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們再次到了靈泉寺,寺廟建在山頂,需要登上千級石階方能抵達。今日天色陰沉,狂風亂作,寺門前連灑掃的僧人都沒有,門前的高大槐樹隻剩枯枝,遠遠望去一片蕭條。兩人站在風中,衣袖鼓動,隻聽見幾聲梟鳥的尖鳴,蘇和婉向四遭看去,蘇枕寄還沒看出什麽門道,便聽蘇和婉清亮的嗓音中帶著笑意,說道:“空禪師父,既然來了為何不出來相見?是因為你的徒弟沒有帶拜師禮嗎?”忽聞一聲洪亮的銅鍾聲,蘇枕寄情不自禁地一聳肩膀,耳內都嗡嗡作響。“阿彌陀佛,我何時說要收徒了?這位女施主好生無禮。”這聲音也如沉磬,讓聽者一時不知說話的人到底來自何方。蘇和婉笑了聲,說道:“我要把孩子托付給你,你卻連麵都不肯見,讓我怎麽放心,讓赤毒花怎麽放心?”她說到“赤毒花”時語氣稍沉,麵上的笑意也收了起來。那未露麵的人朗聲笑了幾聲,說道:“生什麽氣?你姐姐可沒你這麽不好說話。”蘇枕寄聽到這話反而恍惚了一下,畢竟他娘親在他心裏一直是不苟言笑的,實在有些難以想象自己娘親好聲好氣地溫聲說話該是什麽樣子。但是他出神地想了一會兒,卻隻能記起她最後滿麵血汙的模樣。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蘇和婉推了一下:“師父來了,還不去拜見。”蘇枕寄這才看見寺門前站了一個和尚若讓他但從這身叫花子般的打扮去判斷些什麽,他隻能認為這是個不講究的光頭。那和尚打量了他一圈,看他似懂非懂地上前拜見,也不叫他起來,抱著手看向蘇和婉:“你真舍得把他給我?”蘇和婉說:“不舍得,但是我沒有別人能托付了。”那和尚笑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既然決定了,女施主就請回吧,不要隨意來見他,好好的男兒郎,怎麽養的像個小姑娘。”蘇和婉說:“像姑娘怎麽樣,也比像你這種灰頭土臉的叫花子強。”“可惜你把他送給叫花子了,他也得變成個小叫花子。”“你敢!旁的也就罷了,你敢讓他像你一樣灰頭土臉,我饒不了你。”那和尚哈哈大笑,稍稍一伸手,蘇枕寄尚未感覺到他的觸碰,人卻已經站直了。他下意識回頭去看蘇和婉,此時冬風獵獵,卷起遍地黃沙,蘇枕寄覺得自己與她隔了很遠,見她神色淒然,心內也不由得悲傷。剛剛自己磕了頭,叫了師父,此時站在自己的師父身邊,他隻能抬眼看看這個剛認識的髒和尚,希望他能發話,讓自己過去說兩句話。但是那和尚按住他的肩膀讓他轉過身來,說道:“徒弟我收下了,女施主便就此別過吧。”蘇枕寄下意識地想轉頭,卻感覺到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加了力氣,和尚說道:“今天師父我還包你吃頓飯,從明天開始,想吃飯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但是這話蘇枕寄沒太聽得進去,他此時更多沉浸在恍惚的不安中,聽到這話也隻想大不了吃點苦頭,賺頓飯錢有什麽大不了的。髒和尚把他帶進了寺內的禪房中,蘇枕寄以為可以在這裏休息片刻,但是和尚沒有離開,盯著他鼓鼓囊囊的包袱,笑說:“帶了什麽東西?”蘇枕寄想起臨行前蘇和婉說:“不要告訴他我給了你銀錢,你自己留好。”那和尚雖然衣著破爛,蓬頭垢麵,但是身形高大,此時站在他麵前,還是給他一種難以忽視的壓迫感。於是蘇枕寄慢吞吞地打開了包袱,說:“衣服……還有婉姨給我做的飛刀。”和尚捏起一隻小巧精致的春燕形飛刀,在手中把玩片刻,說道:“適合倒是適合,隻怕你用得不好。”蘇枕寄有些遲緩地看他,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畢竟自己這個剛認的師父還未曾見過自己用飛刀。和尚大概看出他的心中所想,歎了聲:“赤毒花這麽精明的人,生出來的兒子怎麽呆成這樣?”他說完隨手一翻,就把那個沒多少錢的錢袋子也翻了出來,放在手中掂了掂,說:“你吃飯要靠自己的本事,錢是不能留著的。”蘇枕寄壓根沒來得及辯駁,這個髒和尚轉瞬就沒了人影。第二天一早,蘇枕寄被小沙彌敲門叫起來,此時天邊連一絲熹光都未曾出現。