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他這話被屋裏的人聽到了,沒過多久,他身後的房門就從內打開。祁牧安從屋中走出來,先是狠狠瞪了眼長廊邊的少年,之後走下石階,來到站在院子裏的阿木爾麵前。他尋了四周,沒見到另一個人:“符呢?”“他不願意待在這,先回去了。”祁牧安臉色黑下來:“他都不在這陪著勃律?”“勃律現在稍微一受涼,寒氣就會在體內作祟,這些年我們也習慣了。”阿木爾說完,視線越過他肩膀朝著屋門瞥去:“他如何了?”“宮中太醫的法子還是有點用的,毒發至少能緩解一二。”祁牧安說。阿木爾點點頭,沉吟須臾,疲憊地沉沉吐出口氣;“我曾經以自己博覽過上百本醫書而自傲,然而這幾年就算一直在各種醫書上尋找能治他的法子,我卻無論如何都治不了他。我恨自己無能,更恨自己空有紙上談兵的能力。若是當年能更用心些,如今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受這種折磨。”“草原上各部幾乎能看的巫醫我們都看過了,迫不得已下我們隻得轉道去了大漠,在那裏待了將近一年,也隻找到了一個勉強續命的法子。”阿木爾側首看著木門,神情哀傷:“我知道他這些年了無生意,一直接受不了現在的自己,不過若換做是我,失了家又失了引以為豪的刀刃,早就不活了。”他默了一會兒,繼而道:“所以再見到你,我覺得勃律好歹有了活頭,至少我是挺高興你能繼續陪在他身邊。”“不管怎麽說,還是要活下去啊,不活下去,還談何去治毒,談何去掙取這一線生機。”祁牧安捏緊拳頭,心疼酸澀一時間湧進胸口,讓他忍不住微微發顫。男人抿住嘴一言不發,就在阿木爾要告辭的時候,他忽然脫口問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寶娜到底……”在他的印象裏,寶娜巴不得日日粘在勃律身上,小殿下去哪她就會憂心忡忡的跟到哪,勃律此番來上京城,按理說她應該也會跟過來照顧,可是他們不僅隻字未提,更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勃律會說寶娜死了。對此,阿木爾尋思了頃刻,到底歎氣說出來:“你不該提這個名字……寶娜的死讓勃律一直怨恨自己,也是符的心結。符雖然嘴上不說,但我能看出來,他到底還是因為這件事有些埋怨勃律。”祁牧安蹙眉追問:“那場大戰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阿木爾食指點了點手臂,說:“當我們都以為勃律死了的時候,是寶娜義無反顧和必勒格去救的勃律,但是為救勃律,她死在了烏蘭巴爾,屍骨直到現在都回不了家……勃律始終覺得是他害了寶娜。”阿木爾苦笑:“他曾經對我說過,若是他當時沒有被哈爾巴拉下毒,沒有失去武功,他可能就把寶娜從野狼嘴裏救下來了。”“狼?”“哈爾巴拉不知道用什麽手段訓了北麵的野狼,也不知道對勃律做了什麽,他回來的時候身上到處都是被狼撕咬的痕跡……具體的他不願意告訴我們。”阿木爾深吸一口氣,注視著祁牧安。“瓦納也死了,他現在除了我們,隻有你了。你若是讓他再次失望,我們拚了命都不會放過你。”祁牧安再次回神的時候,阿木爾已經離開了。他怔怔站在原地良久,方才鬆開蜷手,轉身回到長廊下。他從未有過比這一刻還悔恨的時候,恨他沒有留在草原,沒有留在勃律身邊,若是他也在,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他卻走了,走了三年,讓勃律一個人承受孤苦三年。長廊下,元澈自打他們在院子裏小聲交談地時候,就好奇地側著頭伸長耳朵去聽。聽著聽著,高大的黑影就不知不覺自他的頭頂罩下來,使他驀地發覺背脊生涼。元澈緊張地抬頭去看,見到自己師父正隱著怒氣俯視自己,急忙站起來規規矩矩地站好,生怕一個犯錯討一鼻子的罵。然而他還沒動,麵前的男人就怒斥他:“你帶著他去前堂做什麽?”