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曾經顯貴世家,在長安城世族中坐三望二。但是參與政變, 闖入禁宮, 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年前, 楚明不欲橫造殺孽,裴氏全族如今被押在天牢, 大抵逃不出一個株族的罪名。王家也參與了宮變, 死罪難逃。燕知微劃去其姓氏時,難得想起一樁舊事, 還玩笑似的說給楚明聽:“燕家祖上多名相,桃李天下, 雖然到上代已經沒落,但是族學還是在長安赫赫有名, 許多世家弟子都會在燕家學堂讀書。臣在學堂裏, 也經常遇到來上課的別家子弟……”這些都是燕老太爺的庇蔭。燕知微闔眸, 可惜他血緣上的父親不通俗務, 又懦弱迂腐, 沒有絲毫擔當, 燕家雖敗落,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甚惡之, 卻也還有為官底線,不會羅織罪名, 欺瞞聖聽,隻為報私人恩怨。但是被他揪住錯處, 燕知微連父親也一樣貶,甚至還在惋惜他犯的錯不夠大。楚明聽他講起舊事, 雙手置於膝上,身軀微微前傾,竟是來了興致,道:“哦?”在燕王府裏,燕知微為了假借燕家之勢,讓楚明覺得自己用處大,所以不肯暴露他是一名不被承認的庶子,向來甚少談起過往。後來,燕知微才知道,楚明早就知道此事。他留自己在身側,看的壓根不是燕家的光環,而是他這個人。楚明被勾起了好奇心,燕知微卻住了口。他想起王家已經在牢裏,死罪難逃了,他若再說些有的沒的,有些搬弄是非,落井下石之嫌。“……都是些過去的事情了,臣早就不在乎了。”燕知微眨了眨眼睛,湊近替他整理冕服,笑道,“知微最近,總愛和陛下說些少年事,是不是顯得有些傻?”“朕愛聽。”楚明平展雙臂,由著他撫平衣裳褶皺。他淡淡笑道:“百官很快就會入金鑾殿,朕會賜宴,除夕事情多,怕是沒時間聽。現在愛妃不講,朕會一晚上心不在焉,這是不是知微之過?”燕知微聽他無賴,睜大了眼睛,道:“這也是臣的鍋?”楚明頷首,擺明了要聽。“為了不背鍋,知微是不是該從頭道來?”“臣還挺討厭長安世家的。”燕知微撫過君王修長的手臂,將明黃色的衣袖整理好,低聲道,“臣在為相時,總是和他們對著幹,陛下也看在眼裏。”他不止是為了做楚明的刀,為君盡忠,才想要打壓世家。他從此事中生出的無限熱情與鬥誌,明眼人看去,就知曉他厭惡極了世族作派,一心要把他們趕盡殺絕。燕知微是個吃不得虧的性子。所以,他才向楚明要更高的地位,依傍君王,俯瞰少年仇怨。得勢更猖狂。“長安勳貴,整日鬥酒縱馬,倚紅偎翠,清談終日,最是無趣無聊。”燕知微說起時,難免帶著些隱藏很好的不喜。“他們自詡長安少年郎,揮金如土時,卻不知長安市坊繁華之外,生民如煎,他們錦衣簪花,章台走馬時,看不見沿路多有倒斃者。”燕知微為他整理冠發,溫柔道:“陛下從未說錯,景朝之患,在刮骨吸髓的世族勳貴。”“臣若為相,拚得一身汙名,也要找一找這些四世三公、朱門樓第的麻煩。就算今日扳不到,也要教他們絆倒,教他們謹小慎微,夾著尾巴做人。”“他們得明白,這是您的天下。他們自以為的錢袋子,是您的庫倉。”“知微懂朕。”楚明轉過身,看著一襲貴妃禮服的燕知微,攬住他的腰,竟是徑直把他抱起來轉圈。“朕要治河道,要賑災民,要鼓勵耕種,要給邊關撥軍餉,缺錢,一群穿金戴銀的碩鼠在朕麵前耀武揚威,分明是踩著朕的麵子,告訴朕,朝廷的錢都去哪兒了。”燕知微身量輕盈,楚明身負武藝,抱他輕鬆的很。“……陛下,正經些,馬上就宮宴了,臣的衣服都要皺了。”燕知微小聲埋怨,臉卻紅透了。