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鑰明白,若是梁昱衍醒著,以他的性子,是不可能叫小九去找的,在梁昱衍眼裏太多下人的命都是不值錢的,而小九不一樣。小九對他來說太特殊了,幼時就初見端倪,長大後那偏執的占有欲更是無遮無攔。若真是小九在此行中失了性命,就算是胡鑰也難以交代。旁的下人一回找不著,便多派幾回,多叫人去找便是了。真的出事便出事了,可是小九隻有一個。可是胡鑰心頭掙紮,最後還是決定叫小九前去,因為他實在是不敢賭,也不放心其他人。他怕梁昱衍身子受不住耽擱,而小九身上有功夫,頭腦又聰明,胡鑰比起他人,更對小九富有期望一些。前去尋找水金草,說是九死一生,絕非誇大其詞。胡鑰特意派了許多好手,足有百十人跟隨小九前去,卻沒有想到數月之後,回來得零零星星,不到十人。胡鑰那日到了城門前親自去接,遙遙看見戴著麵具的小九身影,才算是壓在心口的巨石鬆動了下來。小九果然不負胡鑰所望,帶回了那傳聞中的水金草。最後一味藥材入藥,解藥被熬製而出,小侯爺被喂了之後,在第三日咳出一口淤血之後,終於緩緩醒來。就算是服用了解藥,那毒藥對梁昱衍身子到底損耗得厲害,他又躺了七日,才能披著厚重的衣衫,下來床。明明天氣已經十分暖和,他卻變得一點兒風都吹不得,稍有不慎便會起熱咳嗽。經此生死大劫的梁昱衍在醒來後,聽聞是小九為他拚命尋來的解藥,還有幾分不可置信,穿著鞋襪在地上來回踱步,臉色幾變,最後語氣有些微妙地說:“也算他心裏還念著主子。”胡鑰這時候又對小九有所改觀,眼看梁昱衍毒也解了,這般的身子骨往後又少不了貼身伺候,小九是個心細周到慣常心軟的人。聽下人說,那雪圓兒被毒死後被他埋在後庭院裏,那小九時常夜裏睡不著還去那裏站著發呆。梁昱衍與小九兩人之間,算上梁昱衍倒下的這段時日,已經折騰夠久了。“主子未醒來前,每日的湯藥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小九來伺候著喂下的。”胡鑰拱手說道:“這回小九為救主子,冒命去尋那草藥,到現在身上的傷都沒好利索。”胡鑰眼前不由浮現小九那日從不斷溢出來汙血的胸前,用皸裂的手指拿出來那株金色的草時,精疲力盡的模樣。胡鑰有心做和事佬,又想到小九這回立下的功,便不由也下了狠心,說出來此前自己絕不會說出來的那種話來。“以主子之容貌身姿,即使他真的對主子心有別念,也是情有可原不是?若小九以後還是屢教不改,望主子念及他番救命之舉,便……”胡鑰話還未說完,梁昱衍便擰眉打斷了:“便如何!便允了他去?”“便免了他責罰!”胡鑰吃驚地把話說完,沒有意料到梁昱衍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梁昱衍原本虛弱不是血色的臉刷一下通紅,感到幾分煩悶得一甩袖子,卻沒有想到小九會對自己如此這般情深意重。明明擺出來那麽一副不冷不熱的嘴臉還在同自己慪氣,因為自己毀了他的原相又摔壞他的石頭,踐踏過他的一番心意,卻沒有想到這性命攸關的時候,還是小九為自己舍了命去尋那草藥。而自己在得知從自己中毒之後,那離王一回都沒來看望過自己,這心裏頭竟不覺著一點兒傷心。梁昱衍心頭泛起嘀咕,可若是真的允了小九那以下犯上的行徑,叫他在自己這裏胡作非為,叫旁人知曉,他梁昱衍被一個下人給弄了,還不被人笑掉大牙?想到最後,梁昱衍頭痛欲裂,可他又實在不願小九與自己再擺冷臉,手段已經用盡,卻沒有料到小九執念如此之深。