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閣老府上的下人並不多,原本或是還有些,但是如今隻剩下一個幼子,再加上老妻不愛動彈,便是要不得那麽多人伺候了。即便是閣老府上,卻也顯得空蕩蕩,頗為寂寥。再想到曾經發生過什麽事,莫驚春也忍不住垂眸。 不管許伯衡在朝上和正始帝的政見如何相悖,這卻是他一直沒有對許伯衡動手的緣故。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經是永寧帝說過可以信任的大臣之一,更是因為他本身的品性。 許閣老設宴,莫驚春總歸是有些坐立不安。 他和許伯衡並沒有什麽交情,不過對坐著說上些話,反倒是緩解了這種感覺。大概是因為許閣老其實頗為和煦,並沒有什麽官架子,說起話來也溫溫和和。 莫驚春稍放鬆了些,言談間提起了送信的事情。 許伯衡淡笑道:“陛下其實並未打算讓老朽去勸說慶華公主。” 莫驚春微頓,他捉著茶杯看向許閣老。 看來許伯衡到底是猜出了正始帝的心思。 莫驚春:“……當時陛下匆匆來信,臣也不知內情為何,思來想去,便覺得此事還是應當告知閣老為妙。”他當時多少是帶著些想要捉弄陛下的心思。 畢竟那時,莫驚春如何也想不到,正始帝居然是抱有那樣的目的。 如果不是莫驚春突然來了這一手,也不會讓許伯衡透過陛下這短短的安排推測出一部分內情,繼而在出事時選擇出現在公主府外。 慶華公主能不見的人有許多,卻不能不見捧著禦賜玉如意來的許伯衡。 許伯衡笑著說道:“子卿此舉,便是誤打誤撞。” 莫驚春頓了頓,沒有說話。 其實當時陛下和慶華公主的交談,便已經看出他們兩人的機鋒。 慶華公主問,是否陛下讓許伯衡去勸,便是問陛下,是不是為她留了一條後路。 而陛下答,他不曾有過,便是回慶華公主,關於他的態度。 並非所有皇室的感情都能如同先帝與正始帝一般。 正始帝與慶華公主這位姑母間,隻有冷漠的算計與廝殺。 所以慶華公主才會心灰意冷,讓正始帝將私兵都撤回去,那也是願意負罪的意思。 然正始帝卻是拒絕了。 許伯衡的聲音蒼老,透著少許看透世事的洞察,“不管慶華公主究竟是為了什麽方才回心轉意,但是這對陛下而言已是足夠。既然公主殿下最終並未邁出那一步,就已經足以免去罪責。” 因為先帝對慶華的愛重。 莫驚春心裏有一個問題,隻是他知道有些逾距,便沒有問。 許伯衡看他一眼,淡笑著說道:“你是想問,為何慶華公主分明與此事無關,卻偏偏要趟這渾水。” 莫驚春抿唇:“……是因為,賢太妃是她的養女?” 雖然陛下說過,事後會與他說清楚內情。 可是莫驚春卻是不敢想。 “是,也不是。” 許伯衡果然是朝野老臣,對於一些舊事知之甚詳。他吃下一口暖茶,平靜說道:“賢太妃之母,正是德清長公主。” 德清長公主深得當時皇帝喜歡,被破格提拔為長公主後,也並未遠嫁和親,而是嫁給了京城中的權貴。而她對當時的東宮和慶華公主異常喜愛,多次救他們於危難之中。 莫驚春微訝,聽著這些皇朝舊事。 許伯衡:“先帝體弱,雖然貴為太子地位卻一直不穩。而當時後宮之中,可絲毫不像這兩朝這般安穩,而是風起雲湧,堪比前朝。如果沒有長公主相護,先帝與慶華公主未必……” 未盡之意,實在明顯。 “先帝最終能夠登基,也是得了她的援手。” 莫驚春斂眉,怨不得永寧帝登基之後對後朝之事並不熱衷,而且對於太後所出的東宮疼寵異常,大抵也有感同身受的緣故。 如是說來,德清長公主確實對他們有恩,而在那之後,慶華公主會撫養賢太妃,也是為了報答這份恩情。 但若要說插手皇位變更,那就…… “因為慶華公主並不喜歡陛下,”許伯衡捋著胡子說道,“從前,陛下與這位姑母就不對付,也從不往來。” 莫驚春在心裏輕舒了口氣,拱手說道:“許閣老若是有話,不如直說如何?若是有子卿能做到之事,必定竭力而為。” 許伯衡便笑了。 “子卿看我在這兜圈子,怕是聽出繭子了。”他笑嗬嗬地說著,“如是說來,確實是有一樁事情,想要請子卿幫忙。” 莫驚春苦笑著說道:“閣老莫要折煞子卿。” 幫忙二字,確實是嚴重。 許伯衡道:“還望子卿能勸說一二,讓陛下莫要殺性太重。” 莫驚春有些驚訝,沒想到許伯衡說的居然是陛下。他舔了舔唇,輕聲說道:“陛下從前處理公冶明一事,並未出格。” 他說得有些遲緩,畢竟此事與許閣老切身相關。 許伯衡緩緩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其實陛下與公冶明關係在諸位皇子裏,卻是不錯。當初來往勸學殿那幾年,偶爾還能見到他們相談。