元澈想了想這個他是誰,想明白後,拘謹地站在祁牧安麵前,嘟囔道:“他說他比你和常將軍都厲害,要當我師父……我不信,就讓他和你們比一比……”祁牧安覺得這個十一殿下當真是可笑:“平時沒見你怎麽用功,熱鬧倒是湊得積極!”元澈摸摸鼻子。果然,他今兒若是不被罵那簡直是神仙下凡來普渡他,但凡戳著他臉罵出來一句,那後麵定是一籮筐的話。跟他皇兄一樣。元澈低著頭,不滿地撇著嘴,沒敢讓祁牧安看見自己的表情。“兔崽子!”祁牧安罵完了,最後指著他喝道:“你給我回你屋子裏去!以後沒事兒別來我這!”“哦。”元澈吸吸鼻子,背著手磨磨蹭蹭地沿著長廊往自己屋中走。年歲小的罵完了,祁牧安又把視線挪到另一個男人身上。紀崢猛然一抖,身子下意識剛繃直,自家的將軍就快手抽走他臂彎裏的裘衣,劈頭蓋臉地戳下來。“你連兩個人都看不住,我看你還是去馬廄待著吧。”話音一落,紀崢還沒反應過來,祁牧安就怒氣衝衝大步流星地推開房門踏了進去,留下他一個人在長廊邊上和月亮大眼瞪小眼。他靠在廊柱上,憤憤錘了自己一下。哪料到這件事惹得將軍這般動怒,看來屋子裏來的那位不一般啊。他苦哈哈地思考怎麽討將軍歡心讓他收了成命,或是等蘇俞回來,讓他在將軍麵前替自己說說好話。他可不想待在馬廄裏,他還想有朝一日能跟將軍上戰場並肩殺敵呢。勃律在將軍府上乖乖住了下來,一連幾日太醫都正點從宮中出來,坐著馬車來到府裏為他施針。施了針再吃了藥,次次都犯困,幸得府上清淨,他這覺在屋中一睡就是從日中睡到日。這幾天祁牧安不知在忙些什麽,陪他在太醫的手下施過針並一起用過飯食,就出了府門,通常都要酉時才趕回來陪他。入了夜,他就縮在外間的小榻上,守著裏間心安理得霸占了他床榻的勃律。勃律一度還有些愧疚,但睡個一日兩日的,就生了厚臉皮,更是使喚祁牧安起來比之前還得心應手。這日午後,勃律強撐著困意沒趴在榻上打盹,而是躡手躡腳地出了屋,裹著祁牧安叫人從庫房中翻出的一匹新裘做成的寬厚狐裘,悠哉遊哉地在長廊上左繞右繞。繞了一陣,他總覺得這府上的人好像多了那麽幾個,但四周依舊安靜,除卻交雜的呼吸和行事動作間的簌簌,再沒了別的聲音。他忽然停下腳步,歪著腦袋去瞧身後,這眼睛轉過去,竟是發現自己身後十步開外,不知何時跟了兩個丫鬟,一人手上捧著個手爐,另一人抱了個看樣子好像是替換用的裘衣。二人見他望過來,立刻垂下眸子,看也不敢看這個新主子。勃律想了想,眉毛一挑,繼續拽著裘衣往前走。他向前又走了幾步,長廊一轉,側邊多了幾節石階。勃律緩緩停下來,聽到石階下的院子裏,傳來一陣呼嘯聲,像是什麽東西劃開氣流的聲響,還伴著衣衫翻飛聲,這是讓他極為熟悉練武的聲音。他好奇地走下去,想看看是哪個在這練武。結果伸長脖子一望,竟是幾日不見的皇子。元澈正大汗淋淋地耍著手中的木劍,招式凜人,竟叫勃律看的不免叫好。看了會兒,勃律實在忍不住想找他搭話,於是好心情地揚起聲音喊:“喂,小子。”元澈被這聲突如其來叫的腳底一滑,險些摔倒。他沒好氣地站穩身子,眯著眼氣喘籲籲看著悠閑的男子,不高興道:“幹嘛?”勃律問:“你知道你師父今日是去哪了嗎?”“我怎麽知道。”元澈小聲嘀咕一句,甩了甩手上的劍,換了一句高聲衝勃律回;“許是去宮裏了吧。”勃律詫異:“去皇宮幹什麽?”“自然是要和我皇兄商討大事啊。”元澈說,“他好歹是東越一個將軍,被民間傳的很神乎呢。”“真的假的?”勃律不信,“他在你們東越都幹什麽了?”元澈瞥他:“你不會自己去問他啊?或者買幾個話本子,都能看得到。”“不說就不說,我不稀罕。”勃律和少年較起了勁,哼了一聲,轉眼看到他手裏的桃木劍,又嘲笑起來:“你竟然用木劍?”元澈被嘲的麵色一紅,跳起腳來:“木劍怎麽了!你別小瞧我!皇兄已經答應我了,隻要我今年課業得太傅和師父的嘉賞,他就送我一把真的好劍!”勃律不屑嗤笑,他把腰間習慣性佩戴的寶刀摘下來,揚手扔進元澈懷裏:“練桃木劍像什麽話,要練就練真的。”