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昊的眼睛賊利,今晨在送莫驚春離開的時候,一下子就看得出來兩人之間微妙的變化。 正始帝立在殿前,背在身後的手忍不住摩挲著起來,像是還在回念昨夜的事情。 要再想看到那直白坦然的夫子,怕是難了,可也偏是昨夜主動的夫子,才讓得莫驚春不得不割城讓地,狼狽後退。 正因為莫驚春是那等品性高潔的人,從前他既拿了強迫的話去指責帝王,如今自己再做出相同的事情,便無法忽視其中的蘊意。 即便清晨那試探般的應允,是公冶啟半是強硬半是委屈地討來的,可實際上帝王在心裏早就喜悅異常,若非強忍,怕是要在送別的時候笑出聲來。 好懸是忍住,不然夫子怕是要氣急敗壞。 雖然莫驚春隻是應了試試,可是公冶啟想來深諳得寸進尺之道,更是欲壑難填。 他怎可能讓事態中止在“試試”一途? 便是不成,他也要強掰成“成”。 正始帝屈指抵住額頭,慵懶地說道:“之前吩咐在莫府的人手再翻一番,回稟從每日一次變作每日兩次。夫子出行,麵上除了衛壹,私下必定還要再跟著人,莫要再出現齊王世子的事情!” 許是心情不錯,他說這話的時候雖然語氣陰狠,可臉上猶帶著的笑意,倒是讓威脅的意味少了幾分。 正始帝也意識到了。 他略略調整了一二,發覺還是忍不住眉梢的喜意,索性不去理會。 劉昊站在邊上憋笑。 半晌,聽得帝王陰測測的話:“偷笑也便罷了,笑出聲是等著寡人弄死你嗎?” 劉昊立刻抿緊嘴巴,生怕再有一星半點的聲音偷溜出去。 正始帝在長樂宮換過衣物,又吃了點朝食,這才去了太後宮中。 彼時太後正抱著小皇子在說話,見了皇帝到來,也沒再和以前一樣讓小皇子退下。畢竟皇帝已經給小皇子取了姓名,至少皇室玉牒上已經有了他的名諱,不會再跟之前一般毫無存在感。 正始帝淡淡看了眼小皇子,並不在意。 太後留意到正始帝看小皇子的眼神,就跟他看花,看草,看宮人一般毫無波瀾,她心下微澀,但也知道皇帝的脾氣,也不做強求。略坐坐,讓兩人不至於麵生後,才讓人帶著小皇子出去頑。 太後略往後坐了坐,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無奈笑道:“昨兒是發生了什麽大好事?瞧你現在的模樣,都沒半點正形。” 正始帝摸了摸臉,“兒子不正是為了母後的誕辰高興?” 太後毫不猶豫地輕踹了他一腳,嗔怒地說道:“哀家是不知道你?”連眉梢都快飛出去的喜意,如果是為了他這個母後,怎麽從前每年不如此呢? 正始帝笑眯眯地說道:“也可能是做了甚壞事,兒子心中愉悅。” 太後笑罵了他幾句,不過想起來這些時日皇帝在朝堂上攪得渾水,那可真是攪弄得風生水起,輕易就挑動了朝廷最是戒備的兩端。 太後淡笑著說道:“老齊王昨兒來尋哀家,說是想討了老太醫去。” 各處王爺隨侍的太醫,多是出自太醫院。 因著公冶皇室的血脈似乎總是疾病纏身,這代代累積下來,皇室搜羅了天下絕大部分的名醫。天下醫者,多出於皇室的培養。 佼佼者,多入太醫院。 而老太醫那幾個,便是太醫院最是頂尖的醫手。 “齊王開口就想討了老太醫去,倒是覺得自己麵子夠大。”正始帝淡淡說道,“也不看看他有沒有那個命。” 太後看著皇帝開口流露的陰鷙,也忍不住心悸。老齊王確實心懷不軌,但是齊王世子公冶留銘對皇帝,卻是真的毫無戒心。 