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注視著勃律摻著異族模樣的臉,突然就住了嘴。他一時竟然忘了,這個男人的真實身份是草原人。“那你……那你要用哪匹馬和他賭?”元澈仍舊拽著他不鬆手,他內心還在糾結掙紮,到底應不應該聽這個男人的話放他下場親自賭馬。“就下麵那匹。”勃律沒看出他猶豫的神情,指著場中元澈選中下注的馬道。“你瘋了?”元澈叫道,“他的馬可是一匹汗血寶馬,下麵這匹根本比不過的!”“就算是匹好馬,但若教養慣了,就跑不動了。”勃律並不讚同少年的話,“就算給我一匹劣馬,我照樣能贏他。”男子抽袖就要下看台,元澈不依,仍然死命拽著,就這樣,他被人生生拉著拖到了木階旁邊。眼見著勃律腳尖將要碰到下一節木階上,元澈忽然發力,右腳向後抓地,扯著讓人再也動不得。少年險些要哭出聲:“你……你還是別去了……我讓別人去……”被人質疑,勃律不悅地回首看他:“你不相信我?”元澈搖頭:“可是師父讓我看著你!”勃律掀起僵硬的嘴角,冷道:“他還得聽我的,你不用理會他。”說罷,他推開少年,轉身往下邁。元澈踉蹌了一步,很快站穩,衝過來從後抱住了男人的腰,將人重新錮在了原地。“不行不行不行,你若出什麽事,師父會打死我的!”“放開!你個貨!”勃律用冰的僵化的五指去掰元澈的手,冷的少年狠狠倒抽了口涼氣,瞬間鬆開。這一鬆,讓勃律趁機從桎梏中掙脫,裹著厚裘衣很快就下到地麵。元澈見狀要追回來,怎料元毅執著扇子伸手攔住他,笑道:“十一,這位公子要有這個能力,不妨讓他試試。”他歪頭看向看台下,眉目中盡是對勃律威武不屈的欣賞之意:“我覺得若是他上場,這場賭局定會很精彩。”元澈看著勃律已經獨自往場中走,急得在座台上團團轉:“九哥!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旁邊的看台上,涼陽世子也被身邊人攔了下來。有人擰眉勸道:“世子,您當真要和這等低賤之人親自賽馬?有失身份啊!”另有人道:“世子,我從未聽過上京哪戶有公子的大家姓祁,這怕是騙您呐!他們若是不認賬怎麽辦!”再有人附道:“世子,我前些時日聽聞滿春院進了幾個打北方來、有西漠胡人樣的少年,此人一看定出自那裏。”涼陽世子聽完諷道:“沒想到元澈未過十五就開始找男倌了,竟然還這麽在乎這人。”他 瞟眼胤承帝的高台,話有所指:“當真不愧是兄弟。”這話一出,周圍一眾人紛紛白了臉色,忙小聲驚呼:“世子!慎言啊!”“本世子還在這呢,你們怕什麽!”涼陽世子對背後議論皇室這等事習以為常,不足為懼:“你們策馬沒一個比本世子好!都給本世子讓開!本世子今兒定要贏了元澈!讓他以後在上京再也抬不起頭!”他兩袖一甩,氣勢洶洶地快步下了高台,牽過自己的汗血寶馬,來到場中。勃律已經蹬上馬背,裹著嚴嚴實實地在馬上坐等他了。涼陽世子走近後,瞧見男人坐於馬背上睥睨的神色,不由一怔,腳下滯住,有一瞬間不敢上前。他竟是從這個男人身上感覺到了同胤承帝相似的王氣!但很快,他就在心裏否認了這個錯覺。一個從紅館裏出來的不堪小倌,能有什麽淩人的氣勢?他定是看花了眼。少年利落地翻身上馬,踏著馬步來到勃律身側駐定,側首朝人不屑嗤笑一聲,模樣張揚跋扈,壓根沒把他看在眼裏。“你會不會騎馬啊?穿那麽多,還能跑的起來嗎?”勃律懶得理他,攥著繩韁晃悠悠地端坐在馬背上,仿佛騎馬是悠閑自得的事情,連眼神都未往旁施舍一下。涼陽世子見他這般臉色有些僵。他譏諷著,大有要把人逼出話的派頭:“可說好了,你若輸了,你下輩子都是本世子的!”這次,如他所願般,男人聞聲稍稍偏頭看來。勃律冷眼看著半大的少年,不屑一顧,緩緩冷聲:“從未有人敢對我這般大放厥辭。”他眯住雙眸,藐視對方:“想要我?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要的起我!”話音將落,鼓音震響,隨著咚咚咚鼓槌與鼓麵的碰撞,兩匹馬不由分說,一齊衝了出去!勃律趴伏在馬背上,目視前方,越策越快,久違的感受到了曾經策馬快哉的行風。他手心緊緊握住韁繩,心裏撲通撲通地隨著馬蹄跌宕而在不停震動,仿佛要蹦出嗓子眼般。