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不騙我?”我問,“我寧願你騙我。你騙我說你願意拋下這個該死的王位、帶我去天涯海角,說你會珍重我。可是你連騙都不願意騙我。”伽薩重重地咳嗽著,腹壁收縮,一小塊並不平整的疤痕硌著我。“我做不到,”他說,“我不敢承諾,我隻會讓你受傷。”“你有什麽做不到的?你以前那麽敢豁出去,現在反倒連一個謊都不敢撒。”我的聲音顫抖著,“你從前騙我騙得還少麽?難道就差這一次麽?你就哄我一次讓我高興不行麽?”伽薩的聲音模糊,雙臂卻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他將我整個人都攏在懷裏,仿佛是個巨大的暖爐。他輕輕地,嗓音低沉又不舍,“我不敢,眠眠,我真的做不到了。”“我也想走啊,”他在我耳畔歎息,心中的無奈和掙紮顯得真切又痛苦,“可是我走不掉了,眠眠。王位是個枷鎖,我已經被拴在這裏了。”第183章 瘦骨夜深風冷,我蓋著條兔毛毯坐在搖椅上,不時睜眼瞥向一側熟睡的伽薩。隻有病痛能讓他老實。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額,燙得好似被剛燒開的水浸過。這若是把腦子燒壞了,或是把經脈燒斷了,以後隻能臥病在床可怎麽辦呢?臥床也就罷了,若是人癡了,豈不更壞?我摸摸下巴,正巧白虹托著藥碗進來。我湊上去嗅了那湯藥的味道,苦得能把人腐蝕出一個窟窿來,當即擰了擰眉頭,“剛睡下,也不好強要他喝藥。”“噯。”白虹應了聲,將藥端到一旁的幾上,又用鉗撥了撥炭火,“貴人可覺得冷?”我道:“這麽個大火爐在這裏,我哪裏會冷。”他又應一聲,退到了屏風外。我盯著那濃重漆黑的湯藥看了許久,終於舀了半匙在眼前,躊躇地用舌尖卷了些許入口。苦得我險些連眼睛都睜不開。可我從前喝了那麽多苦藥,他吃點苦又怎麽了?我忿忿地瞥他一眼,又將湯匙放回了碟中。伽薩睡得很熟,又或許是昏了過去,除了粗重的呼吸聲不斷撲打著被褥,不見他有一絲動作。我撇下湯藥,緩緩挪回了床畔,例行按住他的脈。“那些文書究竟有什麽好看的。”我低聲埋怨道,“嘰裏呱啦說個沒完,就是家裏的狗新下了崽都要寫上向王上請安,真是有毛病。”“我才不管你。”我雙手抱起手爐回了座上,一隻腳剛落在腳踏上,腦中突然又蹦出個念頭。躡手躡腳地,我放下手爐,緩慢地掀開了被子的一角。薄薄的布料底下,隱約可以看見腰上仍不平整的傷疤。蜿蜒成了個圈,隨著腹壁的起伏而綿延成山丘的形狀。我垂眼打量片刻,將衣角小心翼翼地掀開,那片古銅色的皮膚上有一塊明顯泛起白色的傷疤,經過縫合的傷口不規則地凸起,是山脈的模樣。它已經不再潰爛滲血,可任誰一眼望上去,都知道那裏有一道經年的疤。會隱隱作痛麽?我看向自己張開的雙手,縱有神醫救治,它都不免生疼,仿佛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我從前受過的傷。他大概也會疼罷,蟲齧、火灼似的疼,再也不會好了。我掖好被子,放輕了腳步在殿內徘徊,目光借著昏黃的燈火掠過架上的書畫。我見過許多傷者、病患,有的四肢潰爛,有的口舌生瘡,更有甚者血肉模糊、不明生死。看著他們,我亦覺得 痛苦,好似一碗醋潑在了心上,酸澀卻無奈。