“好,不鬧了。”楚明心裏激蕩。每次這般交流朝政觀點時,他喜歡極了燕知微,覺得他是天下第一懂他的知心人。“朕給愛妃做麵子,教你坐在朕身邊,好不好?”“……那是皇後的位置。”燕知微無奈。“遲早的事情。”楚明不以為意。與燕知微相關的事情,他向來不把禮法放在眼裏,想一出是一出。“今日赴宴的,有不少喜歡把‘禮不可廢’掛在嘴邊的大人。”燕知微意有所指道,“您當心又被奏折淹了。”“扔了不看。”楚明前兩年根基不穩,暫且忍耐。如今,他既然動了鍘刀,就一門心思清除積弊,才不會管名聲。楚明也不吝將君王忌諱剖白:“朕從燕北打入長安,給朕麵子,說朕天潢貴胄,貴不可言。但是在那群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家夥眼裏,朕的母親隻是一名宮女子,不是顯貴望族之女,就是出身不好,他們橫挑鼻子豎挑眼,覺得朕不配。”“笑話,陛下不配,誰配?”燕知微冷笑,“陳留王、長沙王就配了?”楚明繼續道:“更別說,朕還是從燕北打出來的,把早就被邊緣化的燕地將門帶入朝中,他們向來都是稱朕的兵將‘泥腿子’,看他們不起。”“他們是平定天下的功臣,今日的四海升平,甚至朕的皇位,全靠當年將帥軍士出生入死!看不起,他們算老幾?嘴皮子是能打天下,還是能治國安邦?一群廢物。”楚明冷笑。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對世族與功臣集團的矛盾看在眼裏,記在心中,正待發作。皇帝不發話,這些與他出燕雲十六州的將帥,就算被明裏暗裏懟過,也是不吭聲。燕知微也提醒過他們,忍著。功臣最怕驕縱,目無君王。被人耍嘴皮子欺到頭上,反正不疼不癢,反擊才會受君王猜忌,不反擊,等君王回護,也是另一種以退為進。他早就看出來,陛下不會忍耐太久。楚明態度明確,在除去宗室裏不安分的兄弟後,他打壓世族之意昭然若揭。燕知微聞弦歌知雅意,彎起唇,笑道:“陛下別動氣,臣說就是了。”既然陛下已經有了此意,此時他再給長安勳貴們上些眼藥,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這與他的計劃也不謀而合。“陛下知曉臣的身世。”燕知微眼睫掀起,目光清如秋水,凝視著他,“少年時,臣在族學讀書,這是臣能接觸到的唯一的學習途徑。那時候,臣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順的,非常珍惜,以為顯出過人的天賦,就能得到尊重,得到地位,改變在燕家窘迫的處境。”少年天才的燕知微,身份明明最低微,天分卻壓過了主母所出的燕家嫡子,如何不會為人所忌?倘若他變成庶子,得到參加科舉的機會,他難道不會一步登天?家主懦弱,主母強勢,最怕庶子壓過嫡長子,對他越來越看不順眼。燕知微初露天資時才七歲,就能輕易壓過整個學堂裏的世族子弟,又長著美若天仙的臉,他會被如何排擠,可想而知。他不欲提那些明麵嘲諷,背地排擠,甚至是欺淩。他還是個孩子,就要直麵慘淡惡意。“……學些本事,果然是很難的事情。”“能想象嗎?世族子弟聚會時,我那名義上的兄弟,總是指明我去,不是承認我的身份,而是為了多個人欺負,看我被譏諷,被潑水,或是摔倒的狼狽模樣取樂。”燕知微說到這裏時,已經沒什麽表情。“臣這樣沒有任何靠山,甚至被默認了低賤,難以翻身的人,欺負起來最是安全。”燕知微的察言觀色,是少年時夾縫裏行走,學會規避惡意,自我保全,才逐一磨練出來的。“當時娘親問我,在族學裏麵學到了什麽,有沒有受欺負時,我為了教她安心,總是說,沒有。”