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片刻,不由自主地握上腰間的劍柄。燕知微閉上眼,奮鬥這些年,他忽然倦了,感覺到野心的空洞,想依偎在他的主公身側,徹底地休息了。楚明傷的太重了,被迫進入消耗最低的龜息狀態。方才,他思維混沌,以為自己都魂歸地府,在過奈何橋了。卻不料,他聽得見小燕一聲近乎淒厲的喚,把他的思維從混亂中拉了回去。絕望,悲愴,還有更加撕心裂肺的,別的什麽。似乎是身體反應,楚明的內力在經脈裏本能地流動起來。燕知微的哭腔,這好似一個激活的開關,他能慢慢感知到外圍了。但是,楚明傷的太重了,還醒不過來。他的內力化境時,好似能“看”到空氣的流動。他感覺到熾熱,小燕用火石點燃火把,隨手插在石縫裏,是在呼喚士卒來尋他們嗎?“您是不是也很疼……下麵冷不冷,黑不黑?”一個輕柔幹澀的吻落在他唇上,楚明聽到小燕聲音帶著哽咽。他聲音帶著些哭腔:“殿下,臣是真的怕……知微好怕疼。”楚明聽到劍出鞘的聲音。他想幹什麽?不行,醒過來,必須得醒過來!燕知微恍惚中,長劍出鞘,讓雪亮的鋒刃橫在他細白的脖頸間。“臣承諾過,若君敗了,臣自刎隨君去。殿下不要怕冷,也不要怕黑,等等知微……”第42章 奈何橋,鬼門關燕知微是在高門錦繡下的灰燼裏爬出來的孩子。他是一隻灰撲撲的鳥雀, 活在王謝門第的陰影中,仰人鼻息。他什麽苦都吃,什麽疼都咽下, 還能微笑忍耐, 早早就明白自己卑賤如野草, 這都是命。娘親死後,主母的排擠越來越嚴重, 燕知微連唯一可能仰賴的血脈都可能模糊不清, 再拖下去怕是淪為奴籍。他減小自己的存在感,看著人的臉色, 小心翼翼地藏著心思,抓緊一切機遇向上飛, 隻求離開那四方如井的囚籠。哪怕翅膀傷痕累累。燕知微曾經絲毫不清高,隻要攥得住的, 知識、權勢、地位、財富……他什麽都要。他惜命, 愛榮華, 攀附權貴, 身段柔軟。哪怕是用色相服侍, 隻要得到的足夠, 他也會笑著應承。燕知微這般明顯的野心,赤裸的欲望, 最是好懂,也拿捏得住他。越是霸主人物, 越是會對這樣傾城又淺薄的美人放鬆警惕。他還有最聰慧的天資,成長後, 會是最鋒利的刃,最好用的臣子。各取所需, 楚明不必花心思照顧他,隻需要榨出他的價值就好。可是,燕知微是什麽時候,被養成這樣嬌貴又怕疼,清高不惜命,飼主死去,他甚至一意孤行要為主公殉節的偏執的?楚明給了他一個歸處,一個家。比起燕家錦繡下腐爛,更顯赫的燕王府門第卻對他永遠敞開,他甚至握著掌家的鑰匙。因為那裏有楚明。他做主公時庇佑他,為兄長時疼愛他。不問他來處,不問緣由,為他擋下一切危險。這還不夠,燕知微貪慕美色,喜歡英雄。楚明文治武功樣樣出眾,身份尊貴俊美無儔,每一樣他都喜歡,難道還要讓人捷足先登了嗎?他先得了燕王做靠山,又做了他的情人。他得到了太多的疼愛,不知疼了,才有恃無恐。再回首,五年的時光,燕知微好似真正活過來,他充實又快樂,每天有好多事情要忙,忙完了,他就圍著燕王殿下打轉,蹭到他身側說些小話,邀些憐寵。然後,他就會被楚明喚到身側,輕聲哄他,撫摸他,好似在幫小鳥梳理羽毛,捧在手心裏疼。“原來,被人好好對待,是這種感覺。”回憶太殘忍,如同淩遲,一想到餘生再也沒有這種待遇,燕知微就萬念俱灰,“殿下給我安排了後路……卻不料,我早就沒有後路可言了。”燕知微觸碰兩頰,才覺淚已盈睫。他跪在主公身側,仰起頭,看著灰蒙蒙的天,輕聲道:“巫山的雲飛走了,跟隨過燕王殿下,知微還能跟著誰呢?