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涉及朝廷大員的案件就這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草草結案,昭告天下,而就在藺大下獄當夜,一把大火燒盡了藺府上下六十七口。家父察覺情況有異,曾在當晚前去藺府探查,恰好目睹當晚犯下滔滔罪行的錦衣衛自藺府大火前離開!家父回府之後神色悲戚,連夜將母親與民女秘密送出城外。 就在民女與母親離開京城的第二天,便聽聞言府上下被曾經錦衣衛辦案惹來的匪徒報複掠殺,滿門被滅!然而這還不夠!”女子說到這裏已然是悲憤不已,眼眶濕潤幾欲泣淚,“追殺在後來的半年間並沒有放棄,母親終於還是死在了晝夜不停無孔不入的追殺中,而民女墜落山崖卻幸被搭救苟全性命。六年來於偏遠之地隱姓埋名麵紗遮麵,竭力搜集有關當年冤案真相證據,以求有朝一日上表朝廷,讓這一百四十三條冤魂得以——昭雪天下啊陛下!” 女子再度重重叩首於地,單薄的身子因為激動的情緒顫抖著,帶著孤注一擲的堅定與孤勇。 蕭允沒有出聲,也沒有看向楊晏清,但是他感覺得到,諸位大臣的視線都在投向他。 這案件想重審,不難,想判,亦不難,然汪興國、藺皓之、言煜皆已死亡,當年事情已然死無對證,憑著一個女子的禦前呈冤,就要推翻先帝金口玉言定下的案子,不論是於孝道,還是於皇家顏麵,這個案子若是真要重審,無疑是讓當今聖上在先帝的牌位上當著天下人的眼神扇一耳光。 一時間,蕭允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麵。 他扶著龍椅把手的手緊了緊,緊抿著唇沒有說話。 滿殿寂然,楊晏清亦沒有出聲,他隻是微微抬起頭看著挺直脊背端坐在龍椅之上麵色鎮定絲毫不亂的少年帝王,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就在這時,站在武將位列中的蔣青站了出來,拱手道:“啟稟陛下,臣有事上奏。” 蔣青能夠感覺得到來自自家父親戳在他脊梁骨的眼神,但這個套他已然鑽了進去,甚至這女子能夠安安穩穩走到宮前擊鼓鳴冤,都是在他的保護之下,如今哪裏能脫得開關係? 更何況在不知情時尚不覺怎樣,如今在知情之後,麵對如此霍霍滔天的冤案,若是明明知情而不上報,他蔣青當真枉活一世! 蕭允知道這便是先生的後手到了,一時心下安定,開口道:“準。” 蔣青低頭不去看父親的臉色,硬著頭皮道:“回陛下,臣日前曾與郊外與友人出遊,恰巧撿到了渾身是血重傷垂危的罪犯汪興國,此人如今雖未蘇醒,卻已無性命之憂。” “這不可能!”一直隱忍沉默的李賢不敢置信地出言反駁,“蔣青將軍可看清楚了?!那罪人汪興國明明已經死在了大理寺牢獄,怎麽可能出現在京城郊外恰好被你所救!” 蔣青不快反駁:“李閣老若是不信,大可同下官前去親自辨認一二。” “你!荒謬!”李賢緊緊攥著玉笏,胸膛劇烈上下起伏著,染霜的長須顫抖著宣泄主人的不安與憤怒。 “敢問尚書大人,刑部可曾驗屍確認死者確係罪人汪興國?”楊晏清冷冽如雪的眼神刺向此時麵色惶惶的刑部尚書,語氣仍舊如往常一般溫聲和氣,“還是說,這個問題,大人要問過李閣老才能回稟陛下?” “臣不敢——”刑部尚書哪裏還有之前的氣定神閑昂首自信,哆嗦著出列跪下,額頭已經是冷汗密布,匯聚流入雪白的領口中,“臣……臣……” 端坐在禦座上的蕭允手心已然因為緊繃的神經浸出汗水,如今的他沉默著,冷眼看著殿下一波又一波的事態發展,最終選擇相信楊晏清,信任他不會真的將他置於不孝不悌的罪名之中。 