這些天舟車勞頓,蘇枕寄本就覺得疲憊不堪,如今仍是睡眼朦朧。小沙彌向他合掌道:“空禪師父說了,你並非佛門弟子,早課就不必與我們一起,但有別的功課要做。”蘇枕寄手腕腳腕處各綁上了一個沙袋,連走路都有些艱難。他還沒明白要幹什麽,那個小沙彌轉身就躍上了對麵的屋頂,遙遙道:“辰時之前追上我。若是過了時辰,就沒有早飯吃了。”說罷那小沙彌縱身一躍,隻見他身形極快,幾乎是轉瞬間便看不見人影了。見此情景,蘇枕寄知道自己的輕功必然不如他,更何況身上還加了重量。此時他拙手笨腳地追上去,才恍然明白昨日空禪所說之話的意思。這一天蘇枕寄都在東跑西跑,飯是一口也沒吃上,胳膊腿都酸痛無比,手腕腳腕處已被沉重的沙袋磨得疼痛難忍,但他卻一刻也不能停下。直到暮色降臨,還真的一口飯也不給吃,他這才發現這和尚來真的,心內有些懷念自己那個還沒捂熱的錢袋子。靈泉寺建在靈泉山頂,但是那個小沙彌這一天將他引到了距離靈泉山不下二十裏地的地界,且不說沒飯可吃,跑了一天現在恨不得能直接就地癱下。但還沒席地坐上一會兒,那個神出鬼沒的小沙彌又出現了:“今晚亥時前務必趕回寺中,不然會挨罰的。”“等……”蘇枕寄抬起來的手很悲傷地搖了搖,都沒來得及多問一句,那個小和尚又消失了。蘇枕寄脫力地就地躺下,自言自語道:“亥時……還有兩個時辰,累死我也跑不回去啊……”h冬夜寒風更為凜冽,蘇枕寄仰躺著被冷風刮了會兒臉,實在覺得饑寒難忍,掙紮著爬起來,試圖去討點吃的。他已經想了很多次要偷偷把綁在身上的重物扔掉,但是莫名有些害怕那個笑眯眯的髒和尚,也就隻敢想了想。所幸不遠處便有燈火光亮,蘇枕寄覺得自己此刻必定是狼狽不堪,艱難地抬手整理了一下頭發,準備找戶人家學學和尚們化緣。不過他想是這麽想,幾次想敲門又猶猶豫豫地放下了,他不知道自己那個師父允不允許自己這麽做,也不知道那個輕功極好的和尚師兄會不會仍在暗處盯著。他就這麽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敲門,覺得還不如早點回去,也不知道錯過時辰還要被罰什麽。想著他正要離開,門卻自己打開了,僵在原地的蘇枕寄和一個小孩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小孩看了他一會兒,立刻衝回去大喊:“娘親!有個叫花子!”蘇枕寄:“等……我不是……”他念此想起蘇和婉臨走時還說不要變成小叫花子,結果才一天的功夫就真成叫花子了。但那個小孩很快就去而複返,手裏捧著木碗,碗裏裝滿了熱騰騰的餃子,遞給他,說:“你吃吧,隻有素餃子。”蘇枕寄突然想起許久之前在喚月島的小攤上吃的餛飩,有些出神,好半天才說了聲謝謝,但他還沒接過來,眼前就有個人影一閃,劈手奪走了。小孩也被嚇得一愣,反應過來立刻往屋裏奔去,火急火燎地喊了一嗓子:“娘親!有賊!”蘇枕寄轉過身就看見剛剛消失的小沙彌,右手托著木碗,左手背在身後,在五步外站得穩穩當當。“我……”不等他解釋,沙彌便開口道:“你忘記師父說了什麽?”蘇枕寄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快,說:“這是人家給的,不是我要的。”沙彌看了眼碗中的餃子,將碗向他遞去,說:“請你還回去。”蘇枕寄有些被抓包的羞愧感,此時又被逼迫著,很不情願地伸手去接,心內更覺不服,驟然收回了手,說:“這碗不是我接的,為什麽要我去還?”沙彌卻並沒有與他爭論,隻是點了點頭,說:“希望你還記得亥時要回到寺中,師父在等你。”蘇枕寄被支使了一天,一身疲勞,本身就帶著怒怨,但是那沙彌的反應卻讓他的反擊變得毫無用處,弄得他更是心氣不順。“等等,”蘇枕寄見他又要走,問道,“從這裏到寺中,你要多久?”沙彌看向他,說:“半個時辰。”蘇枕寄驚訝了片刻,見沙彌還沒走,反而回過身問他:“你還有不到兩個時辰,能不能趕回?”“兩個時辰……”蘇枕寄抬了抬手,給他看自己手腕上的沙袋,說,“這個東西我能拿下來嗎?”沙彌說道:“不過是些沙袋,耽誤不了什麽功夫。你若連這個都拿不動,往後還要用鐵坨來做功課,那時你要怎麽辦?”