他能感覺到如今的自己再次坐在馬背上已不如往日那般自由,方才上馬時就已經顯露出不易察覺的僵化。他現在毒素深入骨髓,四肢皮肉漸漸僵硬,就連麵上露出點微弱的弧度都很艱難。現在,他十指隻能盡力的,用盡殘留的全部力氣,借助緊夾馬肚的雙腿攀住身形。飛奔在馬背上的這一刻,是緊張的,是興奮的,亦是痛苦的。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現狀不能做過激的舉動。皮肉之下已經開始股股作痛,他有好久沒有感受過這般強烈的,鑽入心脾的疼痛,疼的人說不出話,疼的人冬日冷汗涔涔,更是疼的他眼前發白,若不是毅力堅持,他怕是早就摔下馬背了。但是誰也沒有看出場上人的異樣,隻看到他的馬逐漸和涼陽世子的馬拉開距離,超過對方一個馬頭。涼陽世子餘光注意到拉開的差距,不由睜大眼睛,震驚地快速瞟眼身邊飛馳的馬匹和馬上的人。這時,他開始新生怕意,心急如焚,不斷鞭策著坐下寶馬,驅策它快點追上旁邊的男人。看台上,元澈好不容易盼來回來的紀崢,二話不說拽住他,哭的稀裏嘩啦:“你終於回來了!快!快去稟報師父!他下去賭馬了!”紀崢沒聽懂,就見元澈連說帶比劃的不停指著下麵跑馬場上的人影。他順著望過去,眼睛跟著場上馬背上的人移了兩息,倏然瞪大雙眼,一口氣噎在了嗓子眼中。他當機立斷撇下小皇子,重新跑下看台,向著胤承帝座的遠處高台飛奔。這次他比前一次跑的要快得多,整個人從遠處看去,就像是淩於半空飛來的一樣。高台上的人並沒有注意到場下的情況,正嚴肅說著邊疆之事。胤承帝肅道:“西北有異,草原的兵馬自從上一仗和大慶交鋒後就駐紮在了兩國之間的曠野上,此時正對我們蠢蠢欲動,已經逐漸朝荊、綸兩城逼近。朕命你不日啟程,帶上你的昌王軍,前去助餘淮黽守城。”“他一人守兩座城?”祁牧安蹙眉。“餘家已經在那裏守了八十載了。本來共有四將,但兩將死於沙場,現在隻剩下一老一小,還有大孫兒從江湖娶來的夫人。”元胤開口,“這兩座城是除卻闕嘉關之外,麵朝草原和大慶最為重要的邊界。兩城相鄰甚近,一城被奪,相繼另一座也要被迫放棄,隻能退守到七裏外的沽灌山,若到了那時,更為難打。”“本來朕想讓餘淮黽還鄉,但他不願讓他孫兒和孫媳單獨在戰場上廝殺。朕一時又不能撤了他家駐守荊、綸的詔令,那是餘家護了將近百年的地方。”元毅抬簾凝睇祁牧安:“現在,也隻有你可以為朕所用,前去守城。”祁牧安緊鎖住眉,沒有立刻答應下來。他本想多陪在勃律身邊,可這一去就不知仗何時能打上,人何時能回來了。就在他猶豫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上來十萬火急、人未到聲先到的聲音“將軍!不好了!”祁牧安聽出是紀崢的聲音,迅速扭頭,看到男子大汗淋漓地三步並作一步地跑上來。他還沒問出口發生了何事,就聽紀崢慌張叫道:“將軍,穆公子親自去賭馬了!”祁牧安心裏頓時咯噔一聲墜到了地底。他沒想到先去勾欄邊看場下的情形,直接快速起身就要往下跑,邊跑邊聽跑馬場四周的看台上傳來的熱鬧聲。勃律的馬先涼陽世子一個馬蹄,跨過場地上紅色粉末的終線,贏了這場賭局。圍在十一皇子身邊的人欣喜若狂。“殿下,到終點了!”“贏了!贏了!”元澈懵了一瞬,之後撤手離開勾欄,扔下一眾人快步下看台,向著勃律的方向跑去。勃律彼時正坐於馬背上大口喘息。他低頭失神看著手掌心中由於攥繩韁攥得太狠而生出的紅痕,手指小心翼翼蜷了蜷,又舒展開,再蜷了蜷,再舒展。這一趟下來,他體內並沒有燥熱,反而更加冰寒,五指也更為僵硬了,連蜷曲都合不上。勃律哈出口寒氣,白著臉色,下馬的時候險些摔倒。涼陽世子輸了賭馬賽,怒得萬目睚眥。他怒視勃律,眼睛發紅發狠,怒火中燒地呸出一句:“忒!賤倌!”勃律想要離開的身影驀然頓住。他慢慢扭回頭,眼中冷若冰霜,犀利的眼眸目不轉睛地盯著涼陽世子,一字一句地質問道:“你說我是什麽?”少年下馬後被這一眼看怕了,下意識後退一步。但很快,他就回過神,重新指著他赫然而怒:“你區區一個卑賤小倌,也敢贏本世子?簡直不識好歹!死不足惜!”勃律掩在裘衣下的手握上藏在腰間的佩刀,攥得骨骼咯滋響。