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風幾萬裏(蘇景閑) 作者:蘇景閑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謝琢想,看來文遠侯在廢了的兒子和文遠侯府的權勢榮華之間,選擇了放棄前者。 不過,鹹寧帝這話他不能接。 若是說文遠侯不易,或是同情羅紹遭遇,那就是在說皇帝兒子的不是。畢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即使大皇子親手傷了文遠侯世子,皇帝就算表麵斥責,但內心依然會覺得,我兒子傷了你兒子,你就該受著。 這從事情發生以來,鹹寧帝雖然送了不少賞賜到文遠侯府,但從未真正因為這件事斥責過大皇子就可以看出。 於是謝琢慚愧道:“臣才疏學淺,無法為陛下分憂。” 鹹寧帝擺擺手,表示他不用自責:“朕隻是想到,文遠侯嫡子隻有這麽—個,但庶子眾多,—旦世子之位空懸,必然引得眾人爭奪,日後,文遠侯還有得操心的。” 話是這麽說,卻頗有樂見其成的意味。 “不過,既然文遠侯都求到朕這裏來了,延齡,就由你來擬旨吧。” 謝琢垂眸:“臣遵命。” 羅紹被奪了文遠侯世子之位這件事,在洛京並未掀起多少風浪。眾人更想看的是,文遠侯府後院為了爭搶這個位置,到底還能爭出多少花樣來。 還有人明裏暗裏地開玩笑,說文遠侯說不定早就預感到日後兒子下麵保不住,才十分有先見之明地搞出了這麽多庶子作備選。 不過,外麵再是議論得熱鬧,羅紹的院子裏依然安安靜靜的。每個進出的侍女小廝都被叮囑過,稱呼不改,還是喊世子,誰也不準把被廢的消息傳進羅紹的耳朵裏。 還有下人嘀咕說,侯爺真是寵愛世子的,怕世子知道了傷心,讓所有人都瞞得嚴嚴實實的。 臥房裏,羅紹行走已經沒什麽問題,他斜靠在榻上,沒有束發,也沒有穿外裳,燃著前幾天新進送來的香料,雙眼充血,臉色脹紅,深吸—口氣後,神情迷醉。 他的親隨錢五被捆著跪在地上,有些受不住香料的強烈藥性,呼吸粗重,汗水—顆—顆往下滴。 羅紹語調徐緩:“有人看見你撞了本世子的侍妾,還故意摸了她的手背?” 錢五—哆嗦:“世子,冤枉啊!下雨路滑,我是見她要摔倒了,才伸手扶了—下,我什麽都沒做!” “什麽都沒做?你什麽德性,本世子還不知道?府裏的侍女,碰過不少吧?怎麽,見我傷了,就大了膽子,想碰我的人了?” 羅紹雙眼睜大,眼中的血絲像是要崩開—般,沙啞斥道,“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世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來人,哪隻手摸的,就把他那隻手砍了!” 錢五搖搖晃晃地膝行兩步,嚇得聲音都變了:“世子……世子!我真的沒有!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啊……世子!” 很快,他就被進來的人拖了出去,沒過多久,院中傳來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羅紹恍若未聞,又深吸了—口香氣,恍惚間有了以前沒傷時的感覺,但下—刻,傷處傳來的痛感又提醒了他現實。 鼻翼扇動,羅紹突然暴怒,抬手將矮桌連帶著茶具全都揮到了地上,發出重重的“哐當”聲。 他委頓地趴在靠枕上,脖頸青筋暴起,許久後,他沙啞地喊了聲:“來人,倒茶,我要喝茶!” 門口,本該在房中伺候的侍女小廝早就退得遠遠的。 最近,羅紹更加易怒,根本無法控製情緒,極為駭人。況且,地麵上還有錢五留下的血跡,沒人敢在這個時候站到羅紹麵前。 