嬋鬆還在廊下發呆,聞修寧走到她身後,猶豫半晌,伸手替她撥了撥簪子:“歪了。”嬋鬆回過頭,驚訝道:“你在裏麵?”她知道聞修寧耳力了得,雖然外麵陰雨伴著雷鳴,聞修寧卻還是聽得見屋外的動靜。她話剛出口便也知道不必再問了,默默別過頭,看著廊簷上滴落的雨。聞修寧神色不變,依舊是立在她身後,懷中抱著貼身佩劍靠在廊下:“沒關係,這種事不必煩惱你。”嬋鬆點了點頭,無言以對。渠軍大勝西羌後,天子龍顏大悅,眼見大渠輿圖的邊界又向外擴張了不少,便大行封賞,上下惠及軍中百餘人,連聞修寧都得了恩典,加封飛騎衛,領軍中諸事。栗氏父子軍功最盛,栗蒼受任三軍大元帥,加封九錫,進褚陽公。栗延吾受封左將軍,授步軍統領,封臨碣侯。栗延臻領兵權,出任三軍提督,被封為燕幽侯。聖旨送到栗府的時候,連通傳的門童都是趾高氣昂的,給了宣旨太監好一頓臉色瞧。栗氏父子高遷,算得上是滿門之喜,即便栗蒼在朝中向來不與他人交遊相合,卻少不得踏破門檻擠破腦袋也要巴結栗氏的文武大臣。隻是封官大典這幾日,上門賀喜的賓客就有數百人之多,門童仆從皆是應接不暇,鞋都快跑爛了,在門口差點撞上下朝回來的方棠,又急忙請罪:“少夫人恕罪!”“沒事沒事,你快去忙。”方棠一頭霧水看著滿院子無頭蒼蠅一樣亂跑的下人們,轉頭問栗延臻:“這都幾日了,居然還有這麽多人?”“朝中閑人可多得很,鄉縣裏明經進士出身的員外一抓一把,再加上朝中形同虛設的無用閑職還有數百,人浮於事,自然是如過江之鯽一般,哪兒有魚餌便一頭往哪邊擠。”栗延臻道,“這裏人多看著煩,我陪夫人回去更衣吧。”方棠欲言又止,想著被栗延臻騙進房裏又不知幾時才能更完衣。不過眼下左右也是沒事做,便任由栗延臻扯著他的腰帶往後庭去了。栗蒼和栗夫人在府門前迎客,吏部尚書帶著賀禮迎麵走來,一見兩人便攏起袖子不住道喜:“恭喜栗將軍,大破西狄賊兵,汗馬功勞,罄竹難書啊,哈哈哈……”栗蒼夫婦嘴角都抽了抽,心想難怪天子要讓方棠任吏部侍郎,攝吏部諸事,大小文書都丟給方棠去處理,原來這吏部尚書純粹屍位素餐的飯桶一個,連話都說不明白,居然還忝居尚書之位。不過來者皆是客,畢竟飯桶外麵套了層尚書的官服皮囊,也隻好笑臉相迎,人情往來就連栗蒼也無可避免。夫婦二人帶著眾賓客穿過前庭的廊橋,一路交談著往廳堂走去,忽然看見石橋一側的梨樹園中,一玄一青兩個身影正交疊搖晃,衣袖都難舍難分地勾在一起。方棠被栗延臻托起來放到石桌上站定,手中一杆毫筆甩來甩去。兩人已然渾身都是墨點,方棠卻依舊覺得不盡興,他摸起手邊一壇櫻桃酒喝了兩口,然後提起筆,在栗延臻臉上描了兩下。“二郎,你不要動。”方棠一手捧住栗延臻的臉,醉醺醺命令他,“我有詩要寫……”“好。”栗延臻托住方棠的腋下,將他整個人半圈在懷裏,雙腳搖搖晃晃地懸空起來,“夫人隨便找地方寫就是了。”方棠嘿嘿一笑,毫不猶豫地筆走龍蛇,酣暢淋漓地狂寫一氣。不遠處站在石橋上已然看呆了的眾官員:“……?!”栗蒼咳了咳,麵不改色道:“諸位,這邊走。”作者有話說:鹽你就寵他吧……這周很忙,現碼隔日更,周五、周日、周二更新,抱歉追更的各位,下周放春節假會好些。第36章 行宮方棠走出宮門,看到了六皇子站在那裏,背影很是落寞。