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疑是好事。  可眼下的陛下,似乎並沒有從前那些瘋狂的記憶,也忘卻了……  太後的慘死。  太後是為了救陛下而死的。  當初劉昊為了護著半瘋的公冶啟離開京城,就已經自顧不暇。更別說是要去給太後收屍,最終太後是被當時登基的皇帝給一把火燒成灰,丟在湖中,再也找不回半點痕跡。  陛下空落落一身,已無一親人。  公冶啟在作甚?  他在描繪著莫驚春的模樣。  陰鷙暴戾的瘋狂逐漸扭曲成團,壓抑在公冶啟的心頭,他恨不得要將肉眼所及的一切全部都毀得一幹二淨,可是低頭看著這張青白的,還顯得溫和的臉龐,又一種奇怪的冷靜蔓了上來。  公冶啟再抬頭,原來,他正站在殿前。  身後的殿內,跪倒了無數的朝臣,血淋淋的味道從殿內,從他的身上,從死去的莫驚春身上撲麵而來,熏得公冶啟想吐。他將懷裏的人抱得更緊,然後終於忍不住彎腰幹嘔。  他的力氣極大,幾乎要將莫驚春碾碎壓進身體。  眼角的血紅滑落下來,也不知道究竟是血水還是淚水,隻是滾燙得有些嚇人。  公冶啟緩緩地站直了身體,冷漠地說道:“讓所有人都滾回去。三日後,再開大朝。”  話罷,身著玄色冕服的帝王抱著莫驚春大步離去。  劉昊著急地跟了上去。  可是旋即,公冶啟將自己和莫驚春的屍體關在一處,再也沒有出現。  劉昊挨了兩日,第三日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跪倒在長樂宮門前,哀求著陛下開門吃點東西,可是殿內卻像是陷入一片死寂,沒有半點動靜。  倏地,劉昊抬頭看著天上,那衝天的火霧,驚得他都差點要帶人闖進去。  “任何人擅闖——”  一門之隔,公冶啟瘋狂陰鷙的語氣陰惻惻地響起,“就地格殺勿論!”  劉昊差點以頭搶地。  帝王,公冶啟,仍然穿著那身玄色冠冕,深沉血濃得可怖。  他的手裏捏著一把小刀,正在指尖把玩著,然後隨著步伐,一點,一點,踩著濃烈的日頭,走到了長樂宮的後殿。  在後殿外的庭院,此地,便是煙霧衝天的所在。  整個庭院七零八落,唯獨那在火光中燃燒的身軀,是真實的。  公冶啟怔然,卻冷漠地注視著那焚燒一切的烈火將所有的痕跡都吞噬,直到最後,一切都化成一縷煙,化成粉末,消散於天地間。  靴子踩上赤黑的土壤,彎腰拾起一小把骨灰。  地上灰的,白的,黑的,紅的,刺目的色彩染成一團,雜亂得無序。  公冶啟看著掌心輕飄飄的灰白舔舐了上去,將那一小撮骨灰吞入腹中。  嘴巴邊染著可疑的猩紅,衣襟,心口,更是有著大片大片的紅,低垂著頭顱的帝王慢慢抬頭,血紅陰冷的眼眸恐怖異常。  他先是輕笑了兩聲。  “哈哈哈哈哈哈——”  而後便是肆意瘋狂的大笑,笑得恣意張狂,笑得清醒不再。這醒過來的,究竟是公冶啟,是帝王,還是一隻披著人皮的惡獸?  …  寂靜漆黑的長樂宮內,正始帝霍然睜開了黑沉的眼。第一百三十八章   德百半夜爬起來, 感覺憋得慌。  他其實沒有睡得很熟,外頭的風聲吹得他感覺更急,恨不得立刻就躲到角落裏去解決。他將外裳披在身上, 感覺有點冷過頭。  德百走過窗邊, 冷不丁被窗外的人影嚇了一跳,險些叫出聲來, 定睛一看,這人可不正是陛下?  德百這尿意直接給憋回去了, 扒拉著窗口,“陛下……”  他的話剛剛叫出來,正始帝冰冷地回眸, 那漠然卻壓抑著瘋狂的眼神,驚得他失手倒退了幾步, 但想想不妥當, 他又立刻靠上前去, 卻追不了陛下的步伐, 眨眼間,人就不見了。  德百立刻轉身, 跑到門口,推門出來的時候, 這才發現道上都歪七扭八著好些人。  甭管是侍衛還是宮人, 全都歪倒下。  德百蹲下來, 並指在杜文的鼻子下探了探,心下稍安,至少這呼吸還是平穩的。他掀開下擺, 大步地朝著剛才陛下消失的方向追去, 這下頭的人都昏迷了, 不靠著自己的兩隻腳,還能如何?  不過跑出長樂宮的前殿後,便能再看到宿衛。  德百急促地說道“陛下呢?”  為首的宿衛怔愣了一下,搖著頭說道“我等未曾看過陛下。”  德百轉念一想,立刻叫人去通知劉昊和太後,且先繞著整個長樂宮找上一遍,然後再是皇宮。而他轉身跑回長樂宮,欲要去查探陛下的寢宮。  至於莫府……  其實莫府本該是德百最先想起來的地方,可是如果正始帝去了莫府的話,這才是最不需要他擔心。  等德百跑回來寢宮,這才看到殿門本就被胡亂推開,微涼的風卷了進去,站在門口的人透心涼。本來夜半本就狂風大作,卷起的窗簾在殿內飄搖,在稀薄的月光下,足以看得到殿內究竟是怎樣的一副亂象,橫豎是被肆虐過一番的景象,就連底下躺著的桌椅殘骸,都已經算是破碎。  