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律一腿支著,另一腿被自己的手攏住,軟著身子看阿隼射箭。一隻柰果啃完了,就換了一盤蒲陶挑著吃,嘴裏始終泛著甜意。今日認認真真看著阿隼射箭才知道,他的箭法當真不錯,放在族中都是數一數二的好,幾個靶子次次都能射中,五個靶心射中了四個,最後一個還是因為勃律說話分了心。“那雅爾大會上可不是不會動的靶子。”勃律見他一個手抖出了錯,笑了幾聲,吐出果籽,又往嘴裏添一顆,揚聲告訴他:“比射箭的時候需要騎馬不停地跑,射響掛在木架上的鈴鐺才算。若能射掉空中族鷹腳上綁的彩球,那直接就是魁首了。”“射箭完了還會獵兔子,除了這些,夏祭上還會有賽馬,摔跤,擊鞠……”勃律掰著指頭數了數,看著阿隼說:“你若是能拿回來一個魁首,用不著父汗獎賞,我就賞你一個物什。”阿隼換了一隻手拿弓,走過來的時候順手掰了顆蒲陶喂進少年嘴裏,站在他麵前隨口問:“你去年都拿了什麽?”“擊鞠和射箭我可都是第一。”勃律說的得意,“你家殿下我連續兩年拿的都是第一。”阿隼輕笑:“怎麽獵兔子沒讓你拿個第一。”“去了啊,可大帳那些人用的袖箭,精巧不起眼,射的還準,兔子都被他們搶了。”勃律又就著他的手吃了顆蒲陶,說起來這個心情就不太爽快。阿隼眉眼下彎的更甚:“還以為你連摔跤拿的都是第一。”“那是符。”勃律咧嘴嗤道,“結果敗給了阿魯沁部的人。”少年再嚼完一個蒲陶,打了個響指,衝著遠處的人招招手。不一會兒,那個族人架來了一隻鷹,腳上垂著綁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花球。“那是我們族裏平日耍著玩的,不是祭典上的那隻,不過練練你總歸可以。”勃律抬腳蹭了蹭阿隼的腿,流轉著一雙帶著光輝的眸子,支著頭看他,壓低了聲音:“你要贏了,我就把自己賞你一天,你想幹什麽都行。”阿隼瞥去,伸手摁住了不聽話一直往他身上蹭的腳。他收起嘴角的弧度,剜了少年一眼,甩開手的同時也連帶著把勃律的腳撇了出去。他沒再說話,轉身上了一匹牽過來的馬,遙遙向場地上踏去。勃律愣了愣,很快低低笑出來。他懶散地抵著頭,看見族人把鷹抬飛到空中,腳上綁的花球隨著扇翅而飛的氣流在上空搖晃漂浮,細帶子翻折著很快攪成了一條線,更難讓人看準射斷。鷹盤旋在場地上方,時而高時而低,爪上的花球也不斷浮動。阿隼坐下的棗紅馬在場地中繞著圈小跑,他搭弓對準花球,遲遲沒有射出去,拉弓架了會兒後又蹙眉放下來。鷹高了射不到,俯身衝的低了花球又往後飄得太狠,更難射斷。阿隼收回弓箭,勒馬讓馬奔跑的速度和空中鷹飛翔的速度保持大差不差的一致,便加緊馬肚重新拉弓,舉高瞄準。勃律看的津津有味,吃完了一盤蒲陶在身上擦擦水漬,略略坐直點身子,手撐著盤起來的膝蓋,目不轉睛地看著阿隼手上的箭羽。遠處的男人對著驟然下降的鷹刹然鬆開手,然而這一箭卻越過花球,從鷹的側麵斜射出去,歪了方寸。沒有射中。場中四下看的不亦樂乎的眾人紛紛惋惜,唉歎聲不斷。“再來!再來!”勃律衝著場上的人喊。於是,有人跑進去把落在地上的箭羽撿出來,出來時扭身看裏麵的男人再度拉弓,瞄準了天空不停搖晃的花球。又一箭,這次鷹飛的高,箭羽都沒碰到它,從半路就掉了下來。四周可惜聲連續不斷。勃律咂咂嘴,重新倒頭倚回去,往旁邊伸著手忙摸一通,試圖在抓一個果子過來添嘴。這時,躺椅旁站上了一道影子,正好把打在少年臉上的陽光遮住。勃律抬頭瞟一眼,見女子微微壓著眉,正視著場中策馬的男人,鼓著氣一言不發。“中午不是還高高興興的,怎麽現在又不開心了呢。”勃律笑她,“符又氣你了?”“他才沒那個膽子來氣我。”這話說完,寶娜似乎氣的更悶了。少年笑著聳肩:“他又怎麽惹你了?你向我告他的狀,我一會過去揍他。”寶娜扁嘴,氣鼓鼓地說:“那個呆子,也不知從哪學來的橋段,掏出了一個捂了不知多少年的醜鐲子硬要塞給我。”勃律大笑:“我知道了,他這是在學海日古,這東西怕是早準備好了。”