正始帝似乎是覺察出了太後的觀察,揚眉笑著說道:“母後是覺得兒子手段陰狠毒辣?” 太後:“哀家倒是覺得,你饒了他一命,倒是有些出奇。” 正始帝的手指摩挲著唇間,不知想起了什麽,眉眼微彎,一下子化去鋒銳的寒意,如春風化血,“活著便活罷,左不過動手的也不是我。” 就當做是給那人行善積德。 如今這目的,卻也是達到了。 “聽說齊王老當益壯,府上還納了不少侍妾。”太後意有所指地看向皇帝。 正始帝淡笑著說道:“除非他戴了綠帽,否則,他一個都生不出。” 端看宗正寺記載的種種卷宗,也足以看得出各地王府的隱秘脈絡。如齊王今年已經是日暮的年歲,可他府上還有著不少鶯鶯燕燕,就連公冶留銘這二十出頭的年紀,也環繞著不少侍妾,其實足以看得出來齊王的扼腕。 齊王壯誌未酬,可惜卻養出了一個嬌寵的兒子。 如若為了他要的目的,除了招兵買馬外,卻還得要合格的繼承人。可公冶留銘無論怎麽看也算不得聰慧,他倒不是不疼寵嫡子,而是為了長久未來在做打算。可惜的是這些年無論他怎麽努力,或許命中隻得一子一女,就再也無法有別的可能。 太後用手帕稍稍按了按嘴角,“午後,哀家要召見諸世家權貴的女眷。” 正始帝挑眉,“那便,勞煩母後了。” 宮中兩位天家母子正說著朝野的事情,宮外,送行的馬車已經將莫驚春送了回去。 許是因為莫驚春從前品性實在太好,即便這幾年偶爾有外宿的事情,可隻要有合當的理由,家中倒也無人懷疑他去外麵胡鬧。 莫驚春到回了家,才多少感覺到身上難受,就讓人準備了熱水。 直到熱水沒過了身軀,莫驚春才覺察出身上細細密密的刺痛,從背脊,再到膝蓋,還有手掌處,像是都有小小的擦傷。 他驀然閃過幾個暗昧的畫麵。 他被抵在樹上……跪坐在上頭……強撐著支著地麵,掌側摩擦著地麵,在渾然忘我的時候,莫驚春半點都沒感覺到疼痛。 昨夜的失控讓莫驚春實在是著惱。 他不僅為此瘋狂了一夜,更是做出了從前他最是不喜的行為。 惱的是,即便他知道年輕帝王再是欣喜不過,可他卻硬是因為過不去自己那一關而痛失一城,幾乎在公冶啟的窮追猛打下潰不成軍。 yin紋帶來的那種直白和衝動還在影響著他。 莫驚春現在的手指還在莫名發燙。 許是因為在離別時,天子的喜悅實在過分明顯,即便是在莫驚春換衣時,仍然要伸手跟他勾勾纏纏,直到離開前還捏著他的手指不肯撒開。 那掐的是莫驚春的指尖嗎? 那分明是要掐著他的心。 他就跟豬油懵了心一樣,如今想來有種踩在軟綿花上的空虛感,總覺得一著不慎就會摔落下去,那種幽怖的感覺揮之不去。 莫驚春沉默地坐在水裏,想了許久,都思索不清楚他那一刻,怎麽就……答應了呢? 就好像那一瞬,混沌的腦子裏什麽都想不起來,隻看得進去公冶啟的那雙眼。 像是也被那種瘋狂裹挾了一般。 莫驚春哀歎一聲,整個人浸在水裏,好像這樣就能將那些鼓噪的外意全部都排在外頭,半點都不肯進來。 直到辰時,莫驚春才匆匆出現。 他一身濕意,倒是讓徐素梅忍不住笑起。 其實往日莫驚春和徐素梅是甚少湊到一處吃食,畢竟身份有別,再有上頭的長輩都不在了,再在一處也顯得奇怪了些。不過每年臨近除夕這幾日,莫家倒是有著老時的規矩,早晚都要坐在一處吃食,說是團團美美。 這是從前老夫人堅持的事情,徐素梅倒也是堅持下來。 莫府上人口少,加上出生沒多久的小姑娘,現在也就五人,便也沒顧忌男女有別,都坐在一桌吃飯。 桃娘有些納悶,看來看去,眼底透著迷茫。 