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抬眼看向他,對他道:“那片斷崖之下有桃林與窪地,原先我從那裏跳下過幾回,都未曾有事。”言下之意是扔下去也不會死。蘭澤確實沒事,但是宋和這般說,他不大高興,瞅宋和一眼沒有說話。他又不是鐵人做的,反正他不會原諒宋和。他難得不搭理人,蘭澤察覺到謝景庭碰了碰他的手指,對他道:“蘭澤困便去睡,清晨我們便回去。”蘭澤也不太想聽秘密,他識趣地走了,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很快便睡著了。“督主,原先我派人跟過他們。他們二人一同去過蘭陰之地,興許他別有心思,督主當心才是。”宋和說。謝景庭看著蘭澤乖順地離開,收回了視線,對宋和道:“他若是有心思,也是他人引之。”“若是有人引之……除掉便是。”蘭澤天亮的時候被喊起來,他揉揉眼睛,被帶上馬車,前一日謝景庭已經通知了人過來,蘭澤看一眼,喊他的侍衛手腕很黑,上麵還有疤痕。他認得這一身黑皮,順著看過去,發現宋和已經扮成了錦衣衛的模樣,那張臉似乎貼了假皮,比脖子稍微白一些,看起來像是紙人。蘭澤眨了眨眼,他在宋和麵前安靜如雞,待上了馬車之後才問道:“督主,他要和我們一起回去嗎?”謝景庭應一聲,對他道:“有些事要查,所以帶他過去。”謝景庭回答的隨意,蘭澤在馬車上缺有些不知所措,他看著窗外糾結了好一會,又瞅謝景庭,小聲問道:“督主,你為什麽要把這些告訴奴才?”告訴他了他還容易胡思亂想擔驚受怕,早知道他不過來了。謝景庭聞言道:“先前我問過蘭澤,是蘭澤自己要跟過來。”蘭澤回憶起來,當時他是可以留下來,但是他不想留下來,他抿著嘴巴,略有些不高興。“我並不知道這些,當時跟著是因為擔心督主。”蘭澤憂心忡忡道:“如今奴才知道了這些事情,若是不小心說出去了,督主會不會殺了奴才。”“不會。”謝景庭視線落在他身上,嗓音溫柔,對他道:“蘭澤說的人興許會沒命,這世上的意外那麽多,並不差那麽幾件。”蘭澤覺得有些嚇人,興許因為謝景庭第一次見麵便是這般,這個人可以隨意裁決生死,本質上性子又冷漠,不怎麽把人命當一回事。如今其他情緒蓋過了他的害怕。“督主,這般會不會不太好……”蘭澤略有些猶豫,他對上謝景庭的目光,總覺得現在的謝景庭更加讓人難以捉摸。對上謝景庭的目光,窗外的樹影落在謝景庭身上,蘭澤如今已經知曉一些謝景庭的習慣。比如謝景庭不喜歡明亮的東西,總是喜歡待在暗處。像是一些他見過的冷血生物。“殺人……終歸是不好的。”蘭澤想了想說:“奴才小時候村鎮上有位秀才讀書入了魔,他約同窗前去論道,在論道的桃園害死了很多同窗。他殺完人把人埋在桃樹下麵,此事一直無人知曉,直到後來下了一場雨,那一日埋的人血尚且沒有幹涸,血水被衝了出來。”“衙門於是順著往下查,未曾查出來那名秀才,我們那裏是小地方,好些案子都查不出來。”蘭澤:“此事不了了之,直到那名秀才故技重施,約了一位同窗過去,那一日秀才淋雨染了風寒,走路時摔倒,摔下去時被長歪的桃枝絆倒,在他埋屍的桃樹旁撞到石塊死了。”“娘親說這是報應……因果輪回,若是害人,遲早有一天懲罰會落到自己身上。”蘭澤不想謝景庭殺人,他盡量說的好聽些,對謝景庭道:“奴才不想讓督主受懲罰。”他這是第一次講這麽多的話,蘭澤有些口幹舌燥,還有些不安,他同謝景庭說這些,謝景庭比他聰明的多,興許這些都知道。蘭澤情不自禁地多想,忍不住瞅謝景庭兩眼,臉上跟著紅起來。“這般。”謝景庭靜靜地聽著,對蘭澤道:“蘭澤所言不無道理。”“我知曉了。”蘭澤所受的影響,不過是來自娘親、村鎮,先生,還有周圍的人。