蘇枕寄垂首想了想,胸中的悶氣似乎消散了許多,許久後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說:“我會盡量趕回去的。”第十六章 欲歸蘇枕寄披星戴月地趕回靈泉寺時早已過了亥時,連子時的更鼓都不知道敲了第幾回。今夜月色明亮,高高掛於中天之上,透過皎潔的月色,蘇枕寄看見八風不動地站在寺門前等待他的和尚師兄。見此情景,蘇枕寄有些羞愧,此時的羞愧與剛剛的羞愧又有些不同。他這會兒邁步都有些艱難,仍然強打精神挺直了腰背,走到他師兄麵前老老實實行了禮,說:“師兄。”這個小和尚名叫晦明,隻比他大兩歲,卻比他高大許多,肩背也較同齡人寬闊。麻布製成的僧衣穿得一絲不苟,此時站在寺門前一動不動,倒像是一尊威嚴的佛像。晦明緊盯著他,麵無表情道:“晚了將近一個時辰。”蘇枕寄有些頹喪,垂著頭說:“是我的功夫太差了。”“功夫不急在一朝一夕,”晦明看著他,說,“今天是師父教給你的第一課,希望你能有所領悟。”蘇枕寄抬起頭看了他一會兒,才好像明白了什麽似的點了點頭。回到禪房終於能把身上的沙袋卸下來,綁著沙袋的手腕腳腕處不僅僅是磨破紅腫,甚至起了水泡。蘇枕寄痛得直吸氣,艱難地擦洗了一遍,忽聽得有人敲門,打開門見是晦明站在門外。蘇枕寄還沒問出什麽,就見他遞了一瓶傷藥過來:“明日會有新的功課,這瓶藥你會用得到。”他愣怔地接過來,見師兄要走,忙叫了聲。晦明回過頭看他,隻聽見他說:“師兄,明天也沒飯吃嗎?”晦明不甚明顯地笑了笑,說道:“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蘇枕寄心內有些絕望,言下之意是:八成又沒飯吃了。但好在他此時疲累更甚,也沒什麽力氣去想吃食不吃食的問題,倒頭便睡下了。蘇枕寄本以為這種負重追逐不過是師父給的下馬威,但是第二天一早再次聽到同樣的功課內容,順便掂了掂身上又重了些的沙袋,蘇枕寄覺得今天能不能站著回來真的要兩說了。他咬牙追逐了大半天,明明知道自己與師兄的實力差距太大,但也一刻不敢停下。在他覺得自己即將脫力摔倒的時候,終於看見了晦明的身影。蘇枕寄心內大喜,動作更快了些,覺得今天的午飯就要有著落了。他一路緊追慢趕,那個人影看上去似乎不曾動過,但他足足追了一個時辰仍然不能靠近分毫。蘇枕寄心內納罕,心想:“這又是什麽功夫?竟然厲害至此!”這樣想著,驚奇竟然勝過了疲累,他反而沒空去想午飯不午飯的事情了。直至看見昨日來過的村莊,蘇枕寄才心內一悚:完了,又跑了這麽遠。但他腳步未停,終於在半個時辰後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和尚師兄的臉。蘇枕寄一時還未反應過來,後知後覺地上前去拜見,喜形於色:“師兄,這算我過關了嗎?”晦明那雙眼睛毫無情緒地打量了他一圈,說道:“不算。因為我在等你。”蘇枕寄啊了聲,心中覺得很不妙,說:“等我幹什麽?又有新的命令嗎?”“師父叮囑了,隻要今日你不偷懶耍滑,即使追不上,也有午飯吃。”聽到能吃飯,蘇枕寄便顧不上計較什麽別的了,立刻喜笑顏開,說道:“那太好了,再不給飯吃,我今晚是真的跑不回去了。”他此時跟在晦明身後,斟酌了半晌,上前問道:“師兄,我不算出家人,可以吃肉嗎?”晦明回頭看了他一眼,說:“與和尚同桌吃飯,你好意思沾染葷腥嗎?”蘇枕寄糾結了片刻,遲疑道:“不如……我背過去吃?不讓你看見,可以嗎?我想吃蝦仁粥。”晦明輕輕嗯了聲:“不一定有蝦仁粥吃。”蘇枕寄抬頭就看見一家頗為熱鬧的酒樓,指了指,說:“這裏肯定有。”晦明停下來腳步,打量了一下這座酒樓,點了點頭,說:“那你去問問吧。”蘇枕寄以為他應允了,滿麵笑容,拔腿就要進門,回過頭卻發現晦明動都不動,奇怪道:“師兄,你不進去嗎?”晦明說道:“人家正在做生意,我們一起進去化緣恐怕會讓人不高興。”蘇枕寄上台階的腳猛地一頓,差點摔了一跤,猛一回頭,頗為絕望道:“師兄,不是花錢吃飯嗎?”晦明麵無表情:“出家人隻討飯,不討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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