他繃緊唇縫,如狼眸的眼睛宛如恢複昔日的狠戾淩冽,瞳孔中仿佛閃著幽光。他像注視著獵物一般注視著少年,胸口忽然就在受凍的心脈中有了大起伏,一呼一吸,像是蘇醒了似的在給他蓄氣。他的聲音冷的讓人不寒而栗:“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麽稱呼我!”對麵的少年口出狂言,氣的昏頭了腦,幹脆抽出佩劍,兩步躍起,朝著勃律的命門刺來!勃律想也沒想,轉手從裘衣下變戲法般的抽出已經擱置了三年的佩刀。刀刃刮過刀鞘,熟悉的出鞘聲伴隨著冷冽的銀光,由日光折射出刺眼的刀光,砍斷日暉,“當”一聲響,毫不猶豫地撞在了對麵的長劍之上。場中的情景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兩個人動武打了起來,一時尖叫聲四起。而在混亂中,讓人奇怪的是,其中一人拿的卻不是中原的兵刃,而是把刀尖略微彎曲的彎刀。勃律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執刀的感覺就好像是回到了三年前。他握刀的手突然就變得剛勁有力,全身滾燙的溫度和血液仿佛都集中在了右邊,源源不斷往右手上奔湧。體內原本被寒氣覆凍的脈絡得了生息,開始跟著勃律的動作而跳躍。這時的他竟把全身的氣突破寒流運轉了起來,就好像是冷空中四散的雲在風的作用下急速匯聚,越聚越大,越聚越多,積攢了無數力量,就等一擊擊潰敵人,從而也潰散自己。涼陽世子初生牛犢,就算勃律複握起了刀,也壓根不是他的對手,幾招下來他就亂了陣腳,驚恐的情緒充斥大腦,讓他抵著劍隻能被打的節節後退。勃律一腳擋住了他的身形,一刀劃上他的麵頰,頓時血淋淋一道口子淌著血糊滿小半張臉。接著側身收腿,再一刀,刀刃挑過少年的手腕,挑出一串血紅血珠。涼陽世子隻覺手腕劇烈疼痛,手上頓時沒了力氣,佩劍哐當一聲從他手上掉在了地上。他仰麵慘叫,捂著手不斷驚嚎。元澈站在不遠處不敢上前,他睜大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勃律的背影,心肝嚇得亂顫。“勃律!”祁牧安從看台上躍輕功穿過人群快速奔來,就在勃律還要舉刀砍向涼陽世子胳膊的時候,他心悸之下從旁一把握住男子的手腕,製止了他的動作,奪下他的寶刀。他將人牢牢鎖在懷中,靠近了才聽到勃律的心跳有多麽快,快到好像要衝出體內。涼陽世子紅了眼,用左手撿起劍揮舞著再次朝勃律刺來。祁牧安摟著懷中人轉腳避開,手掌先拍開少年刺劍的胳膊,複又拍上少年的胸脯,將人生生拍至兩步遠外。勃律攀在祁牧安懷中大口喘息。短暫的強行運氣後,帶來的是體內寒氣眨眼間重新凍上心脈乃至各處脈絡,讓他渾身上下比之前還要僵硬。身上肉眼可見地迅速浮出可怖的青藍脈紋,從被衣物遮掩的胸膛處擴散,爬滿全身,從露出的脖頸一道道爬上麵頰,覆出層層寒霜。渾身上下是千百倍的疼,比以往每一次毒發都要疼。這些疼伴隨著脈絡遍布全身,沒有一處幸免。他背脊蜷縮,雙手抓住心髒前的衣衫,五指扣入隔了布料的肌膚中,痛苦低吟,想要把心剜出來。隨後雙手又轉移到胳膊上,腰腹上,每一處內裏疼的地方,他都想把身體裏在不斷啃噬他的那些東西拽出來。“勃律!勃律!”祁牧安感覺懷中人失了力氣往地上滑,他抱著人跟著蹲下去,雙手將人按在懷裏,企圖用懷中的溫度溫暖他。可是突然,他卻再也聽不到勃律身上方才強烈急速地心跳了。聲音好像是戛然而止般,就連勃律的呼吸也弱了下來,仿佛懷裏人的一切都被寒冰凍上了似的。勃律躺在祁牧安懷中,吐出最後一口微弱的氣息,慢慢闔上雙眼,垂下手,徹底暈厥過去。第二百零三章 夜晚的祁府,燭火通明,來往的腳步錯雜淩亂,還摻雜著急速地低聲細語,和從外麵傳進來的大聲怒喊。被元胤從宮中急切詔出來的老太醫正皺著眉,仔細診斷榻上昏迷不醒的勃律。他麵色凝重,遲遲未發出聲音。祁牧安在旁邊焦急難耐,根本無暇顧及是什麽人在闖他的府宅。他嗓音顫抖,啞聲問了好幾次“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