再也不會有了。”或許上天還會再為世間降英雄。但直到失去時他才明白,他原本以為自己還有選擇,可不是楚明,一切都毫無意義。“……”楚明聽得見他的哭腔,卻如同被關在壁壘中,意識混沌,處於極為玄妙的境地。求生欲空前燃燒,他漸漸感覺到失血的冷,似乎能動一動指尖了。燕知微在一照麵時,用吻渡來一顆吊命的藥丸。藥性剛猛,都是用大補的藥物調和蜜糖煉成,含在口中會自然融化,能在短時間內刺激人的生機,隻要有一口氣就能續上。雖有副作用,但隻要有命在,調養都是小事了。他探過楚明餘息,本以為沒用,卻還是把藥丸哺給生機斷絕的他。卻不料,隨著時間推移,剛猛的補藥流入喉中,楚明經脈裏的內力被激活,竟然讓他丹田暖熱,正緩緩喚醒他的生機。燕知微大概是想等到人發現他們,免得他死了,殿下的遺骸無人收殮。或許,他也想多對他家殿下說一陣子話,麵對亡靈,他終於無所顧忌,能剖白藏得極深的內心了。他的麵上猶帶淚痕,散下發冠,解去礙事的戰甲,像是柔軟雪白的鳥雀,依偎在看似睡著的戰神身側。他目測了一番,確認了自己能恰好死在他身邊。燕知微蜷起身體,像是一團絨絨的小鳥,微微側頭,靠在他的肩上,“殿下正值盛年,卻遲遲沒成婚,料想是臣貪慕殿下容色,胡亂撩一氣,耽誤了殿下。他們都喊臣燕王妃,殿下雖不否認,但臣一直知道是個玩笑,男人怎麽能當您的王妃呢……”死生亦大矣。此時,燕知微想起的都是些瑣事。克服對疼痛與死亡的恐懼,似乎也沒那麽難了。還是沒有殿下的未來更可怕些。他聲音柔軟,道:“可惜要辜負殿下的好意了,被養熟了的鳥雀,就算放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主人離去,籠子大開,漂亮小燕仰望著久違的藍天,卻發現自己早就飛不遠了。這一刻,燕雀好似終於領悟了什麽,他不飲不啄,隻想淒厲地高歌,直到咳盡一生的血,凋零在他選定的枝頭上。“雖然知微不是您名正言順的王妃,但恐怕是唯一願意陪您走一走奈何橋的人了。”小燕有一點任性,此時還要強調自己的唯一,“……要不然,殿下湊合一下,地底下和我過。”燕知微凝望著盔甲染血,毫無生氣的男人,微微笑道:“成王敗寇,殿下怕是要被世人口誅筆伐黑死了。不過債多人不愁,您也不在乎多臣一筆吧。您荒唐,我諂媚,也算相配吧。”他從餘光裏看到了策馬向火光處奔來的鍾成一行,知道他們被找到,有人斂骨了。“罷了,不屬於臣的位置,不能去肖想。還是要留句話,臣不求同穴,但得讓鍾成那小子把臣和殿下埋的近一些。”說罷,他伸手撫摸楚明蒼白俊美的容顏,打消了最後一點眷戀。年輕的白衣幕僚,懷中是主公身染的血汙。他手中握著劍,顫抖著將劍鋒再度移到脖頸邊。彌留時,他的意識還會留多久?夠記住主公的臉,與他奈何橋上逢嗎?“殿下啊,這世間好苦。”他這一生短暫,盡是遺憾與求不得。如今萬念俱灰,燕知微將劍架在脖頸上,殉主之前,他竟是異常平靜,輕聲道。“下輩子,知微不想再來了。”馬蹄聲未至。燕知微卻被一隻手握住手腕,力道極大,好似耗盡全部的氣力,甚至,他還被劍鋒割破了掌心。正因如此,劍隻碰到燕知微脖頸,劃破皮膚,留下一道細細血痕。“……知微。”楚明冷汗淋漓,積攢的力氣隻因為這一握,卸了幹淨。“殿下!”燕知微失聲。他吃力地抬起眼,目之所及的世界還是血紅顛倒的,唯一倒映出的,還是小燕瞳孔搖晃,泫然淚泣的清麗麵容。