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刮蹭的小傷,不礙事。人已經解決了,死了一個,另一個重傷,我想著公子可能有話要問,就把人帶回來了。”  “嗯。我去看看。”往外走時,謝琢順手拔下了釘在床柱上的弩箭。  簷下,黑衣人被葛武隨意扔在地上,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謝琢蹲下身,淡聲問:“文遠侯世子是怎麽吩咐你們的?”  黑衣人裹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呼嗬著,不說話。  謝琢握著拔下來的弩箭,箭尖抵在黑衣人的掌心,用力刺了進去,冷淡道:“我不想再問第二遍。”  說完,箭尖又深了半寸。  劇烈的疼痛激的黑衣人頸側暴起青筋,冷汗立刻就冒了出來,他顫抖著出聲:“我說……世子、世子讓我們別輕易讓你斷氣,要把你帶回去,他要、要親手活剮了你……”  謝琢輕聲問:“還有嗎?”  “世子還說你長成這般模樣,不知道多少人、多少人動過心思……還說會讓你嚐盡苦頭……”黑衣人的手被短箭釘在了地上,額上的汗珠混著雨水流過眼瞼,他盯著眼神平靜的謝琢,麵上浮起懼意,仿佛這人根本就是嗜血的惡鬼,沒有人性。  等黑衣人徹底沒了氣息,謝琢站起身,自言自語般:“活剮了我?”  文遠侯羅常令他父親被判處淩遲之刑,現在羅紹又想剮了他,還真是家學淵源。  謝琢又吩咐葛武,“都處理了吧,別髒了我的院子。”  葛武頷首:“是,公子。”  秋雨下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不管是血跡還是別的,都被衝刷得一幹二淨。  文遠侯府,羅紹的親隨進到臥房,立刻就被房中濃鬱的香氣熏得口舌幹燥,不由腹誹,明明那處都傷了,還熏這助興的熏香做什麽。他麵上還是一派恭敬神色,弓著身,小心道:“世子,蹲守的人看見了,那個謝琢……進了宮門,去天章閣了。”  羅紹躺在床上,臉色陰沉:“沒死?”  親隨猶豫道:“沒死,也沒受傷,看樣子……前一晚似乎無事發生。”  一個茶盞被擲過來,在他麵前碎開,接著是羅紹的怒斥:“無事發生?好一個無事發生!人呢,派去的人都死了嗎?”  親隨不敢往後退,硬著頭皮:“派去的人至今還沒回來,世子,這事蹊蹺,要不要報給侯爺?”  羅紹胸口起伏,他如何不知道這事蹊蹺?但現在不比從前,他傷了,後院那些姨娘庶子全都盯著他的世子之位,伺機將他狠狠踩下去。他敢暗地裏派人去殺謝琢,卻不敢讓他爹知道他沒經他同意就動了手。  他還有希望,決不能被他爹厭棄。  “敢漏出去一個字,就殺了你。”羅紹咬著牙,命令,“把尾巴抹幹淨,不能被任何人發現這件事!”  散衙後,謝琢坐上馬車,直到車停下,他掀開布簾才發現不對:“怎麽來了這裏?”  葛武扯著韁繩,有些心虛:“公子昨夜受了風寒,後半夜肯定也沒怎麽睡著,得讓宋大夫看看才行。”  “都學會自作主張了?”話是這麽說,但謝琢沒有拂葛武的好意,踩著馬凳下車後,又念起宋大夫的脾氣,把披風係上了。  宋大夫一見人,捋捋花白的胡子:“這是怎麽了,失魂落魄的?”  葛武代為回答:“昨夜文遠侯府派人來行刺,擾得公子一夜沒睡,白天也沒精神。”  宋大夫雖然坐在醫館裏,但人來人往,消息靈通,況且文遠侯世子受傷的事本就不是什麽秘密。他沒有多言,示意謝琢把手腕遞過來,又讓葛武出去把車馬安置好。  片刻後,宋大夫詢問:“公子思慮過重,想來應該不隻是因為昨夜的事吧?”  謝琢沒有正麵回答,隻道:“你配的毒藥很有效,我塗在弩箭上,潛進我臥房的黑衣人幾息就斃命了。”  宋大夫笑容得意:“好說好說,我還能配出更厲害的藥!”  “嗯,”謝琢又道,“昨晚陸驍也來了。”  “陸小侯爺?他看見公子動手殺人了?”  “沒有。他以為人是葛武殺的,還以為我會害怕。他不知道,其實就是我動的手。”  宋大夫覺得,但凡不是親眼看見過謝琢動手,都不會相信,弱不禁風的謝琢是真的能拿起殺人的刀,畢竟世人總是很容易被外表蒙蔽。  要不是這些年來,他守在一邊,眼見著謝琢一次又一次地練習弓弩,日複一日地去學如何既快又準地使用匕首、一擊製敵,他也不會相信。  宋大夫發愁:“要不……公子把真實身份告訴陸小侯爺?”  謝琢沉默片刻:“陸家現在每走一步都踩在懸崖邊上,和通敵叛國的謝家綁在一起,絕非好事。說不定陛下還要感謝我送上這個致命的把柄。到時候,陸家被冠上與謝家相同的罪名,是人禍,淩北無人能守,則是國禍。”  他倒了點清水在硯台裏,緩緩磨著墨,“況且,我若以謝家遺孤的身份站到陸家麵前,以兩家的情誼、以陸將軍和我父親的情誼,你說陸家是幫還是不幫?”  宋大夫輕輕歎了聲氣。  他隻想著,這十幾年來,血海深仇都壓在公子一個人身上。若是有一個人能跟他一起,想來也要好上許多。  謝琢靜靜地磨了整整一硯台的墨,又提起筆,一字一句地替宋大夫抄寫醫案。  浮動的心緒再次沉靜下來。  他不會讓陸驍知道的。  他也不會再放任自己依賴、沉溺、上癮。  陸驍……不該與他一同陷在逼仄陰冷的仇恨裏。  陸驍應該是洛京城裏打馬觀花、放浪不羈、眉目飛揚的陸小侯爺。  是逃脫樊籠後,銀鞍照白馬,鐵甲持長戈,率領蒼狼騎橫掃北狄的少將軍。  而這些,想來,都不會與他相關。第23章 第二十三萬裏  秋色漸深, 院子裏老樹落下的枯葉越來越多,常常葛武才掃完,一回頭, 又能見一地落葉。他蹲坐在台階上,注視著滿院子的枯葉氣悶。  謝琢拿了一卷書出來, 故意找他說話:“不是出去找宋大夫看傷了嗎, 有沒有聽見什麽消息?”  葛武稍微有了點精神,聊起聽見的傳言:“公子, 我聽醫館裏的人說, 這半月以來,文遠侯府後院鬧得十分厲害!”  “多厲害?”  “誰都知道羅紹肯定是廢了,於是,為了爭搶世子之位, 庶子甲給庶子乙在飯菜裏下毒, 沒想到那份飯菜入了庶子甲自己的口,庶子甲直接七竅流血死了。  很快, 庶子乙同母的弟弟跳出來指認庶子乙是凶手,說明知道那份飯菜裏有毒, 庶子乙還勸甲吃下,並且為保證甲必死無疑,乙還往裏麵加了另一種毒。庶子乙反過去指認,說他用的毒藥就是這個弟弟給他的,情節比話本還精彩!”  他還評價了一句, “文遠侯竟然生了這麽多兒子, 甲乙丙丁都不夠排,聽說他後院裏有很多侍妾,怪不得文遠侯世子那副德行!”  謝琢順手用書冊敲了敲葛武的肩:“刺殺那夜的傷怎麽樣了?”  “早就不痛不癢了!宋大夫說是他的藥管用, ”葛武想起來,“對了,公子,我今日在宮門口等著的時候,聽張召說,陸小侯爺病了。”  “病了?”謝琢停頓片刻,“怎麽病的?”  “說是小侯爺在陛下跟前正說著話,結果陛下的玉扳指不小心掉到了太液池裏,小侯爺二話沒說,跳進池子裏找了許久,給陛下撈上來了。不過現在風冷,小侯爺回去就患上了風寒。”  葛武一直覺得陸驍是個好人,又很關照自家公子,不免憂心忡忡的,“聽張召的語氣,似乎還有點嚴重。”  見謝琢沒什麽反應,他提議:“公子,您要不要去探探病?”  謝琢沉默許久,才搖了搖頭:“今日天章閣裏的事務多,晚上要點燈整理清楚,先不去了。”  武寧候府。  陸驍躺在床上,額頭上蓋著一塊濕緞布,眼睛一個勁兒地往外看:“高公公走了嗎?真的走了?”  沈愚點頭:“走了走了,真的走了,絕對不會又倒回來那種。”他按著陸驍的肩膀,“陸二,你再躺躺,我再給你換條濕緞布!”  陸驍迷惑:“換濕緞布幹什麽?我又沒真的發熱,戲不是已經演完了嗎?”  