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些事情瞞不下去了,點點頭:“明天就走。”阿恒把頭埋在我脖頸間,呼吸輕輕地撓過頸側,撓得我身上心上都有些發癢,忍不住起身親了親他,“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要不要來一次?”我明明感覺得到阿恒也是有反應的,甚至在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壓在我身上的東西都跳動了一下,可阿恒看著我的眼神卻又純潔的像個孩子,倒搞得像是我饑不可耐,要逼良為娼似的。“怎麽了?”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不想要?”阿恒總算開了口:“我突然很難受。”“那裏難受?”我心裏一陣緊張,“你受傷了?還是舊傷複發了?”阿恒拉過我的手壓在心口上,“這裏難受,聽說你要走了時尤其難受,難受得都快喘不上氣來了。”我一時失笑。“你以前送我走的時候也這麽難受嗎?”阿恒接著問。我想起第一次送阿恒走的時候,我看著他一整夜都沒睡,心裏是留戀不舍,更是對前路叵測的恐懼。在心裏一次次默數我們還能在一塊的時辰,卻在每一次聽到打更的聲音時都膽戰心驚。我太能理解阿恒此刻的心情了。我把他輕輕環抱住,力求跟他貼得更近一些,一仰頭,就看見了漫天的星星。我在他後背上輕輕拍了拍,“我看見你送我的那顆星星了。”阿恒帶著鼻音嗯了一聲,“我在這裏沒事的時候就會抬頭看天,這裏星星有很多,可我一眼就能找到那一顆。”“我也總看,”我道,“在牛角山的時候看,到了長安城裏也會看。散步的時候會想你也在散步嗎?泡腳的時候想你也有熱水泡腳嗎?夜裏出來小解的時候想……”阿恒埋在我肩頭笑出聲來:“想我也在小解嗎?”“不,”我搖了搖頭,“我小解的時候會想我的長得也挺好看的,改天要是也能讓阿恒大俠嚐嚐滋味就好了。”“你完了,柳存書我告訴你你完了!”阿恒惡狠狠地撲下來,“這可是你先惹我的!”我促狹一笑,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就被人拿捏住了,“我這就讓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什麽!”第176章 回京我隻覺得腦袋發昏腿上發軟,衣服裏頭發裏甚至耳朵裏都是沙子,心道這年輕兩歲就是不一樣,差點沒把我這把老胳膊老腿兒給折騰散架了。看著東邊一片魚肚白的時候我總算鬆了口氣,心道這會兒還有點力氣能自己走回營帳,還沒等站起來又被人拉住腳踝一把拖進了沙地裏,對著蓬勃的日頭又來了一發。我回到營地時太陽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陸續有士兵已經晨起操練,有些眼熟的還跟我打個招呼:“柳大人今日起得早啊,氣色不錯!”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錯你個大頭鬼啊……這會兒再睡也睡不著了,我回帳房裏洗了把臉,把行李簡單收拾了下,來的時候還隻是帶了幾件單薄的夏衣,沒成想臨走卻已經秋意正濃了。在帳房裏站定片刻,竟鬼使神差地走到阿恒的行李前,找了他一件貼身衣物放在了自己包袱裏。不知道他到時找不到了會作何感想。回京的隊伍正午離營,景行止一向樸素慣了,原本也沒想他還能設宴歡送之類的,可看到軍容肅整的軍隊全都停下了操練目送我們離開時還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回程的路就沒有阿恒來送了,韓棠身上還帶傷,隊伍走得慢些,一直走了半個月才回到京城。