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識莫驚春這麽多年,卻也沒有最近來得讓人驚訝。 正始帝不在禦書房,而在長樂宮。 劉昊將莫驚春引到長樂宮時,那光潔的殿前絲毫看不出曾經發生過的血腥,踩上台階時,莫驚春發現就連縫隙都擦拭得一幹二淨,一切都掩蓋在皇宮這長久的沉靜裏。 莫驚春在外麵等不多時,就被公冶啟叫了進去。 公冶啟正在數人環繞下換下朝服,黑紅肅穆的冕服換做絳紅常袍,他揮手退下包括劉昊在內的宮人,留下一室寂靜。 紅衫襯得公冶啟風姿特秀,灼然玉舉。 燦爛笑容自他臉上綻開,帝王大步而至於莫驚春麵前,凜冽的寒香撲來,透著錚錚冷意。 他在莫驚春下意識後退時便抓住他的臂膀,將他不著痕跡地帶入殿內,笑意盈盈地說道:“寡人都給了夫子那麽長時間,還不能冷靜下來嗎?” 莫驚春:“……”謝謝了,原來最近的安逸是因為陛下有意放縱。 他踉蹌跟上公冶啟的步伐,“陛下,難道換做是您,能冷靜下來嗎?”陛下如此親厚的態度,讓他莫名惶恐。 公冶啟挑眉,倒是站定,犀利目光紮在莫驚春身上逡巡。 半晌,他露出個古怪的笑容。 “那須得是個極其特殊之人,方才有此榮幸。” 在說到“榮幸”二字時,公冶啟透著某種高高在上的愉悅。 仿若正有詭奇趣味翻滾在舌尖,卻仍舊吞下隻露出微笑的假麵。 莫驚春毛骨悚然,隻覺眼前的長樂宮不是往常的宮殿,而是一頭張開大嘴的怪物正要將他囫圇吞下。 一切都源自於立在他身前的這位帝王。第二十九章 莫驚春警惕著陛下發作, 可他今日卻是溫文有禮,召他前來,還真是有要事。 宗正寺掌管著皇親國戚的一應名冊玉牒, 負責宗室所有的屬籍記載,並著宗室婚嫁子嗣等無數細碎而複雜的事情。尤其是所有皇族的沿襲與帝王的親疏遠近記載,也是宗正卿事務的重中之重。 但從虛懷王有著一眾私生子,有的上了名冊有的沒上名冊的事跡中足以看得出來,近些年不管是皇室還是宗正卿的管理都趨於鬆散。 這無疑與前任宗正卿是個老好人有關,但也與公冶皇室數代前出過的事情有關。 當時皇室出過亂子,從那時起的一並記載就已經落下空缺,都是後人在穩定下來後憑著殘缺的記載修修補補, 未必準確。沿襲至之前的習慣, 就連永寧帝也隻要大麵上過得去,便不太在意。 公冶皇室有五世而斬的規矩, 到第五代奉國將軍之後,便要歸入民籍。 可實際上多數宗室都會在第五代的時候再請續, 而先前的帝王往往都應下了。 這也導致五世而斬仿若一紙空文。 莫驚春聽出陛下的意思, 心驚肉跳地說道:“陛下難道是打算徹查?” 公冶啟笑道:“自然如此, 寡人將夫子送到這個位置上來,可是另有妙用。” 莫驚春:“……”是另有利用吧。 然莫驚春明了公冶啟此舉的緣由。 宗室有著龐大的數量, 先前他剛入宗正寺時,就一一核查過, 宗室登記在冊的人數約莫有兩萬餘人,有大量都是輔國將軍或者奉國將軍,他們雖然是宗室裏最低等, 卻依舊占據著不少的封地與良田。 每年朝廷還會撥錢給他們。 屬於宗室的土地人口在前幾代暴增, 也就意味著國庫的收入減少。 永寧一朝, 出了幾個會打仗的將軍,將前頭吃盡的苦全打了回去。 連年的勝戰讓朝廷與百姓都願意供給,卻抵不住國庫依舊空虛下來的事實。 先帝不愛奢華,生活簡樸,將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也才勉強給公冶啟留下一個不算空虛的國庫。 然底子還是有點薄。 賑災救民就花出去不少,還是殺了那批貪官才討回來。 公冶啟會把主意打到那群宗室身上再尋常不過,他可是半點都沒有血緣親近的意識。 莫驚春若協助公冶啟,必定會成為宗室的眼中釘肉中刺,若是陛下用完就丟,他更會成為赤裸裸的靶子。 可他猶豫再三,說不出個“不”字。 這是當為之舉。 於是莫驚春雙手交叉行了個大禮,恭恭敬敬地說道:“臣自當從命。” 而在商議此事後,莫驚春什麽事都沒遭受,就這般順利出了宮,讓他仿佛覺得先前的自己像是忒多慮。 然思及陛下多次給人的感覺,莫驚春又不得不咽下這種錯覺。 他實在是怕了這位的靈活,怕是在放長錢釣大魚。 不得不說莫驚春在與公冶啟的多次交鋒裏多少還是能察覺他的手段,尤其是對他的耐心與突然暴起深有體會。 莫驚春猜得不錯,公冶啟此人,正是在精細確認過後,方才一步步踩在他的邊界上行事。 劉昊進來奉茶,看著正始帝笑嗬嗬的模樣,忍不住說道:“陛下,您要是再來幾次,怕是會把太傅嚇出個好歹。” 正始帝懶洋洋地擺手,“這你便猜錯了,依莫驚春的韌性和膽識,若是寡人真的嚇到他,說不得他被逼到絕境反而會踹寡人幾腳呢?” ……您這不是知道得很嗎? 