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調息片刻,楊晏清轉過身後便又是那霽月光風,皎皎如月的文臣帝師。隻不過他身後呆坐在馬上看似一臉肅穆認真,實則震驚呆滯的蕭允,就沒有那麽快能夠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反應過來了。  方才楊晏清讓蕭允遮擋臉頰不過以防萬一,他能通過畫像知曉周國國相的容貌,周國也未必沒有手段得到大慶天子畫像。若是方才讓馮經緯知道蕭允在此,恐怕便是要魚死網破拚上一拚的。  畢竟一個國相換一個少年帝王與當朝帝師,這筆買賣實在是大賺!  馮經緯是惜命,但坐到如今這個地位,他與楊晏清是同一類人各為其主罷了,若能以最小的舍棄換來更大的利益,又何嚐不能為之?  楊晏清走到馬邊抬手輕拍了拍蕭允的腿。  蕭允沒動。  過了良久,少年才動作遲緩的低頭,問自家先生:“那個人是……周國宰相?”  “是。”  “他設計蠻夷進攻我朝邊境?”  “是。”  “先生……將他罵吐血了?”蕭允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飄忽,“罵死了嗎?”  “倒還不至於到將人活活罵死的地步。”楊晏清好笑道,不過說著又搖頭一副看不上眼的歎息,“隻是這馮國相心胸著實狹小了些,這樣便受不住了,以後這件事恐怕在他那是過不去了。”  “過不去?”蕭允似乎終於反應過來了一些。  楊晏清的目光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溫和寧靜,語氣輕柔:“以後他若是還想打我大慶的主意,一次計劃便要反複推演數以百次,去揣測如果是我,會如何行事,還會籌謀想要最大程度避免更多巧合帶來的不利因素,可惜了……”  想得越多,做的越多,疏漏便會越多,敗得也將越快。  “可是這次,不就是真的是個巧合嗎?”蕭允見楊晏清在馬下仰視自己,視線掃過不遠處躺著的兩具屍體和一片淩亂踐踏血跡的馬蹄印,忽然一個激靈從馬上爬下來,乖巧站在楊晏清身前。  他將腦袋上罩著的大氅拉到手裏,墊著腳就要往楊晏清身上披,“夜間風寒,學生給先生披上!”  楊晏清強忍著沒有被此時的蕭允逗笑出聲,好麵子的小少年之後想起來指不定會多懊惱自己的行為。  “正因為是巧合,他才會對自己,對周國的未來產生質疑。”而這才是楊晏清今日刺入馮經緯心底最深也是最要命的刺。  他將蕭允引到山坡旁,直麵下方的青州主城,那裏的兵戈相見,屍體堆疊才是真正的殘酷。蕭允乃是一國之君,萬萬不可立於危牆之下,如此瀕臨戰局已經是楊晏清所能允許的最大限度,也是這位從未經曆過沙場殘酷的少年所能承受的極限。  即使有著曾經內廷之亂的禍事,有了之前楊晏清抽刀見血的鋪墊,蕭允仍舊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蕭允的眼神有些回避地瑟縮了一瞬,楊晏清卻動作堅定地將他的臉轉過來,麵對眼前的蒼涼悲壯的場景,直到蕭允有些顫抖的背部隨著衝鋒號角的此起彼伏逐漸變得挺拔而堅定。  楊晏清的眼中閃過欣慰,見了血,有了野心,知道收斂,懂得畏懼天道性命,這才是一個少年帝王真正長成的開始。  楊晏清一撩衣擺,半跪在蕭允的身前,抬眸正色直視呆愣住的少年皇子,語氣堅定中蘊含著萬千篤定的力量:“陛下,青州是大慶的要塞,靖北王更是青州的脊梁。青州與靖北王一脈相輔相成,互相醞釀出屬於戰場的傳奇,但京城亦是大慶的皇城根基,而您,是大慶的帝王,您的戰場,在這個天下!  您要永遠記得今日種種皆為天命所歸,您的功績與大慶的國運,都將如今日一般,得天道庇佑,賢良忠勇相護,順遂昌盛。”  楊晏清的眸色深邃,表情肅穆,一字一句不在說服,倒更像是將這番話烙印在少年帝王的心底。  蕭允攥著狐裘大氅的手一緊,仿佛被楊晏清那篤定的語氣所感染。在原本濃重的夜色裏,在不遠處的狼煙燃燒的硝煙氣與青州城牆火把通明的廝殺聲中,少年凝視著教導自己長大的先生,收攏瑟縮的帝王氣勢陡然被引出。  這位尚且不過十歲之齡的帝王展臂將大氅朝外抖開罩在此時半跪在自己身前的大慶帝師肩頭,退後一步,以天子之尊拱手對楊晏清躬身到腰,鄭而重之:“朕,多謝先生大義。”  