他奉行民間流傳的因果輪回一說,這是除了立法之外,加固統治階級統治的方式。他自然不知,若是人人如此想,懼怕因果報應,世上興許會安貧樂道,人人得以廣廈千萬間,天下寒士俱歡顏。這般也不會有天下分合、人人得以安之幸之,更不會出現亂臣賊子、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之景。人欲最難測,因此這種說法本就天方夜譚。正因人欲難測,隻是因為簡單的因果報應而約束自己,這般同等難能可貴。蘭澤看出來了謝景庭在敷衍他,他瞅謝景庭兩眼,不再多說了,他想起來自己不要多管閑事,和謝景庭保持距離。若是有一日他當真喜歡上謝景庭,謝景庭擅長令人難過,他才不要為任何人難過。桌上便有茶水,蘭澤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他察覺到謝景庭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像是在一寸寸丈量他皮膚下的血管,令他感覺略微不適。直到謝景庭收回視線,蘭澤的不安感才消失,他重新窩回了謝景庭身邊。到蜀郡城花了一個多時辰,他們方下馬車,已經有許多人在等著他們。賀玉玄領兵前來,還有孟清凝與褚統頭,李大人不在,原先的知府鮑氏也在其中。看到了人,孟清凝略微放心,對謝景庭道:“督主若不是傳來消息,我與賀大人不必再回京上,直接便交代在這裏了。”前一天他們發生了意外,久久沒能回去,孟清凝很擔心,即便謝景庭傳了信,孟清凝依舊不放心。按照姬嫦的脾性,若是謝景庭折在這裏,他和賀玉玄都會被牽連。賀玉玄看向蘭澤,上下打量一番,確定蘭澤無恙之後才收回視線。“有勞孟學士掛心,”謝景庭掃一眼旁邊縮著的鮑氏,對孟清凝道:“今日還請了知府大人過來,孟大人想必已經猜到了。”常卿上來,呈上來了一張地圖,地圖交給了孟清凝,孟清凝掃了一眼,神情略微怔然。“既然孟大人已經知曉,此事便容易了。”謝景庭:“當年複修江堤,朝廷批了二十萬銀子至蜀郡,加上當年太傅組織朝中募捐十萬,整整三十萬。”“三十萬餘銀,蜀郡建堤……卻建了一座空堤出來,江堤中空,興許今日蜀郡落雨,明日江堤衝毀,蜀郡的十萬百姓一並受難。”“此事……鮑大人打算如何交代?”饒是蘭澤已經親眼見過,如今聽謝景庭講出來,不免後背發涼。是了,底下江渠不過是一座空架,甚至如今已經被侵蝕,若是蜀郡再來一場大雨……最壞的結果便是江堤之水衝入蜀郡,到時候便是生靈塗炭之景。鮑氏已經臉色慘白,隨著謝景庭的話音落下,周圍安靜下來,隻剩下砰然一聲,鮑氏跪在了地上。“督主饒命,望督主恕罪,江堤之事……臣並不知曉,當年工程吩咐下去,我並不知他們未曾建成……”“望督主恕罪”這番話實在牽強,身為知府,必然不可能不清楚其中關竅。至於那三十萬餘銀都去了哪裏,此事有待往下查。“既然這般,便有勞鮑大人先隨錦衣衛去一趟,等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得以還大人清白,到時候自然會給鮑大人公道。”眼見著錦衣衛要將人帶下去,賀玉玄開了口,“慢著。”賀玉玄:“督主心思細致,查出其中要害是為民請願,在帶走鮑大人之前,我有一事想問。”謝景庭看向賀玉玄,溫聲道:“有什麽事情,賀大人不如去牢裏再問。”方才謝景庭說的那麽好聽,如今提到“牢裏”這兩個字,鮑氏整個人臉色慘白,畏畏縮縮地由錦衣衛扶著,拿著的佛珠珠串掉落在地,珠子崩裂散的四處都是。“去牢裏興許來不及,此事事關前朝,就在前幾日,我們前去難民營那一天,我無意從帶回來的難民身上搜查到了前朝信物。”