而看著伽薩,心卻好像被寒風剮過,裂開了無數細小的傷口。每一處都滲血,每一處都輕輕地疼痛。書架上的典籍多而雜,更像是他尋常讀來偷閑的書。我隻以為多是些政論,卻不想擺了滿架的,都是淵文,譬如什麽《淵人說》《江河雜談》,大多是講淵國風物之書,另有些閑書話本,大約是前朝人閑來無事寫著玩的,也被整整齊齊地擺在了架上。隨手拿起一冊,引言又是書生愛上書香門第的小姐一類的佳話。我隨手翻了兩頁,隻見幾句話被仔細地勾出,一旁落著兩個字“牢記”。再仔細一瞧,是說二人如何相處為佳。其中寫道:“王生又想:窈娘蹙眉,豈非我之過?丫鬟答:非也,不喜陰雨矣。王生曰:不能使雲銷雨霽,為我之過。”我迷惑地向後翻了一頁,又是一則:“王生曰:窈娘不悅,豈非我之過?丫鬟答:非也,多愁善感矣。王生曰:不能使之展顏歡笑,為我之過。”後又寫道:“王生大驚:窈娘落淚,豈非我之過?丫鬟答:非也,失手碎盞矣。王生曰:暫且不談,其無我之過邪?”“這看的都是什麽?”我嘀咕一聲,唯恐被其迷惑心智似的迅速將書合上,卻見一張泛黃的紙片從夾縫中落下。我撿起來對著光看,是從前伽薩給我畫的像。那隻奸詐又滑稽的媒婆狐狸精。畫紙的周圍已經被摩挲得生了毛邊,氤氳其上的水痕將紙麵染得起伏不平。耳畔的那朵紅花已暈開,將麵頰染作了大片的粉紅。這是從前在淵宮的禦園裏,他故意使壞給我畫的。我把它壓在了小盒的最底下,深埋進了明月台的梅樹根旁,還是被他給刨出來了。可惜我再也回不去淵宮,也回不去那個風和日麗、花團錦簇的禦園。我輕歎一聲,將畫像重新夾入書中。指尖一顫,卻讓那張畫在空中打了個轉,枯葉飄零般下落,偏巧落入了火盆裏。兩三顆火星飛起來,在我伸手撈它以前,火舌就將那張薄薄的紙吞噬。我心中“咯噔”一聲,不安地看向了伽薩。床上人依舊陷入沉眠之中,我注視了火盆片刻,默默地將話本放回了原處,裝作無事人飛速走開。-次日,青雲進來與我附耳,說沈寶瓔托人傳話,想見我一麵。自上回見過後桑鳩,我原本滿心都放在借著他那封剖白的信順藤摸瓜,不過幾日又被伽薩絆住了動作,反倒把她晾著了。在宮中被囚禁了足有一年餘,她的心裏應當也是十分焦灼的。我打了個哈欠,徑直去了明珠樓。明珠樓一切如舊,我去時,沈寶瓔正坐在簷下,仰著臉眺望無盡遠的蒼穹。冬日裏的天穹灰白,在萬明也同樣如此。不時二三隻雄鷹振翅劃過長空,在她眸中劃出一道弧。她就這樣呆呆地望著,麵色寧靜而恬淡。半晌,她帶著輕淺的笑意看向我,“表哥,你來了。”她從椅上緩緩地由人攙扶著站起來,舉止依舊端莊大方,身子卻如竹枝抽條般消瘦。她已徹底脫去了過往少女的稚氣,變得溫和靜好。若沒有從前的事,我依舊會覺得她隻是頗有林下風致的大家閨秀。“我就說表哥命大,”見我不語,沈寶瓔自顧自地向前幾步,朱紅的唇一勾,仿佛噬了血,“一杯酒,根本要不了你的命。”我眼裏最後一絲偽作的和善隨著她輕咬貝齒的動作瓦解,我道:“熬了兩年,你視作囊中之物的後位可得到了?”她淡淡地,拎起小壺倒出一盞茶,“表哥知道,這後位從來不是我的,徹底壓垮你的也不是我。”“可想置我於死地的,卻真真切切地是你。”我開門見山道,“太後想要我死,你便幫著她作孽,可她終歸沒有護著你,也不會接你回淵京。寶瓔,你究竟是為什麽恨我入骨?”提著小壺的手一頓,茶水便從盞中溢了出來。沈寶瓔道:“表哥這樣問,難道是真的不知道麽?”