也絕不會有負先生教導所托!  天子尊貴,繼任登基後隻跪祭天地,即便是對著宗廟先帝皇,也不過執香拱手躬身半禮,這一禮,楊晏清受得,卻也隻是半跪受了。  “今日過後,陛下要好好看看靖北王,看看如今的青州。您沒有必要懂得武將能臣,您隻需要接納他們,然後用溫水慢慢磨平他們因不滿滋生的野望與尖銳。取其長處,補己短處,製衡將臣,方為王道。”  “唔……看來是不需要我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楊晏清先是抬手將蕭允扶直身子才站起身,轉頭揚眉:“怎麽會不需要?這不正趕上來清理殘局?”  “我可是看到煙花就著急忙慌從青州大營裏趕過來,先生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沈向柳從黑暗中走出,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山坡上的兩具屍體和滿地狼藉,嫌棄皺眉,“這些扔在這回頭狼啃了不就行了?有什麽可收拾的……”  “你來了就行。”楊晏清也不多說,隻是笑看沈向柳,“並且記得在必要的時候保持安靜。”  沈向柳:“……?”  蕭允忽然意識到什麽,眼中閃過一絲驚異愕然,拽了拽楊晏清的衣角,小聲道:“先生,王叔該不會……”不知道吧?  楊晏清轉頭用食指抵在唇上,眉目如畫,皮膚白皙,整個人映襯著雪白的狐裘大氅越發顯得文弱纖細。  蕭允:“……”來了,先生又開始了!  “對了,柳老板。”楊晏清往旁邊走了兩步,讓沈向柳正麵蕭允,“這是我的學生。不如柳老板受累去找些幹柴來,我們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楊晏清親口承認的學生,普天之下,隻有一人。  沈向柳的心頭湧上一股澎湃洶湧,他知道,楊晏清曾經許諾他的東西——來了。  ***  晨光熹微,大地被籠上一層霧蒙蒙的輕紗,天邊泛起一片白茫茫,東方,在那一望無垠的戈壁草原上,太陽逐漸升了起來。  一身甲胄未褪,手執長刀駕馭戰馬疾馳而過的蕭景赫眼角在瞥過那道白色身影的時候眼神一變,驟然拉韁,調轉馬頭上了山坡,沉重的步伐帶著一片血海中未盡的肅殺與腥氣緩緩走到靠在樹旁閉目養神的書生麵前。  楊晏清似有所覺地睜開眼,便見到那黑衣玄甲的將軍立在身前,正躬身朝著自己伸出手來。  陽光為那血汙斑斑的玄甲渡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如在夢中,眼前的將軍,是他最傾心的模樣。  靖北王朝著心愛的帝師伸出手,聲音裏帶著一絲疲倦,一絲忐忑與些許放下牽掛的安心:  “楊大人,跟本王走嗎?”  太陽從地平線一躍而起,辭舊迎新,又是一年。  *  作者有話要說:  一氣嗬成沒有分章!驕傲叉腰!  武將有武將的戰場,文臣有文臣的溝壑,主場還是在楊大人這邊啦!  這一章先生搞事,下一章先生被搞(小聲)  ——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羽少絕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三都阿巴 7瓶;  貼貼寶貝!比心~第50章 饕餮  蕭允和沈向柳兩個坐在楊晏清不遠處的大活人, 被這眉來眼去的一對無視地徹徹底底。  眼看著楊晏清動作自然地接過蕭景赫手中的長刀抱在懷裏,然後被一身甲胄的男人橫抱撈上了馬,沈向柳站起來拍了拍衣擺, 對蕭允歎了口氣道:“看來隻能是我來帶小公子了。”  “有勞。”蕭允也沒說什麽自己可以的話,帝王的課程駁雜, 除卻政務文學,君子六藝也是他每日必修的課程, 但他明白不論是楊晏清還是沈向柳都是因為要最大可能保護他的安危才會提出共乘一騎。  蕭景赫的懷裏圈著楊晏清, 端坐馬上, 這會兒才有空閑掃過周圍,視線在那兩具屍體和入地三分的兵刃上停留了一瞬, 轉頭對沈向柳道:“多謝, 這一次本王欠閣下一個人情。”  沈向柳:“……?”  還有這種好事?  臉上帶著笑剛要出聲應下的沈向柳感受到一股視線, 隨即便看到蕭景赫懷裏的書生嘴角帶笑眼裏卻帶著明晃晃的威脅。  “……”我就知道, 沒那麽好的事!這書生一點虧都不吃就算了, 連自己男人的虧也不讓別人吃!  