而那事,主謀又並非是他,陛下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也是正常。” 許閣老在說起此事神情平靜,他看著莫驚春笑了笑。 “子卿不必如此,都過去了。” 莫驚春沉默半晌,方才苦笑,“那便隻剩下一問,許閣老為何來尋我說這些?” 若是勸說皇帝,隻此一事,滿朝文武哪個不能夠?更別說那本該就是他們盡責之事,壓根就無需做出這等私下來尋他的事情。 這份不同尋常,讓莫驚春仿佛背上被抽打了一鞭,冷不丁手指微顫。 許伯衡迎著莫驚春的視線,淡笑著說道:“既隻有子卿能勸得動陛下,又何須再去尋求旁人呢?” 莫驚春的喉嚨幹涸,像是被什麽堵住一般,許久方才說道:“……閣老此言,差矣。” 許伯衡笑著搖了搖頭,為莫驚春滿上茶水。 “其實當初,公冶明一事,不也是子卿勸說下來的嗎?”他的聲音淡淡,倒是沒有任何壓迫,“那許是說明,子卿更合陛下的眼緣罷了。” … 莫驚春回去的時候,背上皆是冷汗。 他汗津津地坐在馬車上,卻是整個人虛軟無力。他下意識抬手撫在小腹,像是從前無意識想要安撫在這裏的“孩子”一般,隻是現在沒了那東西,他這習慣卻保留了下來,更像是尋求某種安全。 所以近來這習慣可給他折騰得好歹,一不經意就給自己惹出麻煩。 不過如今那紋路……有了主兒,倒是沒再鬧騰。 他揉著眉心思索著許伯衡的問話,越是推測,卻越是頭疼。 不管許伯衡究竟是看出來還是沒看出來,他透出的意味卻絕非好事。陛下連著與四五皇子親近的大臣都下了牢獄,無疑是要嚴查。可是這般大肆的舉動卻會擾亂朝綱,故而許伯衡才會看出其中的問題。 如此說來,倒也有些理由。 可問題便出在許伯衡上,若是莫驚春想置身事外,便從一開始不該答應赴約。而聽了許閣老的話,莫驚春想要再掙脫卻是不得,尤其是許閣老這樣通透的人,或許…… 馬車軲轆軸了一下,莫驚春差點沒撞上車廂,扶住邊上蹙眉問道:“發生了何事?” “郎君,路上橫了東西,看著有些難搬動,便想著繞遠路。” 莫驚春聽了答複,慢慢再重新靠在車廂上,沉默了半晌,他忽而出手,一下子自車廂內扣住車夫的肩膀將他掀翻下車,而後跳出了馬車之外。 淩厲之色浮現於表,莫驚春手中握著一柄自馬車內抽出的佩劍,“何人?!” 車夫在地上一滾,重跳起來,卻沒跟莫驚春猜想那般衝過來,反而是單膝跪下,“宗正卿恕罪!” 莫驚春擰眉,這態度……不像是要襲殺他。 身後馬蹄噠噠,有人不緊不慢地靠近,“夫子也實在過於敏銳。” 莫驚春猛然轉身,看到一身常服騎在馬背上的帝王。 莫驚春:“……您怎麽又偷跑出來?” 他實在頭痛。 公冶啟拖長著嗓音不滿地說道:“夫子這說得是什麽話?寡人卻也是光明正大走的宮門出來的。” 莫驚春被公冶啟這坦蕩蕩的態度驚得左右看了看,發覺沒什麽人後才鬆了口氣,“您莫要這般張揚!” “既然夫子不願意坐馬車,那不如與我共騎?” 公冶啟從善如流地變了說法,衝著他晃了晃韁繩。 莫驚春:“……您這一回出宮,又是為何?” 公冶啟揚眉,看著莫驚春理直氣壯地說道:“我與夫子間,可還有許多問題不曾說明。思來想去,如今正事辦完,自然得抓緊相談。不然依著夫子的脾氣,可不知要想到哪邊去!” 莫驚春沒脾氣了,“您想要去哪裏……我走著去。”公冶啟都特地為了此事出宮,他還能怎樣? 將皇帝趕回宮? 他可沒這能耐。 而正始帝所言,卻也如他所想。 有些曖昧詭譎橫在他們中間,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不能等閑視之。 再加之今日許閣老的話,方才推了莫驚春一把。 公冶啟揚眉,眉間飛著興味,“城外譚慶山。” 莫驚春忍不住挑眉,如今這時辰去譚慶山,必定是回不來。 陛下胡鬧一次,居然還要再胡鬧第二次?! 公冶啟踢著馬腹走到莫驚春身邊,卻是不等他答複,趁其不備猛地抄手一撈,將人撈到自己馬背上,然後是半點猶豫的時間都不給莫驚春留下,便踢著馬腹往城門疾馳,驚得莫驚春臉色劇變。 他身上可還穿著明晃晃的朝服! 卻見劈頭蓋臉一件披風蓋了下來,將莫驚春整個包在了裏頭。 既是看不清楚外頭,外頭也瞧不見裏麵。 莫驚春本要掙紮,以他的能耐想要滾下馬也不難,可在人聲撞進他耳朵後,他卻半點不敢再動。 要是他現在落下馬,必然成為眾人焦點。 籠在披風下,莫驚春不得不隨著馬背顛簸緊靠公冶啟的胸膛,卻也因此聞到了那熟悉的氣息。 即便他再不願,身體也仿佛在那一瞬受到安撫,猛地平靜下來。 仿佛人未反應之時,身體卻早就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