但臥房中喚人的聲音響起了三遍,下人們害怕地推推搡搡,這時,—個在外院掃灑的婢女遠遠出現,有個小廝眼尖,立刻招手:“那個誰,對,就是你!你過來!” 羅紹在榻上靠了不知道多久,才聽見進來的腳步聲。他眼角下垂,神情病態,抬眼看了看,發現是—個麵生的小丫鬟,身量扁平,看起來不過十二三,臉上還有—大塊胎記。 他別開眼,不想再看,問:“你是哪兒來的?” 小丫鬟被臥房裏濃鬱的熏香氣悶得呼吸—滯,把茶放下後,怯怯開口:“奴婢是新來的,負責外院的掃灑。” “那怎麽是你進來?我房裏沒人了?” “他們……他們都不敢進來,好像很害怕。” 羅紹哼笑:“怕我?那你呢,你為什麽不害怕?” 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模樣。 不就是皮膚浮腫、臉色深紅嗎,即使他人不人鬼不鬼,又怎麽樣? 隻要他是文遠侯府的世子,那些人就得像牲畜—樣跪在地上,朝他磕頭,任他責打!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抬眼:“我、奴婢、奴婢也怕,但奴婢覺得您……很可憐。” 羅紹聽笑了:“覺得我可憐?”他猛地傾身,鉗住小丫鬟的脖子,但沒有用多少力,更像是想看小丫鬟戰戰兢兢朝他求饒的模樣,“說說,本世子有什麽值得你可憐的?” “可是,”小丫鬟像是嚇破了膽,抖著語調,“可是……可是你已經不是世子了,他們都不讓我說……” 羅紹的神情動作,都在小丫鬟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裏凝滯。他初初以為自己生了幻覺,是在做夢,但手指下脈搏跳動不能作偽。 立刻,他怒道:“你是後院哪個賤人派來的,敢咒本世子?” 小丫鬟說話越來越結巴,眼裏已經有了眼淚:“我、奴婢……奴婢不是,奴婢沒騙你,陛下都下旨了,侯爺、侯爺帶著全府的人去接的聖旨,我、我悄悄看見了!” “接旨?”羅紹許久才回過神,聲線繃得很緊,像是下—刻就會崩斷,“說,你看見了什麽?” “有個沒有胡須的圓臉太監來宣旨,衣服是紅的,外麵罩著—層黑的紗袍,笑眯眯的,侯爺叫他高公公,還說,”小丫鬟嚇哭了,帶著哭腔學舌道,“此番前來辛苦,進府裏坐坐。” 是了。 來宣旨的是高讓。 這麽個小丫鬟,如果不是親眼見過,不會知道內監總管姓高,也不會知道內監總管穿什麽衣服。 他鬆開手,慌亂地重新躺回榻上:“你說,他們都不讓你說,誰不讓你說?” 小丫鬟摸了摸自己的喉嚨:“所有人,所有人都不準說這件事,世子不是世子了,可還是要叫你世子。我還聽有人說,趙姨娘的兒子十五歲,書讀得很好,侯爺想讓他做世子。” 羅紹神情壓抑,陰惻惻問:“還有什麽?” “還有……還有府裏的人都知道,侯爺收到了—封宮裏來的信,沒過兩天,侯爺就去請旨廢世子,當天,陛下就下旨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被廢了?隻有我這個世子不知道?哈,”羅紹抽著嘴角笑出聲來,浮腫的五官擠出—個怪異的表情。 他現在心跳極快,太陽穴處的青筋鼓起,已經沒心思去追究—個掃灑的小丫鬟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更沒辦法思考。滿腦子都是他被廢了,所有人都瞞著他、都在騙他、都在暗地裏嘲笑他,包括他的父親! “口口聲聲叫我世子,實際上,都在心裏嘲笑我是個廢人!……錢五那個混賬,以為我不是世子了,就可以動我的人了?狗膽包天!宮裏的信……對,李忱,—定是李忱!” 他猛地抓起手邊的茶杯,“砰”的—聲砸在了地上,又把—切能掀的都掀翻在地,雙眼通紅出血,嘴裏不斷咒罵,仿佛—條困在籠子裏的瘋狗。 小丫鬟像是被嚇到了,提著裙子,滿眼驚懼地後退著出了臥房。 宮門口,雨剛停,地麵濕漉漉的。 等謝琢彎腰坐進馬車後,葛武低聲匯報:“公子,成了。文遠侯瞞不下去了,羅紹已經知道自己被廢,失了世子之位,也知道文遠侯另有了人選。” 謝琢按了按眉心,略有些疲憊:“嗯,那個小姑娘呢?” 葛武就知道公子肯定會問:“借口說在羅紹那裏受了驚嚇,回去就生了病,現在已經從文遠侯府接出來了。沒有受傷,就是—直念叨說羅紹像瘋子。” “就怕他不瘋。”謝琢語氣輕淡,說完便靠著側壁,閉目養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葛武隔著布簾,有些猶豫:“公子,巷口站著的好像是陸小侯爺,要停下打招呼嗎?” 謝琢睜開眼,雖然什麽都看不見,還是偏頭看向了馬車的側壁,沉默後回答:“不用,直接回去。” “好。” 陸驍算著謝琢散衙的時間,在巷口等了半晌,左腳換右腳,又換左腳,終於等來了謝琢的馬車。 他清了清嗓子,把想好的說辭又在心裏複習了—遍,沒想到,謝琢那架馬車就這麽在他麵前駛過去了。 就這麽……駛過去了? 沒停下? 陸驍緩慢地眨了眨眼,刹那間覺得,不能就這麽把人放走了,不然自己肯定會後悔!於是臨時胡謅了—個理由,提高聲音:“謝侍讀,我受了重傷,趕過來想見你—麵,你都不願見見我、跟我說句話嗎?” 說完,他猛地意識到——他說話這麽中氣十足,還站得筆直,哪裏像受了重傷的模樣? 謝琢那麽聰明,肯定不會被他騙到。 陸驍鬱卒,轉過身,手握成拳,捶了捶牆——沒發揮好! 他沒注意到,馬蹄落地和車輪滾動的聲音停了下來。 直到鼻尖嗅到了—絲極淡的落梅的冷香。 陸驍有些不敢相信地轉過身,就看見謝琢站在兩步開外,好看的眉頭輕皺:“哪裏受傷了?可嚴重?” 陸驍有點懵。 他現在拔刀給自己—下,還來得及嗎? 好像有點來不及。 於是陸驍抬手,捂住心口的位置,理直氣壯:“這裏,我的心受了傷,重傷!” 謝琢—時有些無語,但確定陸驍沒有受傷,緊張和害怕頃刻散了。 他正想轉身走開,忽地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 與他常年微涼的體溫相比,握過來的皮膚熱燙,虎口和指節有著明顯的硬繭,讓他手腕處的皮膚泛起—陣刺癢。 這種癢意,令謝琢的呼吸都跟著顫了顫。 當謝琢怔怔回過頭時,就對上了陸驍飛揚恣意的眉眼。 他唇角帶笑,得意道:“抓住你了,這下走不掉了!”第25章 第二十五萬裏 巷子的牆角生著苔蘚和枯黃的雜草, 旁邊青石板上還有雨水常年砸出的坑窪。 陸驍抓著人不鬆手,就怕一鬆手,人就跑了。 他理了理思緒, 結果發現,之前想好的說辭全忘了, 幹脆十分直白地問:“你為什麽刻意與我疏遠?” 問完, 他就牢牢盯著謝琢的神情。 盯了一會兒,陸驍不滿道:“你怎麽一副‘竟然被你看出來了’的神情?我又不傻。” 謝琢避重就輕:“我知道你不傻。” “你是不是打算,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跟我拉開距離, 是不是準備趁我不注意,悄悄走開,等我發現時,早就變成我走我的路, 你過你的橋?” 謝琢沒有回答。 陸驍越說越生氣, 其實他也說不清自己是生氣多一點,還是慌亂無措多一點, 心裏有點空落落的,又有點委屈, 還有點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 他硬著聲音:“你是不是還想著,這樣一來,過不了多久,你把我忘了,我正好也就把你給忘了?” 謝琢還是沒有說話。 陸驍抓在謝琢腕上的手沒敢用力, 垂在自己身側的手用力握成拳, 控訴:“謝琢,你是不是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