他走過去,向對方行禮:“拜見六殿下。”六皇子轉過身來,衣著比幾年前要精致了一些,及冠之後整個人的氣質便越發挺拔了,隻是看上去還有些謙卑過了頭,對方棠行禮時還頗為誠惶誠恐,似乎平日裏對著那些弄臣便是如此。“六殿下今日入宮看望陛下?”方棠與他並肩向外走去,隨口問道。六皇子點頭:“是,我閑來無事,課業也都溫習過了,有些思念父皇,便請旨入宮看看。我去時父皇正與太子在殿內議事,等候許久,父皇身邊的公公告訴我說不必等了,父皇最近總是與皇兄談論到深夜,我怕宮門下鑰前趕不出宮去,隻好走了。”方棠覺得六皇子孤苦伶仃的也算可憐,從前也被人禍水東引栽贓過,無人撐腰,隻是最近東宮與三皇子、五皇子等人鬥得厲害,彼此領著文武百官劃分成了派係,互相攻訐爭鬥,吵得渠帝不得安生。三皇子生母是貴妃,五皇子則是宸妃所出,與異母的七皇子感情甚篤,兩人聯手與太子及三皇子抗衡,在朝中已互相成掎角之勢。唯有這六皇子置身事外,連當墊腳石打牙祭都沒人理他,不是被排擠,就是被陷害,無妄之災接連不斷。方棠與六皇子又在宮門口交談了幾句,想起自己還與禦史台的同僚有約,說好了要借給對方一些珍藏的絕本,以參照編修本朝史書,便急匆匆與對方告別,上了馬車往方府趕去。天空開始下起小雨,六皇子站在宮門口,隨行的小廝舉著傘快步跑了過來,對他說:“殿下,快些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六皇子點點頭,看著方棠離開的方向:“那位侍郎方大人,還算正直,與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貨色並不相同,在眼下這當口倒是難得。”“那可不,方大人如今是陛下跟前兒的紅人呢,若沒點本事,能十九歲便官居六部麽?”小廝說道,“殿下先別管別人了,快些回去吧,這雨眼看著要大起來。”六皇子沒再說什麽,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方棠拆開手中那沾了雨雪的家書,細細展平,看到上麵龍飛鳳舞的筆跡,勾起嘴角一笑。封套上題著“吾妻親啟”,用詞甚是親密繾綣,看得方棠有些麵紅耳赤。栗延臻不太會將同一件事寫出花兒來,反反複複隻是那麽幾個意思,他在邊關思念方棠,隻想著快些得勝回朝,好擁溫香軟玉在懷,小別新婚。不過他也會寫情深,並且不附辭藻,讀來甚至比文人雅士筆下氣勢如虹的思念更令人動容。“昨日秋風起,見邊關鴻雁,或南飛過京城,遂念及愛妻,遙寄尺素一封,紅豆一盅。望天寒添衣,加餐好眠,念卿卿如晤,暫排相思。二郎親筆,問吾妻安。”方棠看著手邊一盅紅潤飽滿的紅豆,一顆顆撚在手指間,覺得仿佛觸手生溫,心中乍暖。他捏起一顆紅豆,丟到信箋上,案旁的燈燭晃了晃,滴下一叢燭花。這幾月他與栗延臻書信往來得頻繁,幽牢關捷報頻傳,栗家人的血性與悍勇在戰場之上盡顯,西羌人幾乎被栗延臻殺得不敢冒頭,入秋後連續幾月縮在縛虯穀後逡巡觀望,不敢妄動。旁人都說栗氏父子功高震主,尤其那栗蒼更是有拜將封侯之榮,已是顯貴之極,封無可封,幾乎要趕上前朝末代君主身邊的兗昌侯那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竊國之臣,隻是無人敢明著這麽喻指栗蒼,隻是暗中議論,側目而視。