此時長安城的秋意也已經泛濫開了。滿城桂花飄香,還沒進城門便能聞著味了。城門口還有農夫兜售一早捉來的稻田蟹,一隻隻拿草繩捆著,一群蟹子被捆得結結實實,全身都動不了隻能大眼瞪小眼,不甘心地吐著泡泡。景策奉旨前來相迎,一大早就守在城門外了。先是宣讀了聖旨傳達了聖意,等眾人領了旨謝了恩這才笑嘻嘻湊上前來,“原本是徐總管的差事被我強行討了過來,就為了能給你們接風洗塵,怎麽樣,我夠意思吧。”韓棠的唇角跟著輕輕抬了抬:“接風洗塵必定得有接風宴吧?在哪裏設的席?”“怕陛下要著急召你們入宮,我哪敢提前設席,”景策笑道:“好在陛下仁慈,知道你們路上奔波辛苦,準你們回去沐浴更衣後明日再入宮奏報。現在天色尚早,我帶了馬車,想吃什麽咱們直接過去就是了。”大狗子趕緊舉起了手:“我想吃清風樓的兔子頭!”景策一愣,笑了:“殿下跟我想到一塊去了。”“那就清風樓吧,”韓棠把手往景策肩上隨意一搭,引著人往馬車上去了。景策考慮周到,知道人多,特地來了兩輛馬車,我跟大狗子上了靠近城門的一輛,景策領著韓棠去了裏麵那輛。上車坐好了我掀開車簾隨意往外一瞥,正看見韓棠上車時輕輕皺了下眉,景策當即扶住了他,兩個人皺著眉又說了些什麽,再然後兩個人就進了車廂,再也看不見了。不過下車時我還是看見韓棠身上的衣物被重新整理過了,景策對他也多了幾分留意,下車時過門檻時都虛扶一把,在席上還奪走了韓棠麵前的酒杯,韓棠皺了皺眉,到底也沒說什麽。宴席散了之後我們也便分作兩路了,我先送大狗子回了宮,大狗子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兔子頭,一路上都在回味,連帶著同情了滕子一把,隻道下次他再有機會去漠北一定要給滕子帶上倆兔子頭。“可你要知道京城距離玉門關足有上千裏,你要是冬天去還好,若是趕上夏天,等你過去東西都臭了。”大狗子想來皺了皺眉,“那怎麽辦?”“你要真有這份心,倒不如跟著清風樓的廚子學學做法,到了那裏給他們做著吃就是了。”大狗子認真想了想:“要是阿恒哥哥想吃的話我還願意去學一學,滕子嘛……還是等他什麽時候來京城再吃吧。”我:“……”到底是滕子不配了。把大狗子送進了宮門我才又吩咐馬車調轉車頭回家,路過西市時又改了主意,打發馬車先走一步,我到西市燕姐姐的果子行接上了小鶯兒,又買了幾隻膏肥黃滿的稻田蟹,打了二兩黃酒,提著一起往家趕。小鶯兒明顯是興奮過頭了,這一路上都是跳著走的,不停地問我漠北什麽樣,阿恒哥哥怎麽樣了,打仗危不危險。從阿恒那裏回來重回到京城的喧鬧之中,我好像還沒適應過來似的,每一步都走得有點暈乎乎的。多虧了小鶯兒不停說話且不用我來配合,那聲音一點點把我拉了回來,最後跟著小鶯兒一起笑了起來,畢竟這裏也是一份寄托。老相爺對我買的蟹子頗感興趣,拿著根草葉逗弄了好半天,直到蟹子下了鍋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廚房。隻可惜阿福叔說這東西是性屬寒涼,不宜多吃,盯著老相爺吃了兩個蟹蓋就不讓吃了,老相爺隻能咂著嘴看著我們吃,慈眉善目直衝著我們笑……就是笑得人直得慌,我吃了兩隻也就不敢多吃了,陪著老相爺一起咂著嘴回味。飯後跟阿福叔一道收拾碗筷,蟹殼都打掃給了將軍,大白狗吐著舌頭圍著我直打轉,也不知道是看見了我高興還是有好吃的高興。喂完了將軍我又去柴房裏燒了一鍋熱水,水裏放了舒筋活絡的藥材,以前我在家的時候總習慣在飯後給老相爺泡腳,走了這些天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繼續堅持。