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知道?”他激動地回頭,看到身邊站著的人穿一襲緋色的曲裾袍,跟演戲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化過妝,戴著頭套,頭發好長,塗抹得很白的臉,眼窩深邃,顴骨也高。任喻有點發怵,他看到對方笑了,其實也不是真的看到,就是一種感覺,覺得他笑了。然後他聽到他問:“太一為什麽生水?”“太一就是道,道生水,水生萬物。”任喻回答。“那你要不要水呢?”好奇怪的問題。要的吧,自己也是萬物之一啊。人沒有水,當然會死掉。他正要說話,看到眼前的人緩慢坍塌下去,先是眼珠,繼而皮相,最後是骨骼。水似火,摧枯拉朽般地將滿目坑洞全夷平,沿著丘陵生出的植被在塌陷,地平線在旋轉,任喻不斷往下墜,洶湧的水流冰冷地灌入鼻腔,脆弱的氣管堵塞著無法呼吸。滿肺的鐵鏽味。救救我。四肢在水流中無力地擺動,像海藻,產生瀕死時失重的錯覺。救救我。忽然一股力量從手腕處收緊,帶著他往上。是方應理。他看不見,但他就知道是他。方應理說:“上去。你得上去。”然後他猛地將他向水麵送了一把,窒息感消失,口鼻霍然鑽出水麵,他額角爆著青筋大口吸入氧氣,環顧四麵,沒有方應理。方應理沒有上來。他臉上是濕的,不知道是海水還是眼淚。他大聲喊著方應理的名字,好像已經足夠撕心裂肺,但偏偏聽不見聲音。一聲,海麵空蕩蕩,無窮無盡地滾動的藍色。兩聲。這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問:“還要水嗎?”任喻在一片闊寂中迫切地抓住了什麽:“不要了不要了。”皮膚感受到灼燙,猛地一睜眼,滔天的海浪重新凝聚,一點一滴忽然變成了方應理,在往他手心裏遞水。“做夢了?”方應理問。對方眼底在失神,額上的汗在反光,頭發還亂糟糟地粘在額上,實在不難猜測。任喻捧緊紙杯,似乎也一同握緊了心髒震顫的餘韻,他低頭喝了一口水,飛機上的茶水茶味很淡,似乎還有一股油煙氣。他把紙杯放下,飛機在下降,舷窗外已看得到火柴盒似的建築物,綠色的植被幾乎覆蓋了整座城市。剛剛夢境裏的一切像是被一塊海綿吸走了,除了殘留一點毫無征兆的不祥的預感,其餘都變得難以捉摸。“已經有點想不起來了。”他回答。半小時後,飛機到達昆明,然後轉飛芒市,出機場時正是下午兩點多,日頭最猛烈的時候,打在地上刺得人眼疼,天上一朵可遮蔽的雲都沒有,隻剩下飽和度很高的藍。在飛機上憋了一整天,實在太乏,兩個人立在廊簷下抽煙,空氣清新到連吸進肺腑的煙草氣都變得柔和。就一根煙的工夫,任喻跟蹲在旁邊的一個皮膚黝黑的大巴司機又侃出了兄弟情,對方正好要載客人去瑞麗,多拉他們兩個也不嫌多。方應理看任喻衝對方雙手合十,然後興衝衝地跑回來。“一會兒上他的車,不要錢。”從芒市到瑞麗不算近,這邊收費也一貫不便宜,方應理把煙撚了:“怎麽讓人答應的?”“他是佛教徒。”任喻回答,“能聊得來就是有緣,有緣就什麽都好說啦。”這種程度的社交在方應理這幾乎不可能。他對人有極強的戒備心,但他也清楚這種距離感,讓他在享受獨處的愉悅的同時,也會錯過一些友好的互動和珍貴的情感。但任喻完全不同,他喜歡與人親近,享受破冰時好奇心得以滿足的愉悅,他靠這個汲取養分。更何況,以他的口才讓人信服並不難,他信任別人,也讓人信任他。方應理露出了然的神色。“芒市很適合旅遊,大金塔和孔雀湖,都值得看,這裏的人也很好,他們相信有一樣信仰的人。有信仰的人更懂得向善。”任喻提了一把正在下滑的背包肩帶,邊走邊說,“可惜這次隻能路過。”“黎明之城?”方應理揚起下頜指向不遠處一座石碑上用朱色刻寫的書法。