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安單手製著她,另一手去拿他剛割開的繩索,捆住了女子手腕。腳步聲和侍女堵著嘴盡力發出的提醒聲同時出現,宋承安聽到了,卻不能縱虎歸山,必須將手裏的繩結打到最後。因著這動作的牽絆,宋承安再要躲,便遲了一點。“噗……”利刃從身後沒入血肉,宋承安係好繩結,反手一掌打了出去,匕首紮偏,並沒刺入多深,“哐當”一聲掉落在地。宋承安回過頭,意外發現被他擊飛的是個老嫗。“娘!娘!”年輕女子激動地掙紮起來,“宋承安,我要殺了你!”老嫗重重地撞上牆,掙紮著又想起身,宋承安開口阻攔:“不要亂動,肋骨恐怕斷了幾根,若是紮入髒器便不好了。”“我拖著這副殘軀,原也沒想活……”老嫗像是疼得失了力氣,眼神卻仍惡狠狠地瞪著宋承安,“隻可惜,不能親眼見證手刃仇敵,我恨!”老嫗眼珠已然渾濁,眼白泛黃,雙目充滿恨意。亡命之徒的嘴臉宋承安看得多了,他麵不改色地在老嫗麵前蹲下,為了防止再生變,用剩下繩子把老嫗也給捆住了。老嫗嘴裏不停罵罵咧咧地咒著宋承安,見他沒反應,又喊著她女兒的名字,責怪她無用,不能替兄長報仇。宋承安綁好人,探頭看了看外麵,這兒似是在郊外,院裏十分敗落,應是一座荒廢的民房。宋承安把門閂插上,聽老嫗還在罵,且說的話十分刺耳,被她喚作“亞君”的女子耷拉著頭,兩行清淚,很是痛苦。宋承安嫌吵,隨意撿了團髒布把老嫗的嘴給堵上了。他伸手撿了那把沾著血跡的小刀,將侍女手腳上的繩子挑開。宋承安把草垛中他的匕首暗器重新別回身上,拿起黑婁,拔出一截看了眼,確認無誤才又合上牢牢握在了手裏。“奴婢多謝世子妃救命之恩。”侍女跪下磕了個頭。“快起來吧,你也是無端受累。”聽到兩人話語,一旁的李亞君嗤笑一聲,臉上帶著嫌惡:“我身為女子,空有一身武藝卻無處報國,而你呢?宋承安,出生在宋家,有著多少人羨慕不來的身世,卻不好好珍惜,自甘墮落,堂堂一個將軍雌伏於權貴,簡直是天下武人之恥。”宋承安裝作沒有聽到,可臉色還是難看了些,他把那隻匕首塞給侍女:“拿著防身,我將傷口處理一下,我們可能得走回城裏去,你可以嗎?或是你先在此看著她們,等我報了信來接你?”侍女連連搖頭:“奴婢無礙,可以隨世子妃一同。”“行。”宋承安掀開沾滿灰的外袍下擺,隨意撕了裏側一截衣物,繞著肩膀圍了兩圈,將琵琶骨處的傷口隔著衣裳緊緊包紮上,在前胸打了個死結固定。包好傷口,宋承安重新走到那對母女麵前:“二位,我最後再問一句,究竟所求為何?若是有何冤屈與宋某有關,我們可開誠布公地談,若是不願講,我隻能將二位交由大理寺處置了。”不知為何,兩人聽到此話,皆有些激動,老嫗開不了口,李亞君則朝宋承安吐了口唾沫:“你當我怕嗎?反正大理寺不過就是你們這些官吏一手遮天,你不如現在就殺了我,早日化為厲鬼,也可早日向陸賊索命!”宋承安意外地問:“你們是衝著尚書大人來的?”“不錯。”李亞君昂著頭顱,絲毫不否認恨意。宋承安眉心跳了跳,他猛地想起,明日正是戶部談論新政、重新規劃賦稅俸餉的日子,各州府官員已與日前陸續進京,明晨便要匯聚戶政院集議。戶政院是戶部與底下州府銜接、商議要事之所,乃戶部要地,防備森嚴。“你莫不是,盯上了明日的集議?”“對,原是想當眾戳穿陸盛華的嘴臉,讓陸盛華當著所有州府官員的麵,身敗名裂。隻可惜現在落入你手……是我小瞧你了。”宋承安試探:“你與陸大人有何冤仇?”“冤仇?這狗官仗勢欺人,草菅人命,身為戶部官員,插手大理寺查案,越俎代庖。大理寺為了攀權附貴,附和行事,屈打成招,汙我兄長清白,讓他白白丟了性命……你說,這是不是深仇大恨?”宋承安皺眉:“陸大人並不是這種人,這其中必定有誤會。”“誤會?有何誤會?大理寺原本已經查出了凶犯,可那人家裏有錢,搭上了陸盛華這條線,他一個戶部官員,幹涉大理寺查案,竟拿我哥一個無權無勢之人來頂包當替罪羊!好不可惡!”“姑娘所言,是何時之事,緣何我從未聽說?”“你自然不知,這是濟曆八年的事。”“濟曆八年?那豈不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宋承安思索,“敢問姑娘,你看著比我還小些,十六年前你多大?這件事起因經過又是從何知曉?”