忍痛拒絕了來自靖北王的人情,神色忿忿的沈向柳總算是明白了楊晏清方才說的, 在必要的時候保持沉默的意思,麵無表情地翻身上馬,決定做一個沒有感情的帝王護衛。  而對蕭允, 蕭景赫隻是淡淡掃了一眼,確認沒什麽缺胳膊少腿便懶得多問,反倒是蕭允看過來的眼神讓蕭景赫皺起眉有些不爽。  那小崽子的眼神裏怎麽好像有一絲……類似幸災樂禍的憐憫?  ***  將蕭允托付給沈向柳,楊晏清也懶得在青州大營轉悠,一是前世曾在邊關待過的他對於邊關軍營的確沒有太多的好奇, 二是因為他盯上了更重要的事情。  “楊大人, 將軍有令, 不允許任何人進入。”主帥營帳前守衛的士兵有些為難地看著楊晏清。  早在將軍同騎將這位大人帶回來的時候,消息就長了翅膀似的飛到了軍中上下。不隻是靖北軍,哪怕是青州的州府駐軍或者尋常百姓,都知道靖北王那厭惡他人近身的做派,哪裏見過能讓靖北王抱在懷裏嗬護著帶來的架勢!  蔣副將那邊走兩步就被人拽住問,最後煩得不行更是躲得人影都瞧不見,到底沒說出這位一看就是讀書人的青年究竟和自家將軍到底是什麽關係,隻是讓敬稱為大人,另一位稱呼小公子便是。  楊晏清還沒說話,蔣青的腦袋已經從主帳後麵的縫隙裏鑽了出來:“讓楊大人進去吧,這可是咱們將軍的心頭寶,你攔誰也不能攔著他啊!”  “可將軍剛從戰場下來……”若是平常,守帳的士兵通報一身自然不會攔著,可問題在於這會兒的將軍,哪裏是尋常情況?  蔣青摸索著下巴想了想,見楊晏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到底還是擺擺手讓守帳的士兵放楊晏清進去。  從躲清靜的地方走出來,蔣青站在主帳前沉思了一下。  他今日放嫂嫂進去,先不論會不會發生什麽事,單說自家表哥對楊大人那種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執拗和放任,被楊大人看到那樣的情景,隻怕這男人清醒過來之後少不得胖揍他一頓,他是不是應該先找個地方躲躲?  對了,柳公子這兩日也不知道又去了哪裏,想必是和小公子在一塊,倒不如去黏著那兩個人貼身保護,表哥總不能回過味來去小公子身邊提著他揍吧?  思及此,蔣青拍了拍守帳士兵的肩膀,語重心長:“守好,別再放人進去。”  頓了頓,又補了句:“辛苦了。”  說罷轉身就溜,留下背後一臉莫名其妙但還是繼續肅立守帳的士兵。  ……  “出去!”  楊晏清剛走進帳腳邊就被人砸過來一隻瓷碗,瓷碗喀嚓碎裂成幾瓣瓷片打在衣擺上卻沒惹來楊晏清半點皺眉。  蕭景赫聽到有人靠近的腳步聲,不悅地抬頭,透過一片血色的朦朧在發現來人是楊晏清時瞳孔驟然緊縮,更加厲聲嗬斥:“你來做什麽!”  男人看過來的眼神淩厲中帶著駭人的煞氣,若是旁人隻怕早就已經被嚇得轉身逃竄。  “來給你上藥。”楊晏清徑直走到床榻邊坐下,從袖中掏出一個神色瓷罐拿在手裏,淡淡抬著下巴示意坐在案後雙目赤紅麵色難看的蕭景赫,“過來脫衣服。”  蕭景赫閉了閉眼,低下頭努力讓自己無視帳子內的書生,嘶啞的聲音帶著隱忍和警告道:“我不需要,出去。”  許久沒聽見動靜,蕭景赫剛鬆了一口氣,想要繼續壓下心頭翻滾的衝動與不住嘶鳴的耳畔,腦中翁鳴的聲音還在不依不饒地追殺,讓他隻想現在提著刀出去到一個無人的地方盡情發泄。  但他不行,他不能讓青州的百姓、靖北軍的將士覺得堂堂主帥,青州脊梁的靖北王,是個無法自控的瘋子。  鼻尖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這一次並不是什麽熏香的味道,而是楊晏清身上特有的一種皂角味,帶著三分的甜與七分的澀,隻有在很靠近這個書生的時候才會聞到。  蕭景赫猛地睜開眼,下一瞬,眼前卻是一黑。  溫熱的掌心蓋住了蕭景赫的眼睛,他的睫毛因為隱忍而微微顫抖,似乎瘙得這手的主人掌心微癢,引來後麵覆上來的人輕輕笑出聲。  楊晏清的唇靠近蕭景赫的耳畔,低聲笑道:“王爺的睫毛好長,隱忍的模樣像是被狠狠欺負了似的,顫得人心肝都在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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