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草原都很動蕩。這種動蕩延綿了數百年。在這數百年裏,大大小小的部族相兵不斷,燒了一片又一片土地,死了一族又一族的人。穆格勒部延續至今,不能就此湮滅在洪流中,埋沒進草原的泥土下。哈爾巴拉斷不能放虎歸山,也不能死,卻能讓其一直被暗無天日的鎖在穆格勒的深淵裏。現下他們手中握著哈爾巴拉,就相當於握著烏蘭巴爾部的一根命脈。能借著這條命脈從烏蘭巴爾部裏討到好處,他們的子民便能多安樂幾年。勃律麵色哀淡。他重新將腰封扣好,側頭時,目光不自覺著向了那把紫雁弓,神色瞬間柔和了不少。他想了想,問寶娜:“阿隼呢?”女子被訓斥著別過頭,拿捏不準地小聲喃喃:“應該……還和阿木爾在一起吧。”“知道了。”少年噙著笑,無奈揉了揉女子的發旋,隨後拎起那把弓走出了帷帳。在進阿隼的帳中之前,少年刻意顛了顛手上的那把弓,不知想到了些什麽。或是男人拉弓射箭的英姿,或是看見此物暗藏欣喜的神色……無論哪個,都能讓他現在的心情好上不止一點。誰料剛掀開帳簾,就和將要出來的人撞個滿懷。阿隼慌忙扶住少年的肩臂,而後又立刻撒手,後退了幾步,上下掃了他一圈。就像在檢查什麽寶貝似的。勃律對此好笑:“我是斷胳膊還是斷腿了,值得你這般緊張?”他轉念一想,笑容咧地更開:“你不用擔心,就算我胳膊和腿都沒了,照樣能護著你。”“不是。”阿隼直搖頭,關心道:“你可有受傷?”“我百戰不敗,何來受傷的說法?”勃律倚在帳口,揚眉看他隻覺有趣。阿隼微蹙眉:“既然勝了,為何此刻才回來?”“你的殿下要忙的事兒太多,可不悠閑呐。”少年笑眯眯地將手裏的弓扔給他,“喏,我心情好,賞你的。”阿隼一驚,手忙腳亂地接住了紫雁弓。他傻兮兮地抱著弓,呆愣愣看向少年,不解問:“這是何意?”“賞你的啊。”少年壓低了聲線,旎著誘惑勁兒輕啟道:“賞你下次射箭給我看,看看還會不會迷我的眼。”阿隼直勾勾望著他,頓時屏息。不知為何,雖然小殿下身上的血腥氣還未散去,卻仍掛著讓他不禁心尖鸞動的顫意。“這般瞧著我作甚?還不謝賞。”勃律見他許久不答話,開始不悅。阿隼“啊”了半天,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那支弓,磕磕巴巴謝道:“多、多謝殿下。”“嘖。”勃律撇嘴嘀咕,“看來要讓阿木爾教教你草原的禮節了。”少年斜眼瞧他,努嘴:“這弓名喚‘紫雁’,是你們中原的名弓,我覺得最適合你不過了。”阿隼心下震驚。相傳紫雁弓乃東越百年前的一位將軍所有,當年一弓射/滿天下戰事的哨角,戰戰稱勝,名滿天下。卻不知為何在其主人黃昏後失了蹤跡,又怎料如今跑到了草原上來。少年見他握的緊,心裏樂嗬嗬的。他問:“喜歡嗎?”阿隼點頭,不好意思地悶聲答:“喜歡。”“有多喜歡?”勃律覺得不夠,還想多逗逗他。男子抬簾瞧他,抿嘴斟酌了一息,卻不知該如何表達,隻得僵硬吐出口:“很喜歡。”“那就好。”能聽到這些已經讓他笑得十分開心了。少年欣慰,立直身子要離開。阿隼見狀忙不迭叫住了他。勃律意外回眸,隻聽男子道:“你還要去哪?”“大帳還有事需要我處理。”少年先是疑惑了一瞬,繼而恍然原來他是不舍他走了啊。少年的語調立刻揚了起來:“我很快就回來,你且等著。”阿隼望著他的背影,張了張口又合上,到老也沒有將心底那句話講出來。他想問問,勃律有沒有同他如約嚐到主帳內那碟早已涼透了的米糕。第四十六章 他從牢帳走出來的時候,手上沾滿了血,血腥氣直衝鼻腔,令他擰眉厭惡。他抬頭看看月色,就著侍仆端來的水盆淨了淨手。海日古沉色踏來,問道:“如何?”“三日了,什麽也不說,嘴硬的很。”勃律冷笑,“烏蘭巴爾的耗子真是忠主。”男子聽後一默,再次開口問:“哈爾巴拉呢?”“還在狼師裏關著呢,符親自帶人看著。”勃律甩掉手上的水珠,在冬夜的冷氣下頓感雙手冰涼。少年側首掃眼身後的牢帳:“烏蘭巴爾那邊這幾日有何異樣?”海日古搖頭,眼神不太自然:“一點動靜都沒有,就像是放棄哈爾巴拉了一樣。”“不會。”勃律隨他向前走了幾步,停在了一處篝火旁。