“我才不稀罕那玩意兒。”寶娜本來被符叫住說有東西送她還有點期待,但現在一想起來那醜了吧唧的鐲子就有些崩潰。“回頭讓他去和表兄多學學。”勃律看一眼寶娜,又把視線落在阿隼身上,調侃說:“學成了,我給你準備的嫁妝能派上用場了。”“殿下,我還沒答應那個呆子呢!”寶娜大聲氣道,“我看他還沒去年同他摔跤的阿魯沁部對手要順眼。”“你這話小心符去找阿木爾哭。”勃律笑地頗為無情。寶娜氣的磨牙,甩了一直摳在手指中的衣裙,端走躺椅邊高幾上的空碟,硬聲對少年說:“我再去給殿下端一盤來。”寶娜前腳剛走,場上就忽然傳來一聲聲歡呼“射中了!射中了!”勃律的視線急忙從女子的背影上收回,落在不遠處騎在馬上的男子身上。阿隼騎在馬上,掠過掉在地上的花球旁邊時,拽著韁繩俯身伸長胳膊,就著騎馬的姿勢把花球從地上撿起撈懷裏。阿隼把馬停駐在場外,下了馬抱著花球向少年走來。離得越近他看見勃律嘴角掛的笑就越開,等停在少年麵前時,他把手上的花球輕輕扔在少年身上。“我們家阿隼真棒,箭術了得,竟然真的射掉了。”勃律單手握起花球在眼底下仔細瞧了一圈,抬眼誇他。然而阿隼麵無表情的拆穿他:“你剛才根本就沒看。”他目光掠及放在寶娜站的地方,又順著往她離開時的方向掃了一眼,折回來後從新落在勃律臉上。他重複說:“你剛才一直在和寶娜說話,根本就沒看我。”勃律嘴角的笑有些僵,他在阿隼緊盯的目光中心虛地把笑收了回來,捏捏手上的花球,把東西拋在了一邊。“好了,我的錯,我剛才不應該不看你。”勃律抬腳又去蹭阿隼的腿,討好說:“別生氣,下次我一定隻看你一個人,誰都不理,好不好?”阿隼沉下眼睛沒回他,撥開他身上的腳坐在了少年身邊。勃律直了直身子,拽拽阿隼,讓人朝自己坐近些。阿隼瞅他一眼,不明所以,還是照做了。他剛往少年的身邊蹭過去幾分,小殿下就笑嘻嘻地歪過身子,摁著男人枕在了他的腿上。“不生氣啦?”少年仰麵從下去看男人的下巴和眼睛,伸手在他下頜處刮了刮:“我累了,不生氣的話就讓我躺一會兒,行嗎?”阿隼抵頭看他,抿起嘴,幾不可見的揚了下嘴角。他方才還拉弓射箭攥得火熱的手捂在了少年眼上,感受著勃律的睫毛癢癢地刮在他手心中,讓他五指下意識蜷縮。靜了不一會兒,他發現勃律躺在他腿上睡著了。出了穆格勒往西北走,是納曼部的地盤,從納曼部出來再往西,策馬一炷香,會看見雪白的一大一小兩座帳子孤零零的坐落在廣闊的草原上。兩座帷帳旁邊不遠處繞著一圈木籬,搭了個小羊圈,裏麵粗略數過大概有十幾頭羊,正踏著草地吃著嫩草,時不時咩咩叫兩嗓子。其其格率先勒馬,迫不及待地要往下跳。阿日彬跟在她後麵停駐,小公主熱火的性子讓他一時有些後悔答應她出來。“阿帕!”其其格蹦到地上對著帳子大喊,“阿帕!我來看你啦!”喊了一聲沒有人應。其其格感覺疑惑,抬眼看向帷帳,拴好馬後往帳子走去。羊圈對這道喊聲有了些許騷動,開始“咩咩”的叫個不停。其其格聞聲轉移了方向,衝著羊圈喊了聲:“阿帕!你是在羊圈嗎?”話落,依舊隻有羊咩聲在回話。“奇怪,阿帕是去哪了?”其其格嘀咕,四周除了羊咩聲,靜的太離奇。她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預感,皺了皺眉,快速轉身抬腳向帳子裏飛奔。“公主!”阿日彬去攔她沒攔住,在後麵跟著喊,生怕其其格一不留神就跑沒影了。女子沉著麵色快步踏在帳前,停下後她驀地屏住呼吸。厚重的帳簾沉甸甸地垂落在門框上,此刻沒有絲毫的風能讓它掀起一角,讓她借此看裏麵的阿帕。她突然不敢去掀帳簾。其其格呼吸不穩,顫手抓上簾子,喉間往下咽了咽,努力扯住嘴角,甜甜朝裏問候道:“阿帕?”還是沒回聲。其其格收攏五指,呼吸突然急促,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恐懼和不安,猛然掀飛帳簾,下一刻,整個人被死釘在了原地。她看見不透光的帳子裏滿滿汙氣,帳中地上橫躺著一個血淋淋的人影,胸口橫著一個狹長的刀口,從裏麵流淌出來的血液早已幹涸,印在地上的血跡蜿蜒不斷,像極了染紅的穆勒河水。