“她過得艱難,唯一的希望是母憑子貴,我隻有學。”燕知微提起娘時,明顯溫柔幾分,“不過,娘親大概也看出來了?她向來都是敏銳的。”燕知微看著身著明黃龍袍的楚明蹙眉,握著他腰的手緊了緊,他才恍然,微微笑道:“陛下不必憂心,臣是在說些淒慘的童年,討您心疼呢。”他說的越是坦蕩,楚明越是知道,他受的欺淩還要多得多。“後來,主母不讓我上族學了。”燕知微回憶,“十三歲的時候,我就算再藏著掖著,不露鋒芒,主母也怕我成長太快,就斷了我學習的途徑,關在家裏。”他短暫地接觸過那個圈子。世族勳貴之間時常交流,宴會很多。他隻去過幾次,本是為了給嫡兄當陪襯。燕知微麵容姣好,依稀可以看出未來的卓然風姿,就算身份名不正言不順,也容易壓風頭。後來,他就不去了。他如同一滴水沒入汪洋,沒人記得住他的少年天才。他被長安徹底遺忘,生命埋葬在燕家這口逐漸枯萎的井,看不見一絲希望。“後來的事情,陛下就知道了。”燕知微道。直至今日,燕知微才輕歎,道:“如果當年沒有遇見您,臣上不了燕家族譜,就沒有辦法科舉,更不會有未來。”“……科舉乃通天之道,多半都將寒門拒之門外,這樣的路,是不會為一名歌女之子開放的。”第45章 宮宴時,公卿樂除夕夜, 君王賜宴,貴妃發帖,宮門大開。凡持帖者, 不論尊卑, 皆可入宮飲宴。禦林軍守在宮門邊檢查, 驗證無誤後放行。今日的宮廷,沿路懸起了朱紅宮燈, 在暮色中搖曳。“勞駕。”一名緋服官員遞上名帖, 臉色有些不好看。他在接到帖子時,以為自己官居五品, 能受邀,是入了帝王青眼, 這幾日他很是春風得意,以為自己終於能一飛衝天。但來到宮門前, 他看見持帖者眾多, 甚至還有窮酸到步行而來的綠袍寒門士子, 或是幾人湊了一輛馬車的青袍小吏。他們出示帖子, 被禦林軍和顏悅色地放進宮中, 露出了鄉巴佬進城的驚歎模樣。他的待遇, 竟和這些沉淪下僚的寒門士子一模一樣。緋服官員出身世家,頓時臉色就變了。入了宮門, 他先是拿著帖子,擠進同著緋服的官員圈子, 聽他們道:“也不知那燕相……燕貴妃是如何發的帖子,這些寒門下僚, 也配與公卿同席?”“別說是綠袍,下官還看見青服小吏, 那頭發白了一圈的,是陳景初。羅大人,他是你們工部的吧?”“寒門小吏,聽說在桓帝朝還考過榜眼?十來年過去了,還是在八品打轉,這官運也不怎麽樣啊。”“那妖妃是從哪裏挖出的這個人,還發了帖子?”“慎言。”立即有人警告同僚,壓低聲音道,“那一位燕貴妃,連那種坎都能過。如今這一飛衝天的架勢,你敢說一句不是?”“照我說,就是使出鬼蜮伎倆,仗著美貌,迷惑了陛下……”“咳。”有人重重咳嗽。幾名緋服官員回頭,見到顧長清拄著拐杖走近,不知聽沒聽到他們的閑話。這位老人的背後,簇擁者眾多,皆是這位大儒門下學生。顧長清重重地敲了敲拐杖,沉聲道:“除夕之夜,陛下請我等赴宴,貴妃操辦宮宴,你等不知感恩便罷了,還在背後誹謗君王,該當何罪?”幾名緋服官員立即冷汗淋漓,道:“是我等無狀。”被明裏暗裏貶低,卻不敢反駁上峰們的綠、青袍色官員回過神來,向著這位隻見過一二次的儒林大賢躬身,感激地道:“見過顧大人。”“把握機會。”顧長清不看緋服官員一眼,待這些謙遜的寒門士子卻是溫和的,道:“有的人封你們的路,有的人在為你們開路。孰是孰非,後人自有定論。而你等,別忘了那個開路的人。”這些小官謙卑地躬身,沒人看得見他們寒窗苦讀後碌碌沉淪,看不見通途時的苦悲,更沒有人會懂他們如今眼底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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