“對。”任喻笑著,“歡迎來到黎明之城。”上了大巴,往瑞麗去。一路被綻放的紫紅色三角梅簇擁著,還有低垂的青色野芒。任喻在和過道另一側的乘客閑聊,向他打聽從瑞麗出境今天辦不辦得完,又因為嘴甜從對方那裏得了些花生,手指把殼掐碎了,露出包裹在紅皮裏的種子,不時湊過來一顆顆塞進方應理的嘴裏。花生是那種生花生,沒有炒過後複雜的香氣,有點青澀的濕甜,更接近果實原本的味道。道路不平,布滿灰塵的大巴車上下跌宕,每個零件都發出搖搖欲墜的脆響。就在這封閉的小小一隅,塞滿很多不同的麵孔,黑的、白的、黃的,溝壑縱橫的皮膚、體毛厚重的手臂,有笑聲,有不同的語言,複雜的句式、簡單的呼和,濃烈而辛辣的人群的氣味,潮濕、悶熱,植物的甘冽布滿鼻腔。活著,活著。在一輛疾馳的大巴車上活著。時間從這個點延伸出去,一秒變成一小時,一分鍾變成一生。在這條道路上,生命得到了延展。方應理感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魔力,他覺得自己好像在步入一種新的生活任喻的生活。“看!”任喻忽然越過方應理,半站起來趴在窗沿上,手臂從方應理的鼻尖上掠過,指向窗外。方應理的視線跟過去,不遠處的山寨外,有四個僅身著草裙,通身描著紅、綠、黑、白條紋的赤裸男子,麵部繪滿油彩,詭誕地邊唱邊跳,在茂密的植被掩映下,宛如山鬼。“他們在慶祝?”方應理亦探身看去,順便活動了一下發酸的肩膀和淤青未褪的脊背。“這個村寨應該是有老人去世了,這是景頗族的埋魂儀式。”任喻回答,拉開一半窗戶,熱浪襲進來,“那個是董薩,也就是巫師。”誤將白事當成喜事,方應理說了聲“抱歉”。“沒事,對他們來說,就是在慶祝。他們把年長者的自然死亡視為光榮,宣揚他的事跡,讚美他的美德。”等車完全開過去,任喻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其實越是古老的傳統越有相通之處,他們認為為死亡感到高興是一種知天命,就像莊子的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一樣。”任喻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很亮,像個小老師。方應理的眼瞼半提著,有點兒鬆弛的倦意,但又聽得很認真,任喻被盯得不太自在,摸了摸鼻梁,小痣被遮住,又隨著撤開手而露出來,像過分成熟的芒果上提示甜度爆表的極小的黑斑。“幹嘛盯著我。”“我覺得你好像是那種很會講睡前故事的那種人。”方應理說。什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他記得他小時候有一本中國古代極簡史的書,裏麵有很多彩色的圖片,媽媽會在他睡前給他讀一兩篇。孔子怎麽樣,老子怎麽樣,莊子怎麽樣。先秦的部分好長,總是沒聽完就睡著了。他對此記憶深刻的原因也不是因為先秦的故事多麽引人入勝,而是因為他母親每天都有那麽半個小時,平靜地給予他專屬的陪伴。不過母親的耐心也就持續到他小學二年級,他被要求自己入睡,自己起床,沒有人會催促,會喊他,他要為自己的事情負責,如果因為貪睡而遲到,就隻能接受罰站的後果。所以他是直到很後來才知道,原來後麵還有秦漢魏蜀吳,兩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確實,學中文的都很會講故事。”任喻大笑起來。說到底,他也確實在給方應理講故事,從一開始講他是一個酒吧老板,講他南來北往,講他失去的、得到的,裏麵真假摻半。就像史書,老子是誰,有沒有這個人,有待考究。