您放了他們呢?”  “他若求我,我自然不會鐵石心腸。”王秀禾溫和道:“讓他拿方家來換,怎麽斟酌,都是一樁合適的買賣。”  這廂說著,倉庫那邊的大門已經打開了,王秀禾又等了片刻,吩咐翠兒召齊隱藏在附近的幾十茶工,舉著點燃的火把,浩浩蕩蕩地走過去,站在倉庫門口高聲道:“人贓並獲,二少爺何須再躲?”  倉庫大門虛掩著,裏麵黑漆漆的沒人出聲,王秀禾抬了抬手,身後的茶工一哄而上撞破大門,順著一排排貨物翻出兩個人來。  三寶遮著麵,一雙奇特的小眼睛咕嚕嚕亂轉,用不著猜也知道是誰。  另一個則捂得嚴實些,此時又緊緊地埋著頭彎著腰,著實有些不好分辨。  王秀禾當他沒臉見人,吩咐茶工揪起他的後頸,粗魯地扯下了他的麵罩。  “周齊!?”  翠兒看清那人正臉,站在王秀禾旁邊驚呼道:“怎麽是你!?”  跟著三寶一起溜進倉庫大門的正是周齊,此時憤憤地看著王秀禾,將頭甩到一邊。  王秀禾沒想到眼睛竟是這種局麵,皺了皺眉,厲聲道:“付景軒呢?”  三寶先是毫不客氣地翻她一眼,隨後對著江麵抬了抬滾圓的下巴。  江麵上的船隊越來越近,臨近渡口時,主船揚起了一麵大旗,旗麵隨著夜風來回擺動,隱隱約約,好似瞧見上麵寫了一個“付”字。  王秀禾當即一震,怔怔地後退了幾步,待主船停穩,付景軒一襲圓領青衫從船簾後麵走了出來,跟他一起出來的還有一人。  便是王秀禾深信不疑,以姐妹相稱的柳氏,柳如煙。第38章   柳如煙一襲藕荷裙裝,站在甲板上笑了笑,對著王秀禾說:“幾日不見,秀娘可想我了?”  王秀禾瞠目看她,顫著手道:“你怎麽和他在一起?!”  這個他自然指得付景軒。  柳二娘嫌棄地瞥了付景軒一眼,“我卻是不想跟他一起,若非要跟他做筆值錢的買賣,我才懶得理他。”  付景軒挑了挑眉,由後腰抽出一把折扇搖了搖,也沒去理她。  這兩人的關係明顯不和,又為何湊到了一起?  王秀禾皺緊眉頭,聲音變得尖細,“你先前不是答應了與我做生意?怎又出爾反爾?”  柳如煙聽後一驚,“哈哈”大笑:“秀禾此時到像個不諳世事的女兒家了?你我都是生意人,生意便要慎重則優,付景軒出的條件比你好,我自然是要幫他的。”  王秀禾怒極:“何等生意能超了天家賞賜的半數!”  柳如煙哼笑:“秀娘真當我隻認錢財,不識好賴?”  “你……”  “你什麽你!”柳如煙麵色一轉,秀眼淩厲,她年輕時就是個潑辣性子,如今隱忍了幾個月,終於對著王秀禾說了出來,“從品茗大會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方家的宗親後輩全都死絕了怎地?你偏偏讓付景軒出來顯露身手攪我付家安寧?你安的什麽良心?!”  王秀禾半晌無語,回憶道:“你在品茶局是裝暈?你們那時就勾結在一起了?”  柳如煙道:“不然呢?我還能真的讓他一個毛頭小兒氣倒在聿茗山頂上?”  “可你們明明水火不容!”  “何為水火不容?他若還在付家便是我的死敵,但他如今來了方家,那便頂多算我一個對家。秀娘聰明一世,不會連這份利害關係都看不出來罷?”  王秀禾喃道:“不可能,你怎麽會跟他一遭?你心中該是恨他才對。”  柳如煙說:“秀娘可是有些意思,我恨他那是我家的事情,如今你從中挑撥,不就是要拆了我倆人的家?他再不濟也是姓付,我再不濟也是他二娘!我倆即便是窩裏鬥死其一個,也不能讓你一個姓王的拆了我們姓付的台麵!”  王秀禾沒想柳如煙一個渾人竟如此拎得清,見此局難收,穩了穩心神,解釋道:“品茗大會卻是我考慮不周,但前些日子我們不還姐妹相稱一起為日後謀劃嗎?我如此信得過你……”  “但我卻信不過你啊。”柳二娘勾嘴一笑:“我自詡不是好人,可秀娘卻比我還要不堪,你那背信棄義的活字招牌早就掛在腦門子上了,你還想讓我信你?我呸!什麽日後為我擋著陶胡兩家助我上位,我看你是要連合我滅了陶胡兩家再將我踹下馬做第二個方昌儒罷!”  王秀禾搖頭,眼中早已赤紅一片,“我沒有背信棄義,是方家負我再先!你若不幫便不幫,把我的茶都還過來!”  柳如煙道:“茶不在我這。”  “你說什麽?”王秀禾看著主船後麵幾艘空蕩蕩的商船再也沉穩不住。  她早知道方付二人要對這批茶品下手,從品茗大會結束她就知道要走這麽一遭。於是將計就計,在渡口租了一個倉庫把茶全都放在這裏,待兩人動手的時候便像今日這般抓他們現行。但她又向來謹慎,思來想去覺得渡口不安全,方家更不安全,於是便找到了柳如煙。  四大家雖主做茶葉買賣,多多少少也會做些與茶相關的副業,比如方家的副業便是酒樓,而付家的副業便是船運。  她知道柳如煙厭棄付景軒,無論如何都不會跟他合謀,於是就跟她做了一筆船運買賣,提前幾天把備好的茶品送上柳如煙的商船,再安排幾個可靠的人手跟著一起押送進京,又在渡口的倉庫裏放些假貨,等著甕中捉鱉。  