朝中流言紛紛,渠帝也日益擔憂,觀望著北境的動向,有快馬入京便心驚膽戰,唯恐是栗蒼起兵造反的消息,整個人幾乎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再過一月就是行宮冬狩,方棠要伴駕渠帝左右隨侍。他身著緋色官服,騎在銀鬃馬上,望著身後浩浩蕩蕩的隨行官員,與當年第一次到南郡冬狩的光景並無什麽不同。然而他覺得自己的心境似乎已經不似從前,四年多過去,早已沒了當年那種新鮮與快活。少年的時光一晃而過,他也不再是那個輕狂恣意、醉酒成詩的探花郎。東宮車駕緊隨聖駕之後,接著便是按照皇子公主的得寵與否依次排開,最不得寵的六皇子被扔在皇室儀仗的末尾,掀開簾子也隻能吃到一嘴巴塵灰。栗延臻遠在幽牢關,前幾日修書回來,讓方棠善自珍重,萬望他在京中安好。方棠拿著信鬱悶了幾日,來不及接著鬱悶下去,便匆匆打點行裝跟渠帝來了南郡。蒙易騎著馬趕上來,與方棠並轡同行,兩人如今雖道不同,卻依舊常常相談甚歡。蒙易拜入東宮門下之後官升了三品,在朝中擔任通奉大夫,雖然僅為散職,卻依舊為東宮所器重,眼下風頭正盛,有不少人都想來巴結。隻不過蒙易實在為人正直,並不與誰交往過密,終日勤勉同太子議事,因此深得東宮信任。“栗氏父子兩人在外,栗延吾這次也並未隨駕冬狩,陛下算是可以安心了。”蒙易說道,“若論戰功,栗氏一族功名顯赫,無出其右。若是論僭越哼,怕是也無人可望其項背。”方棠每次與蒙易交談,總要聽對方陰陽怪氣明裏暗裏地貶損栗家人。每每說到栗延臻的時候,他都拚命岔開話題,雖然在蒙易看來他的偏私之心十分明顯,但方棠也更不想聽人說栗延臻半句不好。蒙易也看出他的心思,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長歎一聲:“蘭杜,你啊,總有一天要為私情所累。”鑾駕到了行宮,方棠照例去驛館安置,吩咐驛卒去打些熱水來,他好沐浴後歇下。驛卒出去後便久久沒有回來,方棠覺得奇怪,按理來說驛館這些官員是不敢怠慢朝廷命官的,隻是打個熱水,又沒讓他們大半夜去尋美酒佳肴,何至於這麽磨蹭?方棠披衣下了床,準備出門去看看,沒想到剛拉開房舍的門,一團漆黑就迎頭而來,瞬間將他罩了個嚴嚴實實。“???”方棠蒙了,他隨即就感覺有人拿繩子飛快地捆住了他的手,然後往肩上一扛,不由分說地往外走去。他劇烈地掙紮起來,同時覺得不可思議在官驛裏公然劫走朝廷大臣,這人不僅是活膩歪了,還是覺得活太夠了,想給自己的陽壽手起刀落來個痛快。可是沒想到他一路掙紮著,那人將他從樓上扛到了樓下,周圍硬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沒有驛卒出聲製止,也沒有侍衛上前與這歹人爭鬥。他就這麽被對方一路無話地扛出了驛館,裹上層皮襖往馬車裏一塞,隻聽得一聲鞭響,對方駕著車揚長而去。方棠手腳都被牢牢捆住,口中塞著布巾發不出聲音,隻能扭動著掙紮。馬車不知行進了多久,忽然晃動一下,似乎是停住了。