他為何一點都沒聽到動靜?  德百已經許久不曾看過這般畫麵,蓋因陛下能保持理智後,再是怎樣怒意上頭,都少有徹底發泄瘋狂的時候。  大多數時候,倒黴的都是人。  德百被這穿堂風刮得心中哇涼,不自覺痛苦地皺著臉,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陛下……  …  “你和陛下又在置氣什麽?”  莫驚春緊蹙眉頭,坐在月下庭院,吃著清淡的花酒,並不喜歡莫廣生和陛下近日來的糾纏。  莫廣生是故意的。  莫廣生優哉遊哉地吃了一口酒,散漫地說道“你就是太過遷就陛下,不然以你的性格,怎麽可能會同意那等大告天下的事情?我猜,這定然是陛下一意孤行,才會打了你一個措手不及。”  莫驚春默認。  這的確是事實。  莫廣生就奇了怪了,“子卿,即便他是陛下,可你也無需這麽忍讓包容,陛下向來肆意,這樣於你,可沒有半點好處。”  莫驚春的喉嚨動了動,輕笑道“怎麽沒有好處?你瞧瞧這滿朝文武,誰又敢得罪於我?”  莫廣生斜睨他,沒好氣地說道“這算是什麽好處?你平日裏是吏部尚書,他們巴結你還來不及,這可好,一個兩個,估摸著都在私下討論你和陛下的事情,這對你的聲名,可沒有半點好。”  兄長話裏話外的提點,莫驚春當然清楚。  但……莫驚春疲倦地揉了把臉,“這些我都曉得,可,兄長,當初陛下險些為我而死,這份情誼,我回報不得。”  那並非隻是普通的愛恨,還摻雜了更多複雜的事情。  “譚慶山……”  莫廣生的臉色微變,正始帝險些出事,對於前方將士的影響也甚是廣大。  莫廣生當然知道這件事。  隻他卻是不知道,除了莫驚春後來力挽狂瀾,與不少朝臣結下梁子外,這其中還有什麽變故。等到後來,事情塵埃落定後,莫驚春也曾寫信告知莫廣生,可那些都是寥寥數語就帶過的事情,怎麽都比不得眼下莫驚春的講述。  “陛下,救了你?”  莫驚春的手肘擱在桌麵上,撐著按住了眼,歎息著說道“不隻是救了我,當時……從一開始,譚慶山的事情,就是衝著我來的。”  “什麽?”  這確實是出乎莫廣生的預料。  不管是從朝臣的態度,還是後來正始帝醒來後的說法,全都是聲稱此事是弑君之罪,卻無人提及此事,從一開始要禍害的人,壓根不是正始帝。話也不可以這麽說,畢竟,要襲擊莫驚春的緣由,到底也是為了打擊陛下,為了打擊朝政,不然事中,就不會有明春王的手筆……可事關莫驚春,或者是陛下,那將是截然相反的態度。  一時間,就連莫廣生,也說不出話來。  正始帝遇襲,和正始帝為了救下莫驚春而險些出事,這兩者可是天差地別。  莫驚春“當初陛下還沒有醒來的時候,人和罪證都是我交給薛青去處置的,雖我麵上的手腕強硬了些,可是不該我處置的律法鐵案,我其實並未觸及。”他到底也是人,是人就會有私心。  公冶啟已然變作了他的私心,這讓莫驚春無可救藥地發瘋。  他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陛下瀕死,還留有理智?  他巴不得讓那些人全部去死。  即便是他,也會有瘋魔之時,不過牢牢壓製住罷了。  正因為莫驚春清楚自己會有怎樣可怖的心態,所以他壓根沒打算讓自己插手,而在薛青還未得出罪名之時,正始帝已經醒了過來。  那些逾距的權勢,莫驚春自然在那時候就一並交了回去,不再涉足。  礙於此,後續的事情,莫驚春一直都不甚清楚。  直到一切都塵埃落定,莫驚春才有些恍然,陛下在接過了那些人與罪犯時,又或者在他昏迷之前,他事先做好的一切安排,已經足夠將莫驚春給排斥在外。  犯人是那些世家子弟,是明春王,是賊人,是罪無可赦的弑君者。  卻不會是莫驚春。  莫驚春閉了閉眼。  而這一切的起因,卻偏生是莫驚春。  莫廣生怔愣了片刻,忽而打起精神,反駁了莫驚春的話。  “可是,那些人之所以會盯上子卿,不恰恰也是因為陛下嗎?”他振振有詞,“他們隻是覺得你是陛下的薄弱處,將你真真當做是藥引。可實際上,如果沒有當初陛下放出來的這些傳聞,明春王和那些賊人,也不會盯上你。畢竟,他們盯上你的緣故,是為了打擊陛下……而襲擊陛下,不也正是他們的目的?”  莫廣生差點被莫驚春的話給繞進去了。  即便是照著莫驚春的想法,那問題也不是出現在他的身上,而是在於人之無止境的欲望,是在於皇位的爭奪,是在於世家和皇權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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