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那人進來,卻沒想到居然是墨痕。  墨痕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進來的時候看見莫驚春簡直跟看到救星一般,他待屋內隻有自己和郎君後,立刻低聲說道:“郎君,先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留意到,有幾個人行蹤可疑,一直徘徊在四處,往往謠言力度最廣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身影,於是小的順藤摸瓜跟了上去,發現他們最後都歸於張家。”  張家!  莫驚春麵色微沉,這不可能。  如果是從前的張家還有膽,現在的張家除非發了瘋,不然絕無可能再碰此事。  有人借著張家動手!  “還有呢?”莫驚春道,“如果隻有這些,你沒膽子直接摸上門來。”  墨痕:“郎君真是知道小的,小的在外頭盯著,發現那幾人偷摸著再出來,那模樣像是要往城外去。而且除了小的外,好像還有旁的在盯梢。”  他皺著臉,“小的不敢上前,他們感覺很危險。”  還有別的人盯梢?  莫家的奴仆都會武,就算是墨痕,其實莫看他瘦小,實則一個打幾個普通人是沒問題的。如若他都覺得危險……  原是打算起身的莫驚春慢慢再坐下來,“不必管。”  墨痕驚訝,“可是他們要逃出城外……”  莫驚春搖了搖頭:“不是還有另外一隊盯梢的嗎?”  墨痕反應過來,高興地說道:“原來是友軍!”  莫驚春斜睨他一眼,歎息著說道:“我都不曉得接下來能不能保住你。”這小子實在是滑頭,挖地三尺的東西都給他摸出來,這仿佛像是他的天性。  另一旁盯梢的肯定是陛下的人,而墨痕貿貿然闖入其中,必定會被記上一筆。  若是陛下見獵心喜……  墨痕沒反應過來,還哭喪著臉說道:“別啊,郎君,我保證沒給他們發現。”  莫驚春默默吃茶,然後輕咳了幾下,“在屋內待著別說話,等我下了值再一同回去。”墨痕應是,避開到一旁去。  希望別出大事。  莫驚春頭疼地想。  …  自然是出大事了。  陛下不知緣何前往太後宮中,與娘娘大吵了一架,母子倆生出悶氣,整個後宮都戰戰兢兢。前朝大臣得知此事,紛紛勸諫皇帝低頭。  雖不知紛爭為何而起,可太後到底為長輩,又怎可真的置氣?  豈料正始帝本就在氣頭上,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訓一雙。  他偏不說置氣的事情,而是淨挑著大臣的錯處訓斥,反而站在了道理上,將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  殿試本就在眼前,正始帝帶著怒意主持考試,結果前頭會考的暈了三個,還有兩個跪得不成模樣,給陛下氣了個倒,將這幾個直接貶到最底下去。旁的看了他們的慘狀,便是再害怕要厥去,也死命摳住掌心不敢倒下。  新帝原是這般威嚴赫赫之人,參加殿試的學子紛紛留下了這恐怖的印象。  等殿試順利結束,正始帝才氣順地批卷,倒是挑出來幾個合眼的卷子,也不看糊名下究竟是誰,大筆一揮就定下一甲,再挑了二甲前頭的幾個,隨後將卷子丟給重臣再批,直接回宮去。  晚間,正始帝去拜見太後,兩人再度不歡而散。  這一次,劉昊是看得出來皇帝氣極了。第一回 還能說是獨自悶氣,第二回便是氣狠了,直接將偏殿毀了個幹淨。  劉昊命人收拾的時候心下歎息,如今還能讓陛下氣到如此的人,也唯有太後了。陛下氣狠了也隻是毀了別的器物,至少還沒到拿人練手的地步。  正始帝願意發泄出來劉昊還高興些,如是一直沉默,那方才令人可怖。  然之後一連數日,盡管長樂宮的氣壓越來越低,正始帝卻再也沒有表露出半點情緒。  直到這時,劉昊方才發覺這一回的爭吵有所不同。  若說陛下對先帝是孺慕親近,待太後便有一些疏離,可這少許疏離在年長後也被太後的溫情軟化,陛下並非完全無感之人,至少先帝將該懂的都教會了他,於是他也便明白太後的關切是真心實感。  劉昊還從未見過陛下和太後有過如此大的爭執。  晚間,劉昊忽而聽到陛下傳旨,說是出宮。  他心下一驚,卻不敢多言,忙讓人去準備車馬。不多時,一行人趁著夜色,在侍從的庇護下出了宮門。  自打陛下登基,除了送靈外,就再也沒出過宮,如今車馬一路朝前,劉昊也不知道去往哪裏。  隻是這車駕上氣氛陰沉,壓抑得可怖。  