卻沒想柳如煙竟會反水,真的跟付景軒合謀擺了她一道?  “我的茶呢?那可是天家買賣,你隨意挪動便是殺頭的罪過!”  “為何殺頭?”柳如煙笑道:“方家的茶早就被我送回了方家。此時算算時辰,估計早就送到了。”  王秀禾聽罷大驚失色,怔怔看她些許,提著裙擺便向方宅奔去。  柳二娘望著她踉踉蹌蹌的背影,瞥了付景軒一眼,“我有一事不明。”  付景軒道:“二娘請講。”  柳如煙道:“王秀禾與我不算熟識,勉強算作親家,為何信我至此,敢把十萬擔的茶品交給我來運輸?”  付景軒挑了挑眉,嘴角帶著一絲淺笑:“二娘可還記得,我每年都會給方家寫信?”  柳如煙記得,每每信差來家中收信,三寶都會遞上去一封,“你不是寫給方澤生的?”  付景軒道:“隻有前兩封是寫給他。”  “那後麵的?”  付景軒扇子一歪,指向了王秀禾的方向,“全是寫給她的。”  柳如煙皺眉:“你寫了什麽?”  付二爺笑道:“不過是一些家中瑣事,寫一寫二娘的不是,再寫一寫我待二娘的不滿;寫一寫大娘的身體,再寫一寫父親的不作為;那些信上盡是我們付家的懊糟爛事,讓她看了便會以為拿住了我們付家的底牌,才會對我一再鬆懈。”  柳如煙驚異:“你難道早就料到了會有今天這一幕?”  “怎能?我又不是神算子。”付景軒衝她眨眼:“隻不過我早知道,我會來到方家。說起這事,還要感謝二娘。”  柳二娘怔愣片刻,隨即一道驚雷從胸中炸起,顫顫指著付景軒:“你耍我?替雙兒代嫁那事是你耍我?!”  付景軒搖搖扇子,笑道:“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如今我是方家人,二娘便是我最親近的娘家人。”  柳如煙當下便要發怒,付景軒立即道:“我那品茶的功夫可以全數教給大哥。兒時拿你的把柄,也會爛在肚子裏。”  柳如煙眨了眨眼,硬是把將要破口的惡言惡語咽了回去,扶了扶發簪說:“耍便耍了,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快去方家瞧瞧你那位大當家如何了罷。”  方宅後院,燈火通明。  十萬擔茶碎九萬塊茶餅,如山一般擺在空曠的院子當中。  王秀禾跑歪了發髻,貴重的流蘇簪子將落不落,歪歪斜斜地掛在她鬆散的頭發上,甚有些狼狽。她這些年重新換置的方家家丁全被關進了柴房,幫著柳如煙前來送貨的茶工沒走,一個一個舉著火把,站在後宅的院落兩旁。  王秀禾扶著烏木古門喘了半晌,在燈光的照映之下,看到方澤生一襲玄色大氅,穩穩地坐在茶山之前,靜靜地看著她。第39章   “澤生……生兒……”  王秀禾腳步蹣跚,一步步走進院子,提了提嘴角,像往常一樣關懷道:“怎麽這麽晚了,還坐在宅子裏?”  方澤生不語。  她便又上前幾步,眼中盡是她奔波操勞了小有兩個月的茶山,“先前忘了跟你說,走貨的時辰提前了兩天,姑母也是怕路上多風雨,再耽擱了天家的買賣。”  方澤生依舊不出聲,王秀禾顫顫嘴角,“生兒不是說了對姑母放心嗎?如今怎麽又把茶都運了回來?你若是真的想運,為何不支會我一聲?這是咱們自家的事情,何必勞煩付家的船工來回辛苦?”  方澤生那廂死寂般的沈默讓王秀禾止不住發慌。  她不知道方澤生為何要將這批貨品運回方家,但她卻知道,若是被方澤生抓住了這次機會,她多年鑄建的心血必定功虧一簣,日後再難翻身。  王秀禾扶了扶頭發,強行鎮定道:“生兒為何不說話?你若真的想要親自清點這批茶,便直接跟我說一聲,我還能攔著你怎地?何須費這麽大的力氣繞這麽大的圈子?”  方澤生平靜道:“姑母也說何須繞這麽大的圈子。那又為何瞞著我提前走貨,放置一批假貨在渡口裝模作樣?”  王秀禾頓時啞口無言,張了張嘴角,半晌未能吐出半個字來。她躲開方澤生的目光,眼珠轉了轉,計劃著下一步該如何走。說到底,無論此時掌權與否,方澤生都是方家真正的當家,若兩人真的撕破了臉麵,她不一定能占到什麽便宜。也怪她一直想要名正言順地拿到方家,等著方澤生主動讓位給她,卻沒想等來等去,還是等來了這個她防備已久的圈套。  王秀禾不坑聲,方澤生也不急,一雙黯色的眸子裏閃著簌簌火光,半晌,示意啞叔拿出一張邊角泛黃的紙,走到王秀禾身邊,遞給她。  這張紙有些年頭了,看字跡格式,該是一張訂貨用的貨單,王秀禾在晃動的火光之下眯著眼睛一字一字全部看完,拇指落在貨單底部的一方小印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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