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靈巧又乖順,骨子裏還帶著一股作為太後眼線的逆反與造作,是個活生生的人。今日眼前之人,卻已經衰頹入了心肺。桑鳩在離我三步之遠的地方撩開衣袍跪下,他努力挺直了腰杆,隨後以淵國的禮數向我伏地叩首,大聲呼道:“奴桑鳩叩見公子。”不知怎的,我從他略顯虛弱的嗓音裏,聽出了幾分眷戀的味道