劉昊:“奴婢不解,您讓柳存劍來做這事,不是更合適些嗎?” 柳存劍本來就是忠於正始帝的一把刀,而且柳家才是正正經經的皇室姻親,由他來充任宗正卿才是應當。 莫驚春其實從身份來說是不夠格的。 宗正卿的位置看著清閑,實際上甚是清貴,一般隻有宗室或者是皇室姻親方才能夠充任。 莫驚春就算身為太子太傅,再有莫家的身份,那也是不能夠的。 實際上從莫驚春突兀成為宗正卿起,私下對於此事的非議已經不少。隻是礙於這是新皇第一次調任,而且裹著其他的任職裏不太明顯罷了。 劉昊萬萬沒想到陛下居然是為此才將莫驚春調為宗正卿。 正始帝:“柳存劍另有他用,按在宗正卿的位置上不大合適。夫子雖然思緒敏銳,觀察事態也有獨特的看法,然他到底在翰林院待了太多年,銳氣被磨去不少。得先讓他殺殺性,老練些才好。”陛下邊說邊笑,劉昊邊聽邊苦著臉。 陛下這份厚愛,常人可真是難以承受。 正始帝混不在意地瞥他一眼,懶洋洋地在座椅舒展著身體,平靜地說道:“有什麽可怕的?這是寡人讓他做的,縱然捅破天,難不成寡人還保不住他?” 劉昊麵上賠笑,“太傅會感念陛下的用心良苦。” 正始帝玩味地笑了笑。 “他沒在背後腹誹寡人,便是萬幸。” … 莫驚春沒顧得上腹誹,回了宗正寺後,便讓人將刊記的宗室玉牒取了出來。並有其他各類的宗室記錄。 前幾日剛剛曬過,小吏們搬運也不算難,熟門熟路地挑選出來。 他並沒有讓人特特抽出四五等爵位的部分,而是等這些搬到指定房屋後,他方才自己一一抽檢出來,並做了些不明顯的記號。 接下來十數日,莫驚春將這其中違製,霸占良田,超出五代,漏記等等羅列出來,重新謄抄在另一處上。 為了避免走漏消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還指揮著左右少卿開始準備新的玉牒,這是每十年就要重做校正的事情,左右少卿不覺奇怪,也著手準備。 卷宗都搬了出來,莫驚春與左右少卿一同進出查閱,便顯得不那麽奇怪。尤其他每次帶出來的都有旁的內容,便更分辨不出來。至於莫驚春,他在翰林院抄書都抄習慣了,比起用慣了的小吏,他的速度都要快上不少。 等他將這些一一整理出來,結果讓人大為吃驚。 莫驚春頭疼地將剛謄抄完的卷宗放到一旁去,按了按眉心。 自上而下,霸占良田的情況幾乎比比皆是,不該問是誰做的,而應當問是誰沒做過。 而這還隻是四五等王爵的情況。 再有,按照陛下的意思,所有紹絕繼封與續爵的情況都必須一概中止,除去有大功的幾位郡王,餘下違製者,便有三千七百餘人。 從此中便能看得出來前頭幾位帝王對此是如何放縱。 若是革除這些宗室的爵位,那便是讓他們徹底落入民籍,失去地位。 人數如此之眾,就算是正始帝,也需要考慮影響。 將整理出來的名冊交上去的時候,莫驚春已然淡定,他甚至猜出為何正始帝要在這時候動手。 將軍班師回朝,正是朝野上下為之喜悅的時候。 在這時候順理成章提出因為國庫和軍費的問題,方才要削減部分宗室開支,盡管會有言官抨擊,然這些都不是大頭。他們本身對此事的影響並不算大,沾親帶故的皇親才是最大的阻礙。 奏請此事的人,正是莫驚春。 宗正卿管宗室,他本就是最適合提出的人。 左右少卿在當朝看到宗正卿出列,就已經心知不對,眼瞅著莫驚春一本正經地開口,第一句話便要讓他們跪下去。 他道:“臣入宗正寺數月,深感諸位先帝仁善,宗室人數自百多年便數量大增……”莫驚春張口就來,先是羅列了最近百年宗室的數量等等,而後又感慨從前之混亂,奏請陛下趁著十年一次的玉牒重改,重新溯源以往的卷宗,以確保萬無一失。 此為大善。 他說得頭頭是道,朝中有人不以為意,也有人麵露詫異,機敏的如左少卿,臉色已經微微發白。 坐在其上的正始帝看不出神色變化,隻是微微頷首,便肯允了此事。 在莫驚春退回行列中去後,他忽而一笑。 “如夫子這般認真之人,朝中要是再多上幾個便好了。” 他不忌憚在朝臣麵前展露待莫驚春的親厚,而也是這不經意的表態,讓旁人的態度為止一凜,隻覺其中有詐。 左右少卿下朝,便如喪考妣,仿佛天塌下來。 莫驚春平靜說道:“怕什麽,主動做,還是被陛下提著腦袋去做,你們要選擇哪一個?” 先前的記錄他已經一一備錄過,並不畏懼庫房發生什麽所謂一把火燒幹就找不到的荒謬事,而他不經意間顯露出來的威嚇,讓左右少卿一路上都很是沉默。 這是必經之舉。 總不能將事情偷偷做了。 私下做的是準備,麵上要幹的,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