李亞君愣了一下:“自然是我母親相告。”宋承安看了看老嫗,放緩了語氣:“姑娘,你冷靜一些,聽我說。”“你說的這件事,我全然不清楚,所以沒有資格評價什麽。可是陸大人愛民之心,我乃親眼所見,他是一心撲在公務上的好官。我相信你若是不聾不瞎,民間也該有所耳聞,是與不是?”“就算那些都是真,又如何?”李亞君果然聲音弱了些,陸盛華確實在百姓中聲望很好,減稅和田籍新政都是出自他手,“他麵子功夫做得好,不能代表他便無罪吧。”“姑娘,你不似不明理之人,你仔細想想,陸大人若是貪小財,不可能隻做這一次。而他若是因收受賄賂長期隨意插手他人公務,妄斷命案,如何能在官員百姓中保留此等好口碑?況且,堂堂長公主駙馬,誰開出什麽樣的條件能讓他做這種毀皇家顏麵事的勾當,豈不因小失大?”李亞君聽了這話,也沉默了,宋承安趁熱打鐵:“我不想你們二人帶著對陸大人的誤會含恨而終。橫豎今日你的計劃已然失敗,若將你們送去大理寺,你們隻有死路一條。不如隨我去長公主府,我帶你們麵見陸大人,與他對質?你可願意?”第28章 真相兩名畫師依照侍衛描述,先後畫出了兩張圖,圖上的女子細節大體一致,陸明齊趕忙給夏默之送了一份,委托他請飛蛇協助找尋。女子這邊還沒有下一步進展,冬青倒是先尋到了馬夫的下落。那是城西一家專門做馬車租賃的店鋪,規格不大,隻有兩輛馬車,父子經營,隻做短途運送,客貨都接。年輕車夫被找到時,嚇得腿都軟了:“那女子來時,說自己是陸府的丫鬟,雖然我也疑惑過,為何這等好差事會落到我頭上。但她出手闊綽,說自家主子是秘密出行,我便信了。我隨她去接人的時候,她也是順暢地進了府把那位公子帶出來的呀!若知道那女子是賊人,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淌這趟渾水啊!”陸明齊焦慮:“那你將他二人送去了哪?”“出、出了城門,就往竹山方向去了。沒走多遠,路邊看到了一個大嬸,那姑娘便說到了,奇怪的是,那公子在裏頭睡著了,也叫不醒。她二人攙著人走了,還多給了我幾錢,我不敢過問,就自己回來了。”陸明齊臉色陰沉:“帶我們去你停車的地方。”“是、是!”車夫停車的地方在一條岔路前麵,四周林子很深,他們漫無目的地找尋,直至天黑,卻仍未發現宋承安蹤跡。夜色遮蓋了太多痕跡,要發現什麽就更加困難了,陸明齊舉著火把,心情煩躁得很。忽然,天上炸開了一顆火星,不是特別亮,但聲音很大,陸明齊一下認出了那是府裏的信號,立刻轉身朝山下奔去。“找到兮兮了?”“回稟世子,世子妃現身長公主府了。”陸明齊二話不說,拉過韁繩躍身上馬,往城門方向飛馳離去。宋承安左手捏著李亞君被捆住的雙腕,右手提著把匕首架在她脖子上,侍女跟在他身旁,攙著雙手被綁的老嫗,出現在了長公主府大門外。“世子妃!是世子妃回來了!”門口守衛一眼就看到了四人,高呼著想靠近。“別動!”宋承安嗬住他們,“先退後。”為首的依言停住了腳步,門口一眾侍衛紛紛按刀戒備,排成一列。宋承安怕李亞君待會情緒過激,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或被其他人防範過度重傷,決定還是親自壓著她進去:“此二人有冤情要訴,請求見陸大人一麵,麻煩幫我通傳一下,同時調動府裏侍衛,加強陸大人周邊防備。”“是!”那守衛得了令,飛速進府稟報。府內很快熱鬧起來,宋承安遠遠看到院子裏亮起了許多盞燈籠,侍衛也多了起來,待到有人來喚,宋承安才帶著人進去了。陸盛華在侍衛的圍簇下站著,宋承安為以防萬一,沒讓李亞君上前,壓著她在三丈外跪下了。那老嫗看到陸盛華,情緒忽然變得很激動,侍女被推倒在地,一旁的侍衛連忙上前摁住她,掙紮間老嫗口中布條鬆動:“亞君,亞君殺了他!為你哥報仇!”李亞君下意識動了動,卻被宋承安用手肘製住了肩膀。陸盛華示意身前警戒的侍衛放鬆,讓出了一條道,他遠遠地仔細端詳了一下老嫗的麵孔:“你是……李何氏?”老嫗情緒激動,無法交談,隻嘴裏喊著:“陸盛華,還我兒命來!”陸盛華又看向李亞君:“你叫亞君?你與李君是何關係?”陸盛華氣定神閑的模樣讓李亞君也莫名平靜了一些:“李君是我大哥。”“承安說你二人有冤要陳,莫不是為了李君殺人一事?”李亞君下意識反駁:“我哥沒有殺人!”