就在此時,一個小太監匆匆行進來,急步從側麵登上玉階湊到趙良耳畔低語了幾句。 趙良臉色一變,連忙傳話給了蕭允。 蕭允閉了閉眼,低聲笑了笑,聽不清喜怒:“看來今日這勤政殿倒是熱鬧非凡。宣他上來。” 最後四個字卻是對趙良吩咐的。 “宣,前禦前總管錢元德——覲見——” 宣召聲中,白發老太監手捧著一方長條狀的金絲楠木匣子步履緩慢鄭重地走上殿來,行到那女子身側跪下,將身前的匣子高舉過頭頂,細聲道:“啟稟陛下,此乃先帝彌留之時親筆書寫,曾言若有朝一日故人重翻當年舊案,便由老臣於殿上呈於陛下,請陛下定奪。” 趙良肅著臉走下去雙手穩穩接過老太監手中的匣子,低著頭快步走回去躬身呈到皇帝麵前。 蕭允的手指滑過匣子,先帝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少慈父的記憶,正相反,對於幼時被遺忘冷宮受盡白眼苦楚的過往,蕭允時時刻刻記得是拜那位最後一年總以一種莫名怨恨眼神注視他的父皇所賜。 他拉開匣子,取出裏麵靜靜躺了五年的聖旨於禦桌上展開,飛快掃過那聖旨上因為病重而顯得有些無力的筆跡,蕭允的眼中湧現出驚詫。 他也不知自己在驚詫的到底是什麽——是先生手中竟然握有此等籌碼秘而不發,還是因為父皇竟然會在彌留之際心甘情願留下這樣一封罪己詔將當年的偏聽偏信錯判冤案寫的如此詳盡真切? 蕭允抬眼看向下方,視線在三位閣老身上掃視一圈,最終停在顏修筠的頭上,淡淡道:“顏閣老德高望重,入朝為官幾十載,最是清楚了解父皇的筆跡,此封遺詔便由顏閣老判別一二如何?” 被點名的顏修筠神色一凝,但此話看似詢問實則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隻得躬身應諾,緩步上了玉階行到禦案旁側。 顏修筠看到那遺詔內容之後便是心神大駭,強自壓下心頭的不安,他那已經不如十幾年前修長的手指此時看起來竟有些刺眼的枯瘦。 他沉默了半晌,垂眸掩下眸中的驚濤駭浪,穩聲道:“回陛下,此封遺詔具錢公公所言乃是先帝彌留之際所書,字跡綿軟潦草,實屬老臣無能,難以辨認。” “哦?那這麽說來,這封遺詔,倒也是真假難辨了?” 蕭允仍未長開的五官還稍顯稚嫩,隻那雙鳳眼上挑,凝視一個人的時候淩厲如刀。 顏修筠第一次直麵這位少年天子的威壓,雖仍舊稚嫩,卻已經初成帝王之勢,而那雙眼睛……真真是像極了殿內看似一言不發,卻在背後掌控棋局撥弄人心的那位青年重臣。 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為何放任這人活到現在?! “啟稟陛下,”出乎眾臣意料的,最先出列冷冷插言卻字字鏗鏘有力的,竟是向來對朝政不發表意見孤身局外的威遠侯,“先帝書寫遺詔之時,臣在場。” “臣也在場。” “臣亦在場!” “臣……” 一番嘈雜之後,殿內安靜下來,幾位出列的皆是近些年來在朝政事務上不太發言的老臣,可細細看去卻能發現,這些老臣竟遍布六部,文武皆有,無一不是先帝時期就已然官拜入仕的臣子。 李賢的臉色早在顏修筠看過那遺詔內容之後的表現便難看起來,此時更是青灰一片,他木然地看向禦座之上的少年帝王,嘴唇張合間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先帝會留下什麽?不、不……先帝最為重視名聲,怎麽會……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是…… 而壓垮李賢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是同為內閣老臣的秦石秦閣老。 