徐素梅似乎是知道她在困惑什麽,笑著說道:“何夫子是不是教導你,男女七歲不同席,在外頭起居坐臥,也要男女各自分開,對嗎?” 桃娘點了點小腦袋。 徐素梅:“這是外頭的規矩,也確實這麽遵守。不過咱家有著咱家的規矩,對內,和對外,是兩套不同的準則。桃娘,學了規矩,是為了讓你靈活去運用規矩,卻不是讓你從此以後,都隻能被規矩束縛。” 再是如此,規矩也是人製定的。 若是被規矩所束縛,人也便成了傀儡。 桃娘若有所思,莫驚春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坐下來對徐素梅說道:“大嫂將她教導得很好。” 徐素梅淡笑著說道:“教導得再好又如何?是她自己本來性子就好,又特別孺慕你。你的舉止言行,便也是她的老師。” 莫沅澤如今已有小大人的模樣,嚴肅地說道:“食不言寢不語!” 桃娘默了一瞬,“但是兄長你也說話了!” 莫驚春和徐素梅對視了一眼,忍不住紛紛笑了起來。 本來今日莫驚春是準備帶桃娘和莫沅澤外出耍弄,不料出了宮內的意外,身體略有不適,便挪到了明日。他便索性帶著兩小兒去武場頑,而他就躺在邊上的躺椅看書,隻是看那頁數翻動的頻率,怕也是看不多進去。 墨痕急匆匆地從外頭走來,俯身在莫驚春耳邊說道:“二郎,外頭有位自稱齊王世子的人來訪。” 人已經請到書房去了。 莫驚春微愣,闔上書卷起身,讓墨痕看好兩小兒,這才往前院書房走。 待入了書房外,莫驚春就看到院子裏站了七八個人,瞧著都是用來保護的人手。莫驚春剛進來,便得了他們異常囂張的視線打量,如此張揚的舉措,怨不得墨痕會略顯著急。 其實這非常失禮。 畢竟這裏是莫府,朝堂僅有的三位大將軍,有兩位都出自莫家。 齊王的行事作風如此,也勿怪坊間傳聞認定是齊王世子故意殺了譙國桓氏的宗子。即便上頭的人對真相或有自己的看法,但是這都抵不過民間對於傳聞的熱衷與最是樸素的看法。盡管莫驚春猜測,這一回齊王府怕是真的被誤會了。 莫驚春身上並無攜帶利器,行走的速度也有些緩慢,再加上他一副文弱的模樣,半點看不出來他武藝還算不錯的痕跡,這些虎背熊腰的侍從才輕易讓他進去。 屋內,公冶留銘正坐在一架輪椅上。 他神色蒼白,此刻正穿著極厚重的披風,即便進了屋內也沒有摘下,正仰頭看著書房內掛著的畫像。 原本的那一副畫被莫驚春給卸了下來,換作一副在外麵買的畫。 公冶留銘轉著輪椅轉過身來,苦笑著說道:“先前出了那事,父王擔憂我的安全,這才一直派人看著,讓宗正卿見笑了。” 莫驚春欠身說道:“世子身體要緊,王爺擔憂也是正常。” 公冶留銘見莫驚春的眼神落在他的輪椅上,便摸著輪椅扶手說道:“自己走也是可以,隻是到底費勁,還是坐著省力些。” 莫驚春:“世子該在府內休息才是。” 公冶留銘搖頭:“明日我們便要離開京城,再留在這裏,不論是譙國桓氏還是旁的世家權貴,視線都會落在我們身上。”老齊王是覺得這京城危險,還不如早點趕回齊王府。 莫驚春微頓,“冰天雪地,又是在除夕前……” 這個時間,齊王要回去,實在是太過招眼。 公冶留銘無奈笑道:“所以,我若是不能在進來前來拜謁宗正卿的話,怕是經年都無機會。” 畢竟莫驚春是京內官,而公冶留銘是齊王世子,無詔不得出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