第一百七十一章 元澈手忙腳亂地接住勃律的寶刀,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他險些把刀摔到地上。勃律看的心中一跳,差點撅過去。他心疼地捂著胸口,黑著臉責他:“你給我小心點,這可是隨我出生入死的玩意兒,你要給我摔了,我就把你揚了。”“知道了知道了。”元澈不耐煩地應付著,抱著刀鞘看了看,有些嫌棄。但是他握著刀柄拉開後,目光就再也無法從刀刃上移開,被寶刀的光澤閃了眼,連連驚歎。元澈興奮地大叫一聲:“這刀比我見過的都要亮,還有紅光呢!真好看!““那是被血浸的,你個沒見識的東西。”勃律氣的心肝疼。“什麽!”元澈被他這句話嚇住了,捧著沉重的物什丟也不是揣也不是。他被嚇得麵如死灰,瞪著勃律驚恐地伸長手臂,要把刀還給他。“你你你,你好大的膽子!你竟然給我這種邪物!”勃律慢悠悠地走過來,在少年舉起來的刀上彈了一下,也不知是脆耳熟悉的叮響還是麵前少年的害怕,總之讓他心情愉悅了幾分。勃律注視著自己愛刀,神情頗為自豪:“嘖,小皇子,說話給我注意點,這可是曾經弑敵無數的戰刀,它在戰場上的時候,你皇兄都還沒生出來呢。”“總,總之我不拿殺過人的玩意兒!”元澈皺著臉恐懼道,“你快把它拿走!”勃律抱臂沒動,看著他怪叫一聲:“膽小鬼……兵刃都是濺過血的,你不敢碰,難不成你皇兄以後再給你一把桃木劍?說出去笑死人了。”“桃、桃木劍就桃木劍!”元澈的聲音都顫晃了起來。勃律扁扁嘴:“你們皇帝有一把劍應該是上一個皇帝,有一把劍,劍下死的人比我這把都要多得多,煞氣重的很,那才是邪物。”元澈瞪著他反駁:“你胡說!那把劍我在皇兄的書房裏看到過也碰過,分明威嚴的很!”“你不敢碰我這把,卻敢碰他那把真的煞劍?”勃律簡直對他匪夷所思。“你不說,我之前又怎麽會知道!”他瞧著勃律,見對方始終沒動作,最終苦喪著臉,快要被嚇哭了:“好吧我告訴你,我其實、我其實從未拿過這些東西!你行行好,快把它拿走吧!我怕晚上惡鬼來找我!”勃律一副瞧不起他的模樣:“既然連兵器都不敢碰,你還練什麽武。”“總之我不拿你的!”元澈吸著鼻子,胳膊端著刀往前伸一寸,勃律就往後退一寸。青年想了想:“那你知不知道你師父的刀在哪?”“我師父不用刀。”“那就劍你知不知道?我看他這幾天出去什麽都沒帶。”元澈飛快地使勁回想了一下:“師父的劍……我就見過幾次,他不讓我碰,自然是不知道放在哪。”勃律聞後聳肩:“那沒辦法了,你就用這個吧。”“我不要!”勃律看著他沒辦法,舔了下唇別過頭說:“算了,方才騙你的,這刀本來就長這樣。”元澈怔了片刻,手臂都毫無防備地垂下來了:“你又騙我?”勃律笑一聲:“誰讓你這麽好騙,太好玩了。”“你這人怎麽這麽壞!”元澈惱羞成怒伸著手向前抓,勃律就閃身避,二人在院子裏追來躲去,幾個回合下來元澈一次都沒得手,勃律也累的氣喘籲籲。男子率先停下身子投了降,和少年談和道:“你就說,你到底想不想練練真兵器。”元澈也停下來,皺著眉有些猶豫:“可是師父現在不讓我碰……”勃律眼睛上翻,明顯不屑:“我讓你練,他不敢說什麽。天天拿著個木頭練,在我家裏,那是要被笑話死的。”元澈腦袋縮了縮,半信半疑:“真的?”勃律頭揚了揚,點點高牆外:“何止是。你現在拿著你那木劍出去,街上人人都笑話你。”他幸災樂禍,“他們都在說,‘堂堂皇子還像小娃娃一樣耍一柄木劍,簡直丟東越的臉’。”元澈越聽越賭氣,可抱著刀還是有些驚慌:“可我,我不會刀啊。”他把刀完全抽出來,謔,還是把彎刀。勃律哈出口氣,舌尖抵著牙嫌他不爭氣:“嘖,真沒出息,我都替你師父感到丟人。”他走上前,把刀子奪過來又塞進他手掌心,替調整了下握刀的姿勢:“刀劍本就是一家,你既然會劍,怎麽能不會刀。”“可我師父沒教過我。”手裏的分量沉的他心裏也下沉。元澈盯著手上晃閃閃的刀子,不安地往下咽了咽。勃律裹了裹裘衣,仰麵思索了片刻,對他說:“你師父怎麽用木劍教你的,你就先用這把刀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