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易遙問得依舊毫無溫度:“為何瞞著你師父。”“宗主明察明鑒,弟子絕非欺瞞師父。隻是,若師父得知那兩名歹人有可能是孤山餘孽,恐怕傷心傷身宗主也一定甚為體恤他。”話一說完,溫甚至抬起頭來,亮澄澄的眸子平視簡易遙,誠懇無比。簡易遙人中龍鳳,結交的是幽雲王、萬四爺這種不世出的人物。見多識廣,城府至深。在他麵前藏著掖著,不如直白表明心中所想他早知溫動作,定然是由於七月著火那次。卻一直壓著不說,正是不想右護法知道。溫猜到了他的心思。&&&簡易遙輕笑了一聲。望著溫腰間:“在這裏,就不用裝了吧。”溫一襲黑衣。腰間,係了一條白腰帶。維摩宗統一的形製,是黑衣赤帶。溫自夏日從南海歸來,一直係白帶。知情者都明白,他在替金泰致哀。“不是裝的。弟子自願的。”他道。“既然已知金家堡可疑。還自願為別人的父親戴孝?”“弟子不是為了金家堡。是為了金不戮。”“你在邕州時,偷著去看過他一次。”“其時休憩,自由行動。弟子並非偷去。”“你真當金不戮是朋友?”罕見地,溫眸光一軟,笑得粲然。仿佛見到塞北嚴冬盛開了繁盛的玉蘭:“是。一床被子睡覺,一副碗筷吃飯。阿遼與我,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簡易遙起身下了台階,走到溫身前:“當今態勢,你想維持與他的情義,難如填平滄海。”溫抬頭望向宗主,眼神無比誠懇:“不用維持。我們已經是這般要好了。”“去年你還沒像這般護著他。”“……經過分別,方知緣分珍貴。”簡易遙見溫這般,如照明鏡,仿佛見到年少的自己。二十多年回憶撲麵而來,隻覺心中輕輕地抽了一下。“金泰是否有嫌疑。”“弟子也曾試圖探究。但後來一想,不論是否可疑,金老堡主也已經不在了,便不重要。現今金虎、阿鷹反而更放肆,並未因金老堡主故去有收斂,顯然另有上峰。”“金不戮是否有嫌。”“沒有。”簡易遙挑著長眉,目光中有戲謔。溫並無被宗主嘲笑的窘迫,反而冷靜分析:“若金不戮可疑,在杭州,弟子死於俄裏之手,才是最佳結果。可他卻救了弟子。“在南海麒麟鎮,我宗與明月山莊動手才是最好。可他卻以一己之力,不惜驚動父母靈位,平息斷劍紛爭。“在姑蘇,他更有無數次機會對弟子下手;僅在江宅前,便可袖手旁觀弟子與爨莫揚爭鬥。他卻屢次以命相救。“弟子雖與他交好,卻絕非雙目蒙蔽。若他可疑,那這些行動也未免太過不智。師父,甚至宗主您,都見過金不戮,知他並非不智之人。”末了,又說:“況且,他還隻是個小孩子。就算知道一些什麽,也是因為和金虎、阿鷹離得近,順耳聽到,或被人利用了。這二人自由出入金家堡,幾乎不將他放在眼裏。就算金不戮萬千可疑,又能有多大危害呢。”簡易遙嗤笑了一聲:“自己還是個小豆子,還說別人是小孩子。”仍是一句批評。但語氣已與方才大不相同。溫知道危機終於過去。麵色不變,心裏千鈞大石卻已放下。朗聲請命道:“宗主英明,若對南海已有定奪,請派弟子前去!弟子願打頭陣擒拿金虎和阿鷹!”簡易遙猛然回身劈掌,兜頭打下。這一掌來得極其迅速,如移山填海般的力道壓頂而來。溫頓時覺得呼吸都被逼停了。他拜見宗主,沒帶兵刃。更沒想到會突然挨一巴掌。眼見根本躲不開,隻能起抬手,用盡全力一擋。同時腦中急轉:簡宗主真是喜怒無常。方才還好好的。現在卻是哪句話說錯了,得罪他了?第117章 116. 兩地天涯簡易遙羅手素心經早已練至最高層。單拚內力,沈知行也不是他的對手。溫更不用提了。伸手擋了一下,毫無作用,直接被掀翻一個跟頭。他骨碌碌地滾了兩下,爬起身。正感歎居然沒被打死,頭頂掌風又到了。再次被掀了個跟頭。如此掀翻了三次。溫心中反而平和下來。以簡宗主之功,若想打死他,早該在第一下就結束一切。而今被掀翻三次,他還能留著命。這不是懲罰,是教化。宗主還有未盡之詞。所以,當簡易遙第四掌劈來時,溫反而不擋了。跪下道:“弟子學藝不精,請宗主指點!”簡易遙功力深厚,收發自如。