那人從車外鑽了進來,還用先前那種扛麻袋似的姿勢扛起他,跳下車便往前走。方棠見掙紮無果,便飛快地思索起待會兒自己該怎麽脫身。他在對方肩頭安靜下來,隻感覺對方帶著自己推門進了一間屋子,屋內有很重的檀香氣味,衝得他暈頭轉向的。屋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那人將他放在了一張床上,摘下他臉上蒙頭的黑布,手一用力便撕了一條下來,輕輕蒙住方棠的雙眼。方棠口中的布也被拿掉,他試著開口問:“你是誰?”其實他大致也可以猜到,房中那分外濃鬱的檀香,是為了掩蓋另一種氣味那股他寤寐思服、為之輾轉反側的風雪清香。對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很低地笑了兩聲。“二郎,”方棠皺了皺眉,“不要綁著我。”對方頓了一下,旋即開口:“我不是你夫君,你認錯人了。”“哦。”方棠懶聲應付道,“你要對我不軌嗎?”“方大人便如此急不可耐?”對方問,“你那遠在邊境的夫君,知不知道你這副模樣?”方棠嗤笑出聲,打算與他周旋到底:“那你不讓他知道不就行了?”麵前這人沉默了,接著抓住他的手腕,很急切地親吻過來:“不守忠貞之道,該罰。”方棠咯咯笑了兩聲,被對方親得透不過氣,聲音半帶嬌意地說道:“不要鬧了,二郎,你快些……”雙手和腳腕的繩結被人解開,然而眼睛卻還是蒙著。對方將他抄膝抱起,讓他的頭枕在胸前。方棠感受到安心有力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往上靠了靠,換來對方身形一頓。他笑笑,偏使壞往對方身上蹭,直把這人蹭得心頭火熱。下一刻,方棠感覺自己被放進了一方溫熱的水中,周圍是凹凸不平的石頭。他動了動,發覺這裏似乎是一處溫泉池。“二郎,這是哪裏?”方棠茫然地問,“這裏是行宮麽?”栗延臻嗯了一聲,脫掉自己的衣袍,精壯的身軀被粼粼波光照映,硬朗的線條與霧氣相融,剛柔交錯。“你怎麽回來了?”方棠問他。“陛下準我回京了,我實在想你,便星夜趕回。”栗延臻沉吟著,牙齒追逐他敏感的耳垂,“我很想你,夫人。”栗延臻俯下身去,隔著溫熱的泉水與他深情相吻。方棠閉著眼睛,手卻抱緊了栗延臻的背,十指用力到泛白。“夫人這樣子,我實在太喜歡了。”栗延臻粗重喘息,低頭吻住他,“過來,我疼你。”溫泉水滑得很,方棠攀不住栗延臻的肩膀,很著急似的往對方懷裏鑽。栗延臻也不辜負自家小探花刁蠻的訴求,一應滿足。方棠的手臂落在栗延臻肩上,比他扛過的刀槍斧鉞都要柔軟。栗延臻滿心的柔情和暖意都融化在了這一汪暄暖的泉水之中,不遠處石壁上的影子像青蘿藤蔓相纏,在燭火下搖曳難解。兔子晃著耳朵,被人撫摩耳廓,抖了一抖便蜷縮起來,接著被一隻手揉捏著耳朵複又展開,反複幾次,兔子也沒力氣動彈了。寒梅落雪,探花折腰,世上最旖旎事如雪裏揉碎了鮮紅的燭淚,一簇簇開在行宮溫泉深處生滿青苔的石上,流過清泉和冰雪,最後被收攏為臉龐上的一滴淚、指尖上的一個吻。探花的花蕊則落在佞臣的舌尖上,鸞鳳顛倒,如墜夢中。“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