她將壺提高了在手中端詳片刻,纖長的睫擺動如蝶翼,隨後毫無征兆地將壺砸在了地上,湯水與茶葉散落滿地。“太後恨你,卻平白無故地牽扯到我,表哥,我為何不能恨你?”她抬眸看向我,“若不是你,她不會將我送到這個偏僻遙遠的破地方,讓我背離故土、為她棋子。表哥,難道我所經曆的一切都與你無關麽?”“既然是賀加蘭因送你來,你不恨她,反倒來怨我。”我的目光從軟塌塌的茶葉上收回,“你明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大膽,你怎敢直呼太後娘娘的性命!”她身側的侍女怒目圓睜,刻薄地指責起我。我微微側過臉剛要打量她,白虹就已上前重重地摑了她一掌。他惡聲惡氣地,“主子說話,你少插嘴!有什麽事不如來和我說!”我掃他一眼,猜到是伽薩又提前下了什麽令。上了年紀的侍女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掀翻在地,沈寶瓔驚了一瞬,卻也不曾過多地將目光停留。她道:“表哥,你真是傻得可愛,事到如今還在講道理。你想要冤有頭債有主,卻忘了我還被太後抓在手心裏。如此,我又有何選擇呢?”“你若是想,我自然能護著你。”我盯著她,“從你初來乍到之時便是這樣。”沈寶瓔很不屑地嗤笑一聲,“光護著我有什麽用處?我的爹娘、兄弟,哪一個不是在她手裏握著?表哥,你敢頂撞她是因為自己早就與她撕破了臉,又有萬明國主撐腰,而我呢,我有什麽?”“我隻有……”她憐惜地撫過自己的臉頰,指尖順著光滑優美的脖頸往下滑落,最終將雙手疊交在了腹上。她垂著眼,露出溫馴又痛苦的神色,“表哥,我是個女人。這是我的籌碼,也是我的把柄。“我看著她近乎魔怔的神態與瘦削的骨,不由地想起自己的母親。她同樣是被太後拿捏在手裏的人,連自己的一生都被毀去,到頭來卻死在了自己真正一見鍾情的人手裏。沈寶瓔也隻不過是賀加蘭因尋得的新棋子,被強扭這送來與我這造了反的廢棋為敵,打得不可開交。不論誰勝誰敗,她都是最後的贏家。念及此處,我倒為這位死敵似的表妹與自己感到不值。沈寶瓔感慨道:“可惜啊,太後千算萬算,卻沒算準她要我勾引迷惑的人,竟然真的不喜歡女人。表哥,你的命實在是好。”第184章 玉碎“賀加蘭因的心思,若放在十年前還算有些用。”我道,“萬明遍地都是美人,她送你來,恐怕不光是看中了你的容貌。”我雙手交合攏在寬大的袖裏,指腹按在金環上,喚起埋在心底的仇。“我竟沒想過,你心裏藏的是一把刀。”沈寶瓔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柔柔地落了片刻,待她挺直了脊梁,那一束纖弱的骨就更生出些堅韌。她的眸裏已全然替作了淡漠,“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也隻是替自己爭一口氣,報一次仇。”“賀加蘭因對你做的事,卻報複在我身上。”我道,“沈寶瓔,你我與那獸台中的獸有何區別?不想著突出重圍,卻咬著我的喉管不放,讓真正的罪首坐收漁利。這便是你想要的?”“錯了,表哥。你我並非獸與獸,而是獸與奴,一個死,另一個便能活。”沈寶瓔笑道,“我想活,就不得不想方設法地要了你的命。”可惜她要的不僅是我的命。她麵上亦哭亦笑,複雜的神情在我麵前扭曲、幻化,成了桑鳩書信上的遺言。她是躲在陰翳中的毒手,趁著我與鄒呂爭得頭破血流之時,一次一次地在暗地裏捅下刀子。