我端著木盆來到房裏,天一冷老相爺的病情就有些反複,我聽阿福叔說自打入秋以來老相爺的藥就沒斷過。吃飯的時候看著精神倒還好,這會兒就已經靠著羅漢床昏昏欲睡起來了。我把木盆剛一放下老相爺就醒了,隻是那雙眼睛卻不同往日,裏麵好像閃著光,一點也不像個老人,倒像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怔怔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喊我:“伶兒呐……”我愣了一下:“伶兒?”再接著,那雙眼裏的光收了回去,人好像也肉眼可見地萎縮了下去,又過了好一會兒老相爺已經恢複了常態:“是玉哥兒啊,我把你認成我一個故人了。最近這兩幅藥有問題,吃了就容易犯困,夢裏總能夢到一些以前的事,明天讓阿福去換了它。”“想起以前的事也不見得就是藥的原因,可能就是你想他們了。”我替老相爺脫了鞋襪,由於氣血不暢,這雙腳常年都是冰涼的。我先是撩了些水上去,等老相爺適應了水的溫度才又把整雙腳泡進桶裏,詢問道:“怎麽樣,燙嗎?”老相爺輕輕摳了摳腳趾,卻也沒把腳抽出來。我跟著笑道:“水熱些能舒筋活血,泡一會兒就舒服了。”又過了一會兒老相爺的腳才在水裏慢慢舒展開了,人也長舒了一口氣:“舒服。”我撈起他一隻腳來擦幹了放在腿上,“我再給您按按吧。”老相爺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隨著我手上用力輕輕嗯了一聲,閉著眼睛道:“還得是你,你不在的時候阿福也試著幫我按過幾次,都找不到竅門,不是痛了就是癢了,還是你按得舒服。”我欣慰地笑了笑,“那我以後天天給您按。”“你說的對,我這些天頻繁地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可能就是想他們了。不過也可能是他們想我了,托夢過來催我快點去團聚呐。”我想起之前阿恒跟我說過的那些,心裏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一個人存活於世,到底是肉體尚存算活著還是隨著精神消跡便已經算是死了?老相爺獨活了這些年,身邊的親朋好友都已經離他而去了,剩他一個人守在這個院子裏,日日靠思念活下去,確實太殘忍了。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勸他還是替他歡喜,最後卻是問道:“我跟您那位故人很像嗎?”“像,也不像,”老相爺道,“樣子長得像,他也跟你似的,模樣生得白淨,細胳膊細腿兒,就喜歡追在我後頭蘇哥哥東,蘇哥哥西。性格卻不像,這跟他小時候的經曆有關,他是個膽小鬼,怕黑,也怕黑暗裏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不過後來就不怕了,他身邊有了一個替他掌燈的人……”老相爺說著就又要睡過去了,適逢阿福叔推門進來,送來了一盆火炭,放在了老相爺身邊。如今雖然入了秋,但距離用上火炭還是為時尚早,我皺了皺眉,隻聽阿福叔囑咐:“知道你倆還得說一會兒,但也別太晚了,適可而止吧,什麽話不能留到天亮了再說。”我給老相爺擦幹了腳,急忙道:“這就好了,老相爺上床睡吧。”誰知老相爺竟是揮了揮手把阿福叔打發走了,垂眸看我:“說說吧,在那邊發生什麽事了。”我有些於心不忍:“要不還是明天吧……”“你不說出來,這一晚上你肯定睡不著,”老相爺抬手挑了挑桌上的燭台,火光在房裏撲朔了幾下,又重新回歸平靜,隻聽老相爺接著道:“我的時間也不多了,能幫你多參謀一點是一點,以免你到時候走了彎路。”我鼻子一酸,險些砸下淚來。