他眼底深一層淺一層,映著跳躍的火光繼續道:“在烏蘭巴爾部的三子裏,隻有哈爾巴拉握權最大,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首領,所以烏蘭巴爾部不會放棄這樣一頭猛獸的。”海日古環胸盯著遠方烏蘭巴爾部的方向,突然出聲:“巴特爾有幾年沒出過他部族了?”勃律整個身形一頓,繼而冷笑:“烏蘭巴爾的長子?”他感到不屑,“自從他們的可汗在五年前那場大戰中一病不起後,好像就再沒出現在任何戰場上。”他忽然住了嘴,想到了什麽,神色昏暗。這個與他有弑母之仇的人,已經五年沒現過身了,藏在烏蘭巴爾部裏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烏蘭巴爾放著巴特爾這樣的利器不用,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海日古感到可疑,“他征戰的歲月比我都要久,如今卻是說不現身就不現身,在烏蘭巴爾裏待了五年之久。”男子話音卡住,過了兩瞬他看向少年,懷疑說:“不會死了吧?”“死了更好。”勃律壓抑著年少時那段痛苦的回憶,垂在身側的拳頭死死絞著衣衫片,渾身仿若用了極大的力氣繃緊肌肉和神經,麵容狠厲到似是要咬碎了後牙般。“死了更好。”他冷嗤著重複一遍,“死了草原上就少了一個對手,死了我阿娜就能瞑目了。”海日古揪心地瞧著他,重重歎口氣。小殿下的阿娜死在烏蘭巴爾部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根刺,誰都拔不得。兩人之間寂靜了良久,久到腳前篝火的熱度都弱了幾分。這時,少年才重新低聲開口:“表兄,前去調查的人查的怎麽樣了?”海日古答:“聽說這人很多年前是在奴隸帳的,不知什麽時候就在大殿下帳內服侍了。由於時間太長,且身份又低微,平日什麽都不說,無法引人注目,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何時從何處被抓來的,又是何時去伺候大殿下的。”勃律忙不迭扭頭,緊緊盯著海日古。他怒火中燒地擰著嗓音:“一個知道他底細的都沒有?”海日古麵色難看的對上他的視線。勃律當即感到好笑:“那大哥呢?”“大殿下被大可汗禁在帳內,此時正在氣頭上,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且不說現在,就算他平日裏心情好的時候,怕是也根本不會記得一個侍仆的名字和樣貌。”勃律深深呼出口氣,仿佛將積壓在胸腔裏的怒火和怨火全吐了出去。他環顧四周一圈,再次問:“穆格勒部裏就沒有和他走的近的?”“沒有。”海日古一頓,想到了什麽:“不過聽有人說,有個人數年前和此人親近過一段時間,但早就死了。”“怎麽死的?”“是被大殿下打死的。”這下,少年是真的被氣笑了:“所以這個人就這麽不明不白的在穆格勒裏待了這麽多年?”海日古擰眉,照舊答不上來。勃律見他說不上來,心道罷了。他舔舔幹澀的嘴唇,神色裏不斷翻卷著一些往事,僅他所知的穆格勒數年光景在腦海中快速閃過。“那五年前……”他將將開口便猛然頓住,似是這個時間點很難輕易道出。小殿下麵上驟然浮上一絲惘然,艱澀地閉了閉眼。“……五年前兩部交鋒的時候,那十幾個結伴從烏蘭巴爾部逃難來的人呢?有調查嗎?”“都查過了,有八個這些年已經因為各種原因死了,剩下的幾個都老老實實在奴隸帳裏待著,聽到這件事一個比一個害怕。”海日古提到這件事也比較顧慮,他鎖住勃律的神色,生怕再揪出不該回想的往昔。小殿下很快恢複如初,眼底上一刻快要倒流的逝波生生戛然。他咒罵道:“那可真就是見了鬼了。”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通報:“殿下,那人醒了。”勃律聞音迅疾回首,下一瞬抬腳便和海日古回到了牢帳內。帳內陰冷,摻和著濃烈的血腥味。牢中用鐵鏈層層吊著一個將死的人,好似在喘著的是最後一口氣。他整個身形都被鐵鏈捆著,懸在半空中,似是墜著一顆破爛的膽識。這人能成功刺殺到大可汗,且被抓時麵色平靜,如今三天了也是一字不吐,竟是不知說他有骨氣還是不識好歹。勃律立在此人一米外處,眯眼盯著他。