不過短短月餘,令我被猜測、詆毀、防備,直到被徹底推入深淵。“自小就聽人說宮牆之內明爭暗鬥從不消止,可人心從善變作惡,從人變作惡鬼,我還是頭一次見。”我道,“不知世昌侯與孟家姨母知道自己萬分寵愛的掌上明珠成為了如今的模樣,該作何感想?”沈寶瓔的神色在觸及自己爹娘的一瞬有了片刻的動搖,而後扶了扶自己的發髻。她道:“若是爹娘知道我不光能保全自己,還能保全家人,必定也會欣慰。”“手裏沾滿了人血,與外族勾結走漏消息害得邊疆戰士死傷無數,與外官合謀動搖萬明根基。”我逼近幾步,“這一封書信送到他們手裏,他們大概也會為你欣慰罷?”“表哥,你”她的眼瞳縮了縮,飛快地扭頭走到一旁。“你害怕了?”我緩緩踱著步,從那侍女的麵前走過去,“令桑鳩和容安自相殘殺的時候,命人將見血封喉投入小淘兒碗中的時候,聯合淵奴與禦醫一同給我下藥的時候,你都不曾害怕。如今卻害怕了?”“表哥,你又比我好在哪裏?”沈寶瓔道,“你滿心撲在王身上,卻不知道自己隻是個能被他一腳踢開的東西。我是借著你的邪念將那孩子毒死,可王若是真心信你愛你,又怎會囫圇地相信你就是背後主謀?同樣,就算是我竊取了萬明輿圖,可拿出假圖哄騙、試探你的是王,不信你的也是他。”“你該謝我,”她“咯咯”地笑,“謝我讓你看清,你心心念念愛著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托付。你是個惡人,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折磨你;而我,我的爹娘,他們永遠都站在我的身後。”“啊唷,我忘了,表哥早已經父母雙亡,恐怕也沒嚐過被家裏寵愛的滋味。”白虹喝了一聲:“你找死!”而她不以為意,眸子挑釁地盯著我。我亦盯著她片刻,忽而覺得心中平靜如水。是啊,我從小就失了爹娘。可爹在時沒給我好日子過,他在不在又有何區別?唯我阿娘可惜,但這世上人不肯好好待她,讓她受盡了苦楚。如今,她應當投生在別家當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小姐了罷。如此想來,感慨卻也不必傷心。“你在戳我的痛處麽?”我問。沈寶瓔一愣,似是沒料到我會如此反應。“我是沒有爹娘疼愛,可我這人記性好,這些年受的小恩都記在心裏。”我道,“這一路漫長,卻也交上了二三好友,亦有人真心待我。”眼前的白虹宴月也好,去了的容安桑鳩也罷。若將目光放遠些,自然有山上的狐醫,山下的百姓。未必沒有人站在我身邊,也未必無人願為我後盾。我心中缺失的憾事,早已在這些年曆經的種種中被積少成多地補滿,甚至更加豐盈,連魂魄也被編織得厚重。“表哥,你不會放下了罷?”她不隻是驚訝還是好奇,又像是恨我不爭氣似的,“你受的那些非議、折磨、羞辱,你要這樣輕輕地拂過?表哥,你比我想的還要窩囊。”我搖頭道:“我並未放下,也不想放下。”曾經遭受的猜忌、背叛,流過的血、落下的淚,同消失在我生命中的種種都深刻在我的骨上。它們是我身上永恒不滅的疤,我永遠也不會遺忘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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