陸盛華明白了,回憶了一下,開始組織語言:“那個案子,是大理寺破了好久的懸案。死者是你們村的一名富紳,一開始定下的疑犯,是同村另一個富商之子,二人當天有過爭鬥,可案發時間那富商之子正在城裏酒樓喝酒,因為心情不佳,叫了好幾個樂妓陪同,後來喝得酩酊大醉,還隨她們回了青樓,徹夜未歸。”“大理寺調查了許久,當天晚上人證很多很雜,但證詞卻都十分吻合,大理寺卿判定他們無法在這麽短時間內買通那麽多人,所以認定證詞有效。但凶手狡猾,現場並沒留下什麽其他痕跡。”“時任寺正乃我同窗好友,酒後發了點牢騷,我二人一時興起,重新訪問了富紳家中。我在他的書房暗格裏,找到了一疊奴仆契書中,偶然發現其中一張契書的墨痕與紙質同其他不大一致,像是被人刻意夾在中間的。”“我核驗了一下,發現上麵的印章是偽造的。又比對了其他幾份,懷疑造假的契書是更改了期限,而不同期限的稅額與契號不同,更改者百密一疏,用了新政的契號,與契書上時間不符。我將這事告知了寺正,通過走訪得知一名叫李君的書生近期有向訟師打聽過契書的事,大理寺才把人帶走了。後來他們在李君房中尋到了另一半一致的契書,經過審問,李君承認了,說是想替心上人篡改契書,謀表現,不料意外被富紳撞見,情急之下失手殺的人。”陸盛華頓了頓:“物證皆存放在大理寺庫中,案牘內應該還有你哥親筆寫下的認罪書,人證現在要找理應也尋得到,但是不宜再打擾他們的生活。你若是想求證,我可以破例帶你去大理寺看案牘。以上這些細節,你母親是都知道的。”李亞君僵著身子轉過去看老嫗,宋承安鬆了手。“是真的嗎?母親?”李亞君的聲音有些顫抖。老嫗麵目猙獰,並沒有回答她:“君兒是你哥,無論他做了什麽,都是你哥!沒用的廢物,你若是不能為君兒報仇,我養你這麽多年作甚?”宋承安已明白了全部,有些於心不忍。李亞君慢慢低下頭去,忽然朝前倒去,因為手被捆在身後,磕頭的力道大得驚人,動靜把宋承安都嚇了一跳:“今日是民女放肆了,驚擾了陸大人,請您處置。”李亞君泣不成聲:“其實我並非沒有所感,所以母親一直隻想讓我殺您,我卻執意要尋個真相。有時候我也真的想問,為何同樣是母親的孩子,哥哥的命這麽珍貴,我便可以犧牲。所以我自己哄騙自己,一定是因為哥哥蒙受了不白之冤,母親為此事鬱鬱終生,我作為家裏現在唯一的孩子,該給她一個交代。可是越長大,越懂事,我越害怕真相,害怕我這一輩子隻是一個笑話,隻是一個被強行灌輸了仇恨的複仇工具,害怕我這前半生付出的努力,隻是為了一個虛假的空頭謊言。”老嫗又開始破口大罵,宋承安皺眉,示意侍衛把她嘴堵上。陸盛華:“先把她鬆開吧。”侍衛上前解開了繩索,把李亞君扶了起來。陸盛華走到了她麵前:“於我而言,你什麽都來不及做,且也是遭受蒙蔽,所以我不會置你於死地。你最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是承安。他遭你挾持,卻還以德報怨將你帶來,幫你尋求真相,你應該向他道歉、道謝。該怎麽處置你,由他來決定。”李亞君呆呆地回頭看了眼宋承安,又要跪下,宋承安製止了她:“按我朝律例,挾持、刺殺朝廷官員,應當斬殺,哪怕你是受了欺騙,刑獄之災也不可免。”“我明白的……”宋承安緩了口氣,接著說:“但我也可以不予追究,李亞君,你不是說你空有一身本領,卻無處報國?現下我可以給你個機會,送你去東岷。”李亞君眼睛一亮,忽然有了光彩:“去……戍邊麽?”“對,我可以安排你去軍營,但你得想清楚再答複,若是去了,便不能再離開。隻是我不會幫你做其他的,以後的日子就得靠你自己打拚了,如何?”“去,我願意去!”李亞君擦了擦眼淚,珍重地行了個禮,“多謝宋將軍。下午,是我無禮,請您原諒。”宋承安擺擺手表示不在意,他的額角浮起一層細密的汗珠,從剛剛開始便覺得有點頭暈,此刻強撐著說完這些話,已經快要站不住了。“兮兮!”是陸明齊的聲音!宋承安扭頭想找他,可眼前卻變得一片模糊,隻能看到橙黃的火光,人影重疊,看不清麵容。很快這朦朧的景象也慢慢暗了下去,宋承安眼前變得漆黑一片,他能聽到陸明齊著急地喊著他,他朝前方舉起手想摸索,手掌被握住的同時,下墜的身體也被一個溫暖的胸膛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