“……學什麽霸王虞姬……”他聲音嘶啞,“本王還沒死……咳咳……想和本王埋在一塊,也得八十年後……”他身體前傾,吐出淤在喉裏的血,才覺這眼前發黑,看不清東西的狀態好了些。他的知覺回歸,能夠察覺到疼痛了。燕知微空白了一瞬,下意識地扶住他,道:“臣不是虞姬,您也不是楚霸王,才不會輸呢……殿下是要做天子的……”見他漆黑的眼睛又混沌起來,燕知微帶著哭腔道:“臣、臣不能沒有靠山,會被欺負的。您說不能讓臣被欺負,您承諾的。”“……是啊。”楚明闔眼,身體的痛楚重新蘇醒了,這是真的半隻腳踏進鬼門關了。“這不是、從陰曹地府爬回來了嗎……”此時,鍾成終於帶著打掃戰場的兵士策馬到來。鍾成遠遠地看見燕知微舉劍刎頸,就隱然感覺不妙,忙加快馬速,希望製止。“燕先生,王爺沒事吧?”“……怎麽回事,燕先生怎麽差點兒……”可此時他趕到時,見他的劍染血落在地上,燕知微卻莫名摟著王爺又哭又笑,鍾成還以為他悲慟過度,瘋了。楚明說了兩句話,見鍾成來了,他不會再自殺,心裏那股勁一卸,就因失血昏厥過去。“我沒事,但是主公傷得很重……軍醫,軍醫呢?”燕知微大悲大喜之下,說話都有些錯亂了,“主公後、後心有箭,我不敢拔,軍醫呢,還有止血的藥,他背上流了好多血……”他們出來尋人時自然帶了最好的軍醫,等不及回軍營,當即救急處理。軍醫剪開楚明滿是鮮血的後背衣料,燕知微看著,忽然怔住:“……這是?”“王爺上戰場前穿了軟甲,雖然最後也被刀砍破了。但是這支箭,本能從他後心貫穿,卻因為軟甲擋了一下,射偏了,沒有徹底紮進心髒。”軍醫看著他自己折斷的箭頭,鬆了口氣,“還好,不是致命傷,王爺也沒有拔箭,這是個明智的選擇,否則會出血過多……”鍾成指揮兵士拖來馬車,把楚明抬上去,送回大營進一步處理傷勢。他看見此時燕知微是懵的,需要有人支使他做什麽,就轉身對他道:“燕先生,請你和軍醫一起上車,陪著王爺。”鍾成看的明白,無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喚回他的理智,道:“上去吧,一路上和他說話,不要停。”燕知微恍如夢醒。返回軍營後,所有最好的軍醫都被調入燕王軍帳。荊州外的一戰,燕王這方固然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但是朝廷軍的損失更慘重,直接被打潰。所以,隻要燕王本尊活著,入主長安隻是時間問題。一盆盆血水從燈火通明的軍帳裏被端出來,腥味刺鼻。燕知微還是一身血染的白衣,站在帳外,他退到一邊,免得礙事。可是從他身邊小跑而過的軍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唯有他什麽忙也幫不上。“先拔箭,要防止大出血。”“藥湯熬好了嗎?麻沸散呢?”不知過了多久,軍醫來和他匯報:“血止住了,隻要今明兩天內能退燒,傷口不惡化,就算脫離危險了。但是,還需要好好將養,至少不要上戰場了。”“好。”燕知微得到消息,終於放下心來。興許是不眠不休太久,他得到消息後的下一刻,就覺得天旋地轉,身體一軟,倒在了地上。燕王燒了多久,他也就病在床上了多久,幾乎下不了床。待到鍾成來探望他,說道:“王爺今早退燒,醒過來了。剛醒就問你在哪裏,我說,燕知微,你不去看看?”燕知微還頭疼欲裂,渾身虛軟地縮在行軍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