埋頭在袖子上按了按才把一腔情緒壓下去,抬頭道:“陳楚山可能還沒死。”老相爺睜開了眼:“你怎麽知道的?”我篤定道:“我看見他了。”第177章 呈奏我把到阿恒那裏發生的事從第一天開始原原本本都跟老相爺陳述了一遍,說到鬼市上那個人時,我告訴老相爺:“是他自己說的,他叫陳楚山,他還讓我等著,說會來找我算賬的。”老相爺靜默著,伴著一盞殘燈,良久也沒說話。我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往下說,老相爺開口了:“我覺得你的感覺是對的,當年的陳魏之變陳楚山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偷天換日,他如今是奔著複仇來的。”我心裏一驚:“他現在手裏頭有錢,有兵,還有火器,景將軍他們還正是抗擊突厥的關鍵時刻,我怕陳楚山會從中作梗,到時候阿恒他們就危險了。”老相爺問我:“事情利害你都跟阿恒說了嗎?”我點點頭,老相爺麵色沉重地道:“那我們現在隻能相信他們了。”“那……那陳楚山為什麽說要找我算賬?”我清清楚楚記得陳楚山摸著我的眼睛,說他現在不殺我,他還有賬要跟我算,“當年陳楚山謀反,柳家是受到他的牽連才被抄家的,他說找我算賬,怎麽倒像是我們柳家欠了他的?”老相爺靠著羅漢椅輕輕閉上了眼,“當年這件案子最大的疑點就是辦的太順利了,從徐明告發陳楚山謀反,到韓棠舉證,柳俞英認罪,景行止出兵,陳楚山伏誅,不過半個月的時間,這麽一樁驚天大案就結束了。期間每一個環節卡的剛剛好,哪怕有一環疏漏,這件事都不可能辦成。”我按下心神仔細想了想,“徐明一直陪在皇上身邊,我沒法接近,陳楚山雖然還活著,但我找不到他,隻能等他來找我,現在我唯一還能接觸到的,就隻有韓棠了。”我咬咬牙,“我改天去試探他一下,看看能不能得到一點當年的線索。”老相爺卻是搖了搖頭:“現在你手上還什麽線索有沒有,貿然提起那件事,太容易打草驚蛇了。而且這件事情上還有一個最關鍵的人,咱們都忽略了。”我想了想,猛然驚道:“是皇上!”老相爺點了點頭,“是他選擇相信了徐明和韓棠的話,也是他下旨抄的柳家和讓景行止出兵,我們看到的是擺在明麵上的事實,而真正做決定的卻是皇上。”一種無力感突然從我心底裏生出來,是啊,隻要皇上不開口,就算我查明了當年的真相又能怎樣。就算當年的事情真的判錯了,可是柳家已經沒了,兵已經發了,皇上會為了還柳家一個清白而昭告天下是他錯了嗎?我前麵隔著的不是一個韓棠,一個徐明,而是一座山,一座直衝雲霄、望不見頂的山。我把頭埋在老相爺腿上,第一次覺得深深的絕望。老相爺把手搭在我肩上輕輕地拍著,安撫道:“這條路既然決定要走了,你隻管往前就是了。”“實在過不去的地方,我來幫你鋪路。”我怔愣著抬起頭來:“您……”“不過你得快一點了,明天你不是要麵聖嗎?可以透露一點消息出來讓皇上知道,看看他那邊是什麽態度。”老相爺道,“我老了,沒幾天活頭了,要是死在前頭了,可就幫不上你嘍。”我狠狠咬了咬牙,竟沒法說出“長命百歲”的話來,隻是重重點頭:“我會的,我會讓您看到真相大白天下那一天的。”第二天麵聖述職,我先是跟韓棠碰了碰頭,把需要呈報的條目一一核對了一遍,等早朝下了朝皇上才召見我倆。還是在紫宸殿的暖閣裏,一進門我就發現這裏也早早就燒上了地龍,我尚且覺著熱,皇上坐著竟還得在腿上蓋一條薄毯子。我記得他早年間也不是這麽畏寒的,寒冬臘月天還陪我在禦花園裏打雪仗,也能把我高高舉過頭頂讓我掏鳥蛋,不知道為何這幾年衰老的這麽厲害。“皇上的病還是不見起色?”韓棠皺著眉問,“不是說冬病夏治,怎麽一整個夏天也沒叫人幫著調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