其其格刹然睜圓雙眼,鮮血和異味充斥著她的鼻子和頭腦。她忍不住高聲驚呼:“阿帕!”第一百一十章 “阿拉坦蘇和死了?!”勃律剛用過午飯,就聽到了這則消息。他難以置信,抽過符手裏的傳信字條蹙眉細細讀了一遍。看完後,他抬頭問:“這東西哪來的?”“是前幾天那個接小公主回族的人,依她所說親自送到狼師的。”“他人呢?”符回:“人現在在族外等著。”勃律又看眼字條,隨後把其團在手裏:“上麵說阿拉坦蘇和身上的刀傷和我的很像。其其格見過我的傷,這應該是她寫的。”“這事過於奇怪。”勃律垂下手,隻想了一息,便做出決定:“備馬,我親自去看看。”符不放心:“大可汗下詔的言外之意是把你禁足在族中,你現在出族,會被別人抓到把柄,尤其是大帳那邊。”勃律看眼身後的阿隼,對符說:“阿隼跟我去就行,你和阿木爾在這裏,大帳若來問就說我溜出去玩了,你們不知道我去了哪,反正以前溜出去的次數不少。”少年一頓,交代他說:“你讓人告訴那個納曼部的人,說我不在族內,讓他在小丘那等我。”符還想說些什麽,被勃律一個眼神噎了回去。隨後他看了後麵阿隼一眼,默默去準備勃律吩咐下來的事。勃律回帳換身出行的衣裳,阿隼剛替他把革帶係好,就聽小殿下在他耳畔輕聲說:“你把我刀拿上。”阿隼抬眼:“你擔心會出事?”“阿拉坦蘇和一輩子癡迷鍛煉兵刃,為何會有人無緣無故取他性命?他定是知道些什麽。”勃律整理好衣衫說,“這件事不會這麽簡單,而且那個叫阿日彬的,就憑他手上的刀我就信不過。”“好。”阿隼聽他說完,沒再多問,毫不猶豫的應下來,和他一齊出帳的時候,勃律的佩刀早早的被他攥在了手中。他們二人是從狼師的後方出去的。狼師後方向外騎一段距離有一片花田,勃律為了亂人耳目,先是朝著這個方位走了有幾息,遠離族中帷帳後勒轉馬頭,讓阿隼跟上他,轉而向著右側策馬飛奔。到達小丘的時候,已經看見有人在那裏等著了。阿日彬遙遙就看見向他奔來的兩道人影,待他們離近後在馬上向勃律行了一禮,低頭的間隙無意中瞥眼看見了阿隼馬旁的刀,笑著開口:“勃律殿下出行未免太謹慎了些。”勃律挑唇輕笑:“被殺習慣了,等你什麽時候日日都提心吊膽下一刀是砍你脖子上還是頭上的時候,你也會連出去遊玩都提著一口氣。”“那殿下還要小心為妙啊。”這話意喻不明,阿日彬說完這句,便欲要領著他們往阿拉坦蘇和的居住地跑。臨揚蹄前,勃律坐在馬上突然隨口一問;“不知小公主可好?”阿日彬趕忙勒住繩韁,讓馬兒緩慢在草地上踏行。他看向勃律回道:“公主貪玩,昨日回去就被王關在帳中自省了。”“她阿帕發生這種事,定是很悲痛。我會找時間去看望她的。”勃律驅馬慢慢跟在他身邊,低了低頭,痛惜道。“我會轉達的。”阿日彬衝他點頭,說:“還有一事,恐怕要麻煩殿下。”“但說無妨。”阿日彬鄭重道:“阿拉坦蘇和畢竟不是納曼部的人了,此事我們沒辦法呈報給王。公主的意思,是希望勃律殿下可以替她好好安葬。”勃律沉思片刻後,沉聲道:“我知道了。”“那我就替公主先多謝殿下了。”阿日彬轉回頭瞧了瞧天色,“如今未時了,此去一來一回難保不會入昏,勃律殿下,我們還是加緊吧。”得到勃律的附應,阿日彬從新揚繩,帶著兩人遠遠離開了小丘。阿拉坦蘇和趕著十幾隻羊獨自一個人住在空蕩的草原上,這裏不是任何部族的地盤,能過路的隻有草原商人,和沒有歸屬散亂的草原人。他們靠近帷帳時,能聽見的還是隻有羊咩聲,好似知道帳中主人已然喪失了性命,這聲聲羊咩環繞在草原上方竟著實淒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厭金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慕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慕禾並收藏厭金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