千鈞之力壓下來,突然就收勢。他負手看住溫,道:“懶。”小五台山弟子中,若溫懶,就沒有勤快人了。溫天資聰穎,卻並不自恃。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哪怕受傷、中毒、睡不足,全都未曾中止練劍。所以才有姑蘇擂台上連戰八輪、一劍挑四冠的成就。如今聽宗主這樣一說,又被掀翻三個跟頭,溫馬上明白,這說的並不是他真的懶惰。而是說他疏於練習內功。&&&沈知行天生奇才,少年成名,劍法無雙。但是內功卻稍遜。至今,羅手素心經也沒練至最高層。原因無他,太無趣了。他喜動不喜靜。覺得老老實實打坐、參悟心法秘訣,簡直是嚴酷折磨。更何況單憑劍法已經獨步江湖,還練那勞什子幹嘛。維摩宗曆代先烈預知弟子中有這一號坐不住的,特意開創了采髓蝕心功法這種偏門捷徑。但沈知行光聽了這門功夫是怎麽練的,便已經嚇跑了。他教導小輩毫無偏私,也絕無厚此薄彼之意。但內心深處的認知,難免反映在日常之中。是以,右護法座下弟子也有意無意地練劍居多,練內功有一搭沒一搭的。溫也是如此。雖然他已有意勤練內功,但還是比練劍的時間少了很多。簡易遙十五歲業成,其時內功已經非常強悍。顯然,溫和當年的他相比,有一定差距。&&&想到了這一層,溫趕忙道:“是弟子懶惰,疏於練內功了。此後一定日夜勤勉,練功不輟。”簡易遙根本不為他快速的反應而高興:“有這些功夫,便多琢磨內功心法,少搞些歪門邪道。”溫很不明白。簡易遙見他這回是真的懵住了,道:“耿燁座下弟子,固然個個都是直性子。但還不至於把師父手中的機密,說漏了嘴。”溫大駭。宗主說的是背著師父默寫金家堡賬冊,並引起火災一事。此事在他這裏,還不算完。溫自小聰明又冷靜,就連方才被劈三掌都能迅速反應。但現在一聽簡易遙此話,卻有種無所遁形的恐懼。簡易遙又道:“我在你這般年紀,也喜歡做些有的沒的。搞些小把戲,好像自己便比別人聰明。但是”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冰冷話語,如刑官審判:“我從未因玩弄機巧而延誤宗內大事金家堡賬冊重要異常,你卻敢以此為籌碼,泄露消息,賭趙廷宴的行動。若今次有更大損失,影響對敵判斷,你該如何彌補?”溫伏地,肩膀有稍微的發顫:“弟子也未料到大師兄會選擇燒毀賬冊。萬幸宗主洪福,曆代先祖庇佑,已經補上了。”“若補不上呢?若不僅僅是燒毀了賬冊的損失呢?!”簡易遙連解釋的空擋都不給溫留,繼續道:“趙廷宴的行徑,我自另有決斷。而你自己,當記住想扮作不經意間被我知曉你聰明能幹,想誘對手做出不智選擇,辦法千千萬。但所有行事,若影響宗務,便是不智。此乃每一個維摩宗弟子、乃至掌權之人的第一信條。“兩大護法、全宗六十二長老,暗有齟齬的不少。我心中知曉,卻並未全部揭穿。原因無他,未傷及宗務而已。若有人威脅到宗內要務,我作為一宗家長,定然不會留他。”溫從未被如此劈頭蓋臉地批評過,更沒被如此毫無掩飾地揭穿過。更何況,這番判刑一般的訓斥來自大宗主。南海蟲海、姑蘇陷阱,乃至之前在西湖被俄裏突襲,瀕死絕境都未讓溫像今天這般感到徹骨寒冷。現在,他隻覺得此前的舉動自作聰明,實則愚蠢無比。在大宗主麵前簡直都是兒戲。不由大汗淋漓。雖然力保冷靜,可全身已經濕透了。簡易遙訓斥完畢,坐回了那高高的位置。一下一下敲著案幾。最後,拿起案前一本冊子,打向溫。揮袖而去。“今晚好生想想吧。”&&&溫被那冊子正中臉上,動也不敢動。沒什麽氣惱,也沒什麽傷心,隻有無盡晦暗。簡易遙沒叫他起來,他就根本不敢起身。長明珍珠依舊,地龍卻已冷卻。寒冬臘月,跪在空曠而冰冷的議事大廳,猶如身在冰窖。冷的不是身。是心。完了。都完了。苦心經營,努力練習,不過想在宗內博得好名聲,好地位。而今,一朝被宗主厭惡,便再也沒什麽希望。簡宗主何等城府。被他看穿、厭惡到如此痛斥,恐怕千年也難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