過了不久,忽而嗤笑一聲,冷道:“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什麽時候進大殿下帳中的?烏蘭巴爾部裏誰是你的主人?”那人這次醒來,倒破格低低笑出了聲,出口的全是氣音。他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將頭顱微抬起一個弧度,借著月光,海日古看見那人不止身上橫遍了諸多鞭痕和燙痕,臉上也交錯布滿著血淋淋的口子。他命數已盡,是將死之人。“你應該慶幸是落在我手裏。”勃律陰笑,“你在穆格勒這麽久,怕是還沒見過狼師阿木爾的手段吧?到了他手上,你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生不如死。”男子淌著鮮血不斷低笑,“嗬嗬”地抽著氣,笑聲越來越大,在牢帳裏四處回蕩駭人。他仿佛感受不到身體上不斷撕裂的血傷,努力向前仰著脖子,露出一雙明亮並裹著濃重恨意的眸子,直直瞪向身前的二人。他大笑:“你們該死”“哈哈哈哈!你們該死!你們不配奪草原的主宰權!”勃律勃然大怒,低吼:“那麽誰又能稱草原的主人?烏蘭巴爾嗎!”“自古以來草原就是弱肉強食的道理,穆格勒不為了子民征戰奪取到最長久的飽腹和安寧庇佑,你怕是早就被他族踐踏而死了,何至活到今日!”那男子抖著肩,似是覺得這句話簡直好笑。他晃著將其牢牢捆住的鐵鏈,癲狂道:“五年前那場大戰,那麽多人就死在你們眼前你們都不救!穆格勒殺伐四方,為此死了多少人又見死不救多少人我想殿下不會不知道!”“那你又可知道,烏蘭巴爾這些年都瘋狂到幹了什麽喪盡天良的事?你既入了穆格勒部,就該一生遵從穆格勒的族令。而如今你竟然背叛了穆格勒,去勾結這樣的魔鬼!” 勃律厲聲喝道,“你背叛了庇佑你的穆格勒,天神不會容你,你死後靈魂不會流入穆勒河,生生世世都會被困在陰曹地府做一隻孤魂野鬼,如此般你也願意為烏蘭巴爾盡忠?”“呸!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神,都是你們可憐的自我安慰。”他切齒痛恨,“沒有人能掌握草原的命運,你們都不配得到草原。”話落,男人又抽笑起來。“瘋子。”勃律怒形於色,扭頭衝一側的兵士狠道:“給小王打!狠狠打!”下一刻,短鞭和滾燙的烙鐵再一次燒上男人的肌膚,伴隨著痛不欲生的掙紮大叫,焦灼味瞬間四散。大帳持續了一晚的刑罰聲傳不進狼師。天微微亮時,有一人偷偷接近狼師的牢帳,在清晨的朦朧水氣下徘徊了數圈,見牢帳口士兵寸步不離的把手,他這才折身離開,悄無聲息的向奴隸帳的方向溜走了。誰也不知道,在他的身後,還有一人無聲無息的跟上了他的步調。前麵那男子左拐右拐,直直踏進奴隸帳群裏,在一片早已起身幹活的奴隸們中快速穿行,在第五座帳口的時候身形一扭,拐進了帳隙裏沒了蹤影。後方,阿隼大驚,急忙跑過去。他大手拔過帳布往裏一看,卻發現那座帳後什麽都沒有,更別說一團碩大的人影了。讓人跑掉了。他狠狠蹙著眉,咒罵自己一句,立在原地懊惱不已以他的腳步,不應該跟丟人才對。忽然,身後傳來一道弱弱的女聲,聽在耳中親切極了。男子詫異回頭,隻聽一個女子抱著一個裝滿衣物的木盆站在他身後,微垂首,用讓他十分熟悉的中原語喜道:“真的是你啊。”阿隼一愣,稍稍皺眉想了想,靜了片刻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女人,正是自己當初從延梟手裏救下的那個中原女子。阿隼對著她點了點頭,視線仍舊止不住往身後方才那男子消失的地方瞥。他現在心裏對此十分在意,心神不寧。可女子似乎沒有看出他的異樣,端著木盆微紅著臉頰,靦腆的細聲道:“沒想到還能見到你。”阿隼回頭看向她,默住了。不多時,他心裏覺得畢竟同從雪山一路翻越而來,一路上好說也有了過命的交情,對方在這裏孤身一人又是個女子,於是關心地問了一句:“在這裏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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