一想到這一點,方應理又想起那個叫王聖斌的男人。在他那裏,故事的版本又是怎樣的。求學若渴的運動小白?加班加點的城市白領?任喻像一本書,因為這本書,方應理開始關心“版本學”。他想任喻做他的孤本,不要後來變化出的通行本,就隻要一本最接近真實的版本就可以。“我很感興趣,你可以多講講這些給我聽。”方應理說,“而我好像也沒別的可以教你,隻能教你拳擊了。”是哪種拳擊,真正拳擊台上的肉搏,還是床上的。任喻耳廓有點熱,轉而說:“法律也可以教的吧。”方應理抱著手臂想了想:“經濟法、刑法、民法,太多也太大了,很枯燥,你恐怕沒什麽興趣。”“說點跟我有關的,從身邊的事教起比較容易掌握。”任喻挺直脊背,正襟危坐認真求教。方應理轉過頭,盯住他,任喻覺得他好像即將說點什麽很要緊的話。“那今天先教一點。”“嗯。”“《治安管理處罰法》。”“嗯。”“第四十二條,偷窺、偷拍、竊聽、散布他人隱私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並處五百元以下罰款。”這人眉毛一擰就好嚴厲,讓人想起他上庭時候的樣子,但這時候任喻已經不怕他了,抿緊嘴唇忍住不笑,目不轉睛的:“方大律師高抬貴手,我以後……”想說以後不了。可方應理打斷他繼續說道:“所以我覺得我有必要跟你強調一下。以後,偷窺、監聽、跟蹤的對象隻能是我。”“隻有我不會找你要罰金。”想看手可以,腹肌可以,想看什麽都可以,想知道我在哪,和誰講話,也沒問題。我可以做你隱秘幽暗的癖好,也可以做你宣之於眾的情人。是暗癖,也是明好。作者有話說:你就寵他吧。*太一生水的部分參考郭店楚簡。少數民族的習俗了解可能不夠深入,如有冒犯,致歉。第42章 螞蚱傍晚時才到瑞麗,趕著辦完出境手續,結果發現任喻包的車壓根沒來,打電話一問,對方操著濃重的緬甸口音說有事耽擱了,剛出發。這邊節奏慢,不守時是常事,任喻被對方不緊不慢的語氣鬧得沒脾氣,爭辯了兩句氣得掛斷電話。“那邊有個租車點。”方應理提起下頜指了指遠處,“我帶了境外駕照,瑞麗到八莫的公路是新開通的,跟著導航應該不難走。”任喻等辦手續交錢折騰完一番,駕駛到公路上的時候已經六點半,好在這邊日照時間長,天還沒黑,公路兩側覆蓋著蔥蘢的柚木林和椰林。一路上車不多,偶爾駛過一兩輛疾馳的噴漆機車,旋風一樣的,好帥氣。“要是你那輛哈雷在就好了。”任喻不無遺憾地說,“這邊的公路,騎摩托比開車自在。”方應理微微側首,聽他講有多自在。“不坐在車裏的話視野更開闊。看到兩邊的椰子樹了嗎?”任喻指著窗外,“等成熟的季節,騎摩托車的話,可以看到兩邊掉椰子,撲通撲通的。”方應理想象了一下,問:“會砸到人嗎?”“還真有這樣的新聞,最嚴重的是砸到頭。”任喻笑起來,“所以等到成熟的時候,就會有人拿著杆專門去打椰子,把路邊快掉的椰子打下來,這樣會安全一點。”轉過一座山,眼前倏地開闊,一枚絳紅的落日懸在地平線的邊緣,被無盡的綠色浪潮托起,壯觀得令人無法呼吸。“這頂棚能打開嗎?”“你幹嘛?”方應理沒來得及反應,任喻已經摸到了一個按鈕。任喻站了起來,將上半身探出車外,肘撐在車頂上,頭發向後揚起,風好熱烈,沒有因為在緬北而變得更殘酷,世界各地的熱帶季風都一樣,大方遞來熱帶水果與植物的甜蜜氣息,太陽大而亮,車裏在放g的young for youi touch your face and promise to stay ever-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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