梁昱衍最後心頭那暗道,罷了,若小九執意如此,那他們便在府邸裏偷偷的好了。梁昱衍這頭經胡鑰開解,已經做下決定,心裏都不住預想小九得知此等恩賜後,欣然歡喜的場麵。為表誠意,梁昱衍特意命下人將他那日摔掉後令人收起來的破石頭,送去了街頭修補珠寶器具的鋪子裏去做修補。到時候他隻管將這石頭遞給小九,小九便該明了他的心意。是念及他的救命之恩,允了他的意思。翌日一早,聽聞小九身上傷勢已大好了,梁昱衍便命人前去傳他前來。梁昱衍身上還有未散去的苦藥味,他嫌味道難聞,又叫人在屋裏點了熏香,現下身上味道冒著股兒不倫不類的苦香味。“小九,縱你多與我使性子,你主子我也非是那隻計過不計恩之人,你此番有功,若有賞要請,便隻管說來。”梁昱衍麵上端著一副傲然的,等待施恩的臉色,其實眼睛已經不動聲色地掃過立在身前垂眉頷首的小九幾回了。“什麽賞賜都可以?”梁昱衍瞧他抬起眼望向自己,心裏暗道一聲,果然,於是又繼續說道:“本侯力所能及之事,便都可以。”話音落下,那小九便是一拱手,說道:“小九確實有賞要請。”“小九去去便歸!”言罷,他轉而離開梁昱衍的房裏,從自己屋裏頭抬來一個沉甸甸的有些年頭的木箱子,迅速折回,放到了梁昱衍麵前。小九一撩衣袍,往地上一跪,說道:“請主子放我離開,回到臨淵營。”那木箱被打開,裏頭是燦燦灼眼的一箱金。是那一年,梁昱衍擲百兩黃金把小九買回來,分到小九手裏的那五十兩黃金,分文未動。被修補好的石頭擺在梁昱衍的櫃頭,未來得及呈出。梁昱衍愣怔一瞬,在這一瞬裏,茫然困惑是先占據了他的心神的,他蹙眉,目光落到小九俯到地上的腦袋。他說什麽,要回到臨淵營?那像是地獄般的臨淵營裏頭去?卻不願意好吃好喝待在家裏。又是為什麽從來沒有花過這些錢,難道是從很久之前就計劃著要把這些錢還給自己,計劃著離開嗎?梁昱衍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隻恍惚地想起,他那日果然沒有錯看,那真的是要與自己恩斷義絕的眼神。小九此舉,不僅出乎梁昱衍的,胡鑰的,甚至可以說是出乎了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意料。梁昱衍與小九那些床笫齟齬早在侯府裏有了諸多風言風語,他們都以為小九不管是此前對梁昱衍較勁還是後來以命相拚去尋藥草,皆是為了在梁昱衍身邊,要梁昱衍承認身旁有他獨一無二的位置。以梁昱衍身份地位與脾性,能容忍一個下人對自己的那見不得人的心思,又能任由其在自己床上行僭越之事,對於府裏頭下人來說,已經等同於他小九過了明麵,是這府裏頭的半個主子。結果任誰也未曾料到。他不是要拿救命之恩相脅來換與梁昱衍一份情悅,而是要徹徹底底的與他一刀兩斷。第47章 主仆二人,自幼相伴,時至今日。縱梁昱衍有萬般的含恨,心神震顫,難以置信,可在這眾人麵前,他也是已經騎虎難下。最終還是言不由衷,應了小九的請求。甚至在那一日比小九還要提前,負氣甩袖離去,好似小九離府,不是自發情願,而是被他這主子早看不耐煩而趕出去的。這多年的恩怨,到這時總算是有了一個了結。在小九離開侯府回到臨淵營之前,再次潛入皇宮之時,卻發現崇王殿下已經離宮,回到渡空山了。與蕭崇敘的告別,小九精心策劃過數次。在去為梁昱衍尋找水金草啟程前,小九也沒有把握是否能活著回來,因此曾計劃假死宮內,若還能活著回來,下回還能再換一個身份接近他。而叫小九沒想到的是,這並非是一件易事。被樂施援手的蕭崇敘從湖底救回來之後,時日已經十分緊迫,小不得已隻能又換一種非常突然的死法。