“前朝舊製有七忠八勇,當年的七忠公中,宋氏位列七忠之首,在先帝及位時,悲愴自刎死於蜀郡。那一日的令牌,便是七忠公宋氏的信物。”賀玉玄:“隻是我方查出來,當天夜裏守衛全部死在詔獄,直到今日才被人發現。裏麵被關著的犯人不知所蹤。”“守在詔獄的是我與褚統頭的人,為何直至今日才發現,有人每日傳信過來,幕後之人顯然已經丈量清楚,模仿字跡每日傳信,迷惑了我與褚統頭。”賀玉玄看向鮑氏,視線掃過謝景庭,問道:“今日隻是想請問鮑大人,詔獄隻有鮑大人手令才能進,鮑大人好好回憶一番,當日有誰去過你府上?”“不一定是本人,興許是某人的侍從也說不定……”孟清凝聽完了,在賀玉玄與謝景庭兩人之間巡視一番,這其中的話音興許其他人聽不出來,但是謝景庭自然能聽出來。在這裏質問,賀玉玄的目的實在是太過明顯。反觀謝景庭依舊不動如山,那雙眼像是清冷的弦上月,沒人注意到謝景庭身邊的侍衛身形略微僵住。謝景庭:“竟發生了這樣的事,賀大人所言不無道理,既然如此,鮑大人,便要耽誤你一些時間,你好好想一想,前幾日誰去過你府上。”蘭澤瞅一眼賀玉玄,不知道賀玉玄在打什麽主意,人馬上就要抓走了,他看得出來鮑氏馬上就要堅持不住了,似乎比他還要膽小。“沒人去過府上……”鮑氏厚重的官袍垂落在地,他被侍衛撐著勉強站起來,雙腿略有些發抖,不知是聽到了哪一句話受到了刺激,整個人都在打著寒戰。像是一攤軟泥在原地堆著,說話語無倫次,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沒人…我什麽都不記得……督主,你可一定要查清楚……我是無辜的。”賀玉玄耐心道:“鮑大人,你再仔細想一想,那一日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比如什麽本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這些也能講講。”“如果你提供了有用的消息,我會向皇上申請赦免你。”“那一日有誰去了你府上?”賀玉玄的話音領著鮑氏思考,鮑氏腦海裏短暫地浮現出來當日的情景。他明麵上還是知府,實際上在蜀郡已無實權……前一日,布善那一日下了雨,有誰去過他府上?那一日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情?清晨,他在府上整理蜀郡曆年編冊,那些冊子都是他請人所寫,有些地方不符實際,他命人改過來。中午把冊子送去給賀大人,下午時收到李大人的請帖,去了李大人那裏。李大人年老疏邁,卻耽溺沉色,被身邊的兩名侍童迷的七五八道。不知道皇上為何要派李大人過來,複想起貴族門閥之中並非無有用之人,孟大人便是世家名門,未曾與之一貉。下午他回去時,外麵下了雨,回府路上碰到了謝景庭,謝景庭與他客套了兩句,說途經遇見兩株上好的玉蘭,已經命人送至他府上。……鮑氏記起來了什麽,玉蘭玉蘭……連襟玉蘭,那兩株玉蘭隔日便死了。沒有在他府上留下任何痕跡,甚至他隻知玉蘭是謝景庭所送,他府上卻無人得知。那兩株玉蘭死了之後,順帶著消抹了謝景庭去過他府上的痕跡。“嗬……”鮑氏嗓間艱難的發出來聲音,他身體猛然地抖動起來,雙腿之間難以控製,一股腥臊氣息撲麵而來,黃色濕潤的液體從官袍滴下來。鮑氏整個人控製不住地栽到地上,麵部略微抽搐,倒在地上不動了。身旁的侍衛見此去探鮑氏的氣息,人已經沒氣了。謝景庭表情很平淡,麵上無波無瀾,對麵的賀玉玄緊緊盯著謝景庭,試圖從謝景庭臉上能找出來一絲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