兩刻鍾後,這架馬車停在了一處人家外頭,跪坐在門邊上的劉昊掀開門簾,卻瞥見上頭的“莫府”二字。  其實莫府是有依著莫大將軍的官職賜下匾額,然當年莫大將軍曾在先帝麵前笑言家中二子往後各有成就,一家子分不出兩個莫字,這匾額得掛上多少個才合算?  先帝哈哈大笑,便大手一揮,讓其免去這般煩惱。  一並都供在府內。  劉昊不動聲色地下了馬車,去閽室叫人。  門房探出頭來,劉昊將信印遞了過去,含笑說道:“勞請通報主人家,便說是有東邊故人來訪。”  莫府門房不是那種眼高手低的人,上下掃了他一眼,讓他進閽室等著,另一人捧著信印進去了。  莫驚春正在沐浴,聽到外頭動靜,歪著頭讓墨痕將東西送進來。  一看上頭的印記與那條口信,險些將東西砸在水裏,藏在水底的兔尾巴也不安地動了動。  他麵上鎮定地說道:“快去請他們進來,讓他們到書房……罷了,直接請到院內吧。”  莫驚春忙讓人出去,自己跨出浴桶,手忙腳亂地擦拭著毛發,再換上常服。要命的是那團尾巴每次都是等著自然晾幹,現在壓根就還沒擦夠,雪白毛毛亂七八糟地各自支棱,簡直是另類刺球。  他看也不看地將半濕毛團塞進衣物,再將頭發擦了擦,勉強理出個人形來。  東方來的故人,再加上那信印,不是正始帝他現在就跳進水桶裏淹死!  大晚上的皇帝居然出宮來,這要是傳出去哪個都要被嚇死。  莫驚春急匆匆地確定衣裳沒有疏漏後,忙回了正屋。  到底這意外來客的速度比他更快,正立在屋內看著牆上掛著的畫。那是莫驚春依據父親曾經說過的塞外風光描繪的圖景,隻在想象中存在。  他進來的動靜讓來客回眸,眼底濃黑得讓人可怖。  “夫子想要外放?”  突兀一問,古怪又離奇。  莫驚春站在門外,循著來客的站姿看向那副畫,那是在他二十歲出頭畫的東西。  人常道,字如其人。  筆下傾瀉出來的東西總歸會流露出筆者的冰山一角。  畫亦然如此。  當年,他確實有過這般念頭。  陛下這問句如此熟悉,仿若在當初勸學殿取走他文章的時候,也說過這麽一回。  或許,現在也亦是如此。  他遲疑沉默的一瞬,對來客而言,卻意味著肯定。  公冶啟的臉上浮現陰鷙殘暴的神色,狠戾地說道:“妄想!”他猛地將莫驚春拖進屋內,果不然在交疊的瞬間,那醺然欲醉的淡香伴隨著恐懼的味道翻滾濃鬱,本會安撫其情緒的氣息卻在暴戾驟漲的時刻刺激著跳動的惡意。  如狼,如虎,如獸,睜著一雙猩紅的眼。  “寡人活著一日,你便休想出京!”  莫驚春被公冶啟暴起的脾氣嚇得愣在當下,旋即反應過來陛下這瘋性上來了。他臉色微白,主動去碰公冶啟緊攥住的手指,“陛下,臣是京官,便是想出去也是極難。”  公冶啟臉色扭曲,偏執地說道:“若你真想走,京官會是你的阻礙?”  莫驚春微頓。  公冶啟臉上古怪的笑容越來越大,“是了,這不是你的阻礙。你的阻礙,是莫家,是血緣。”  莫驚春麵上血色盡退,隻見顯蒼白。  公冶啟低下頭來,幽冷地說道,“這血緣,這親人,究竟是多麽重要,才比得過家人?”  以至於太後寧願為了張家,都要與他相抗,宛如他才是外人!  莫驚春從陛下的質問中聽出苗頭,登時想到最近太後與皇帝的爭吵,難不成這一次的災禍起自張家?  張家可當真是個禍根!  “陛下,在您看來,親人與家人,難道有所不同?”  莫驚春小心翼翼地問道。  公冶啟揚眉,眉間的戾氣不散,“怎可相提並論?”  莫驚春:“……”  “您不是還有小皇子嗎?”這語氣更加怯弱,生怕觸動陛下的雷區,“他可算是家人?”  公冶啟厭惡之色更濃,棄之如履,“早該讓他胎死腹中。”  暴戾愈發鮮明,宛如撲之欲出的殺氣,讓輕手輕腳關門的劉昊麵色蒼白,立刻趕走了所有院內的人,若是陛下真的發瘋……  至少能多活幾個。  屋內,莫驚春想暈過去。  在陛下的意識裏,唯獨家人才是獨一無二。  小皇子都不會是家人,太子妃那幾個更不用說,那唯有先帝與太後了,張家更是絕無可能沾染一分一毫。  從前這道印記是先帝與太後,而今先帝去世,太後背離……這瞬息萬變間,他突然窺見當初先帝究竟是用什麽辦法將太子的情緒牢牢穩住。  是拳拳愛子之意,是無盡的耐心,與獨一無二的珍愛。  是絕不會背棄的安撫!  而如今太後居然為了張家與他抗衡,於公冶啟而言,無異於動搖了根深蒂固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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