禦膳房隻會劈柴切菜打雜的小圓臉兒,這回總算是在宮裏死透了。到死之前,也隻學會了做一道點心,還是偷偷學藝。小九心覺自己在做菜上許是沒什麽天賦在,因此又想著蕭崇敘正值學年,興許更需要一個小書童一些。還沒等小九琢磨出來新身份,蕭崇敘就已經離開京城了。也是在這個時候,小九才知道,那渡空山平常人等是輕易上不去的。從那時起,小九竟然也開始期盼皇帝的壽辰。可蕭崇敘卻從那一年之後,再沒下山來為自己的父皇賀過壽了。蕭崇敘自降生開始,身上異象迭現,與尋常孩童大有不同。被太青大師施加秘咒,而得以續命之後,蕭崇敘便五感皆失,直到三歲過後,隨著身子骨更加健朗了一些,才開始能恍惚聽得到聲音,聞得到味道,隻是非常細微。好在他十分聰慧,即使起步晚,在學文識字上,秉承著過目不忘的天賦,也是飛速趕越上了同齡人。太青大師的秘咒會隨著蕭崇敘自身的成長而逐漸削弱,可是這不同尋常的經曆還是叫在蕭崇敘身上留下來不可磨滅的烙印。少年蕭崇敘心性孤僻至極,想是幼時看不到東西聽不到聲音就已經造就出的性子,就算後來長大了些,能與旁人言語溝通卻還是不太樂衷與人交談,更喜歡自己獨處一些。加上常年生活在不見人煙的渡空山裏,太青大師一旦閉關,他便連個活人的影子也見不著。這般的冷靜沉穩遠超同齡人的心性一開始還叫太青感到並非壞事,如此脾性對蕭崇敘修劍道,可以說是相依相輔得絕妙。心無旁騖的蕭崇敘確實如太青所想,在劍道上修煉天賦極高不說,悟性又強,在他以稚齡年歲接連取得突破之時,太青也曾在心中叫喜。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太青望著蕭崇敘那張麵無表情的臉龐,與越加純粹斐然的劍意之時,內心便起了難以抑製的憂慮。而這種憂慮在太青蕭崇敘十四歲那一年時,達到了頂峰。那一年閉關了是三個月而出的太青大師,發現蕭崇敘在渡空山,平白無故地消失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消失,而是能夠感知整座山的太青大師,在這山林裏搜尋不到蕭崇敘了。待太青腳步遍布渡空山的每一處山頭,才在一個偏僻的山崖下,見到了垂眸打坐,身上也已經落滿草種,肩頭蹲著幾隻鳥雀在低頭啄食的蕭崇敘。萬物合一,不食五穀卻驟然長存,這等大悟大空的境界,卻叫年僅十四歲的蕭崇敘,如此一步偶然地踏入。可是百歲老人都難以輕易擯棄執念雜心,悟道者曆經千帆而後大徹大悟萬物皆空的心境,和蕭崇敘這等生來便是空,如何能夠簡單的等同。蕭崇敘此般經曆,未叫太青驚喜,反倒更加心驚。太青此時才察覺到自己在教養蕭崇敘的過程中,放養過了頭。少年蕭崇敘觀幼花矮草與觀滔天巨浪巍峨山巒乃心緒乃是同樣的無起無伏,鳥雀被猛獸捕食,也從不憐憫驚懼。甚至在偶然被山裏野獸襲擊,斬殺之時,偌大的頭顱滾落他的腳邊,刀光之間都不見分毫殺意。斬落什麽輕巧地好像摘取什麽。蕭崇敘再是麒麟命格,卻也是以人身降生於世,太青怕他如此下去,還未成為擁有七情六欲的人,便要早早成為無悲無喜受人敬仰的一座像。偶然一日,太青大師剛剛收起劍的蕭崇敘,如歎息一般說道:“你下山去吧。”“下山做什麽?”蕭崇敘木著臉問。太青望著蕭崇敘的頭頂,說道:“為你父皇賀壽。”蕭崇敘拱手應下,單純以為是師父交與他的任務,於是便利落地收拾了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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