隻見這位年過七十卻精神矍鑠的老人在一片沉重的寂靜中緩步出列,拱手道:“臣,亦在場。先帝罪己詔中所列罪狀皆由先帝親筆所書,樁樁件件,不容置疑。” 顏修筠的視線如利刀一般剜向這位同僚幾十年的昔日舊友,臉色分外陰沉。李賢更是指著秦石手指顫抖:“秦石!!你瘋了嗎——!” 在氣氛被推到高潮之時,一直束手旁觀的楊晏清終於出列,躬身上奏:“陛下,此案年代久遠,疑點重重,涉案皆朝中眾臣,不論是刑部還是但年曾經涉案的錦衣衛,皆應避嫌。茲事體大,此案主審人選當為德高望重又剛正不阿之人,令著各部分派大人協同審理,方能得以公正,以撫民心。” “既如此,朕當準諸位大臣所奏,至於這主審官員……”蕭允看了眼殿中站位亂哄哄的一片,“便由威遠侯擔任,威遠侯選定協理官員之後上個折子遞上來給朕。” 威遠侯恭敬躬身應諾:“臣,遵旨!” 站在武官最前列的蕭景赫與楊晏清不同,他才是真正看了一場好戲的人,從頭到尾將每個身在局中的人看得真真切切,將楊晏清隱藏在淡然神情下的灼灼烈焰看得一清二楚。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裏燃燒著的是當年的兄弟之情,君臣之義,是對這個時代,這個朝廷最大的渴望與追求。這個人從來都不是展現出的那般文弱隨性,骨子裏帶著文臣的鐵骨錚錚,帶著一種想要塑造出理想化朝廷的向往,像一個燃燒自己的殉道者朝著自己的方向不顧一切的飛蛾撲火。 單薄文弱的身體,炙熱絢麗的靈魂。 看,多漂亮。 *** 下了朝,蕭允忙不迭讓趙良截住了還沒出宮的楊晏清,當他看到楊晏清身後跟著的男人時,原本輕快的求表揚的小表情唰的一下子耷拉下來。 楊晏清被蕭允執意按坐在內殿的榻上,抬手拍了拍小皇帝的手背:“陛下今日處理得極好,威遠侯的確是最為恰當的人選。” 蕭允低下頭依戀地蹭了蹭楊晏清的手背,輕聲道:“先生說什麽朕便做什麽,隻是先生一定要保重身體,先生知道的,朕離不開您。” 感受著楊晏清的手安撫般的輕拍後背,蕭允窩在先生懷裏在避開楊晏清的角度微微側過臉,朝著蕭景赫露出一個近乎愉悅的、帶著嘲諷意味的笑容。 他與先生之間的關係,豈非一句君臣能夠概括詳盡?五年來,多少個血色彌漫的日日夜夜,如履薄冰的膽戰心驚,那些都是先生與他一同走過的功勳。縱使先生如今是名義上的靖北王妃又如何?帝王賜婚與下旨和離不過一道旨意罷了,天下人皆知皇帝年幼,偶爾做些無傷朝廷臉麵無損百姓安康的小任性,又會有什麽人敢公然指責? 蕭景赫的指骨倏然攥緊,牙關緊咬用力之大幾乎能看得到頸間的青筋凸起。 蕭允在挑釁他。 從鮮血中廝殺而來已經成年的雄獅危險地注視著此時靠著儀仗便敢朝著他呲牙示威的幼獅,原本就因為見血太陽穴隱隱作痛,情緒十分不穩定的蕭景赫垂眸斂下眼中的殺意。 不過是一個還沒斷奶的小崽子…… 此時的楊晏清雖然看上去神色清醒,人卻已經因為這極其耗費心力的謀劃辯論疲憊不堪,腦中如同利器切割一般突突作痛,雖然隱隱感覺道內殿的氣氛有些不對,卻也無力再多揣摩什麽。 蕭景赫忍無可忍地兩步上前,從楊晏清懷裏將用力掙紮的小皇帝提溜出來放到一邊,邁腿擋住又要蹭過來的小皇帝,伸臂快遞將坐在床邊的帝師橫抱而起攬在懷裏,朝著小皇帝挑眉道:“陛下,時辰不早了,本王便先攜王妃告退。” 完全找不到理由將人留下來的蕭允咬碎了一口小白牙,隻得恨恨地盯著那大搖大擺抱著先生離開的背影氣得直跺腳,倒是真正有了幾分少年郎的活力。 …… 窩在蕭景赫的懷裏,楊晏清嗅到身上蓋著的大氅還帶著男人身上慣有的熏香。 他閉著眼,原本蒼白的臉色因為發熱浮現出幾分眼麗的緋紅,不安分的手從大氅下伸出來攥著蕭景赫的前襟輕輕拉了拉。 蕭景赫的腳步一頓,低頭看他:“怎麽了?” “你看,茶是熱的。” 青年的聲音帶著少有的孩子氣的愉悅,就像是在炫耀自己引以為豪的事情。 蕭景赫的腳步頓了頓:“對,是先生贏了。” “那些本來已經涼了的人心,終有一日,也會重新被點亮……”楊晏清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王爺,大慶會越變得更好,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 作者有話要說: 蕭景赫:我想要江山和先生 蕭允:我想要江山和先生 蕭景赫(咬牙):本王遲早將這個小崽子扔的遠遠的! 蕭允(皺眉):朕遲早要讓先生跟這個家夥和離! ---- 小皇帝對楊大人是親情和師徒之情啦~他有什麽錯呢,他不過是做了評論區都想做的事情而已(狗頭) 下一章是對楊大人伏筆的解釋,不過能猜到的小可愛不妨猜猜看~ 這一章寫的我仿佛身體被掏空orz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桃花梨 33瓶 ,47831765 4瓶 啾啾~第29章 解惑 狀告禦前的言氏女因為身份敏感, 血統尊貴,被暫時留在宮中由內侍禁軍看守護衛,而帶著言氏女走完鳴冤擊鼓流程的蔣青當天是被威遠侯沉著臉拎回府裏的。 自知有錯不敢吱聲的蔣青縮著脖子, 回到侯府兩人前腳剛邁進前廳,後腳就十分熟練幹脆地跪了下來。 威遠侯:“……” 走出來的威遠侯夫人一驚, 連忙揮退了正要走過去的婢女侍從,思忖一下, 仍舊放輕腳步走過去, 在蔣青還未說話前先溫和地開口, 說話間唇角始終保持著一種安然的笑意,眼神卻帶著鎮定自若的安撫:“在這裏跪著是做什麽?快起來。你們男兒家的事妾身是婦道人家也不懂這些, 不過該有的事也有應當要去的地方討論。桓兒此時想必也已經回來了, 既然你們爺倆終於想著要談一談, 便趁著這個機會, 三人說道說道罷。” 動作輕柔不容拒絕地扶起一臉倔強的蔣青, 威遠侯夫人對著威遠侯欠身行禮:“侯爺,妾身去吩咐準備些吃食, 今日咱們便晚些再用膳,以免侯爺當差熬著晚上胃裏不舒坦。” 威遠侯原本板著的臉肉眼可見地緩和下來,想要揍兒子的衝動也淡了下去。 如今的夫人雖是他的繼妻, 但這幾十年來操持侯府內務條理有度,對待繼子也甚為寬和仁厚,外事內務從來沒有讓威遠侯分心,因此威遠侯對於這位繼妻還是十分敬重憐愛的:“你怎的知道我領了差事?” “妾身當年與華思姐姐有過幾麵之緣。”侯夫人清淺一笑道,“前幾日莊子上的仆從來報說辰安帶去了一位姑娘過去安置, 妾身便去看了看, 與那位姑娘聊了一兩句, 知道了些。” 蔣青轉而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自家母親,又看向毫無意外之色的父親,瞠目結舌半晌才磕磕巴巴道:“父親,您……您早就知道箐娘的事?” “瞎叫什麽!姑娘家的名諱是你能亂叫的嗎!”威遠侯嗬斥了一聲小兒子,隨後整理著袍袖冷笑道,“你的那些破事老子要是不知道你指望誰來給你擦屁|股?” 侯夫人聽著威遠侯原形畢露的話,柔柔提醒道:“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