沈愚有點興奮:“我第一次照顧生病的人!來,是好兄弟,就讓我再過過癮!”  陸驍一時間,還真就重新躺回了床榻上,任由沈愚幫他換了濕緞布,繼續假扮自己是個發著高熱,快要厥過去了的病人。  沈愚又好奇:“你當時真就跳下去了?玉扳指那麽大一丁點,怎麽找到的?”  “靠以前百步穿楊的眼力找到的,”陸驍直挺挺地躺著,語氣平淡,“陛下扳指是有多鬆,才會正好在太液池邊掉下去?不就是想看看我的反應如何。既然他要看,我就讓他看個盡興,看個開心,看個滿意。”  沈愚支著下巴歎氣:“陛下可真是,折騰完你,又讓高公公賞了不少藥材和貴重的金玉。”  “他這是訓狗呢,想方設法折騰你,你若是聽話,就有豐厚的獎勵,你要是不聽話,那可就不好說了。”陸驍抬手捂著濕緞布,喃喃自語,“我要不要也像你爹一樣,跨個火盆試試?”  後半句沈愚沒聽明白,他想法轉得快,改問起:“對了,你不是說謝侍讀會來探病嗎,怎麽還沒見他過來?”  見陸驍不說話了,沈愚納悶:“你跟謝侍讀吵架了?”  “沒吵。”陸驍把貼在額頭上的濕緞布往下拉,遮住了眉毛和眼皮,“我覺得他不想跟我交朋友了,最近半個月找他吃飯,約了八次隻應了兩次。”  “是不是天章閣裏事情太多了,忙不過來?”  陸驍嗓音有點悶,“我感覺得到,他很隱蔽地在慢慢疏遠我,還不想讓我發現。”  “比如?”  “比如兩次吃飯,他都不讓我幫他盛湯,趙叔的麵攤他也好久沒去了。”  不讓盛湯也算?沈愚震驚:“你這是把以前在淩北時,刺探敵軍動向的觀察力都用在謝侍讀身上了吧?”  輕咳了兩聲,沈愚覺得作為兄弟,還是不能對此刻心情低落的男人太狠,於是勸道:“挺正常的,單憑你是陸家二公子,就沒多少人敢跟你親親近近地稱兄道弟。謝侍讀又是沒及冠就中了探花,進了翰林院,以後肯定是要入閣的。也就隻有我這樣無官一身輕,立誌一輩子遊手好閑的,才會放心跟著你混。”  陸驍“嗯”了一聲。  他其實想得很明白,謝琢以後跟他漸行漸遠,也無可厚非,但他不認同沈愚的說法。  他依然覺得,能說出“這片土地,會記得他們流過的血”的人,絕不是滿心滿眼隻有仕途利益的人。  也不會為了仕途躲著他。  越想心裏越煩,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陸驍抓起蓋在臉上的濕緞布,扔進沈愚懷裏:“冷的都被我烘熱了,我要是真的在發高熱,你能把我的病照顧得更重。”  沈愚生疏地把布巾扔盆裏淌了淌水:“陸二,我懷疑你是在借題發揮!明明是你自己心情不好,偏偏指責我!你這是禍水東引!指桑罵槐!”  陸驍聽完,滿眼疑惑地看他:“阿蠢,說實話,你爹以前真的請過先生來國公府帶你念書?”  沈愚點頭:“請了啊,請過三個,其中一位還是太學的大儒。”  他仔細回憶,“當時我爹還問,有沒有必要把我送進太學裏熏陶熏陶,那位大儒說,沒必要,我現在開開心心的就挺好的。我爹也說,反正我也不考科舉,勳貴太積極於政事,會遭陛下猜忌。”  陸驍心道,確實,這樣就很好。  沈愚又十分積極地往陸驍額頭上蓋了一塊濕緞布,有點幸災樂禍:“陸二,看來以後你要習慣習慣謝侍讀不搭理的日子了!放心,你的好兄弟阿蠢——呸,本世子還是會帶你玩兒的!”  陸驍在家裏躺了足足兩天——就算戲沒做足,他也實在躺不動了。  一大清早,他就勤勤懇懇地坐著馬車去天章閣點卯,剛進宮門沒多久,一眼看見了走在前麵的謝琢。  明明官服全長一樣,但謝琢穿起來,就是比旁人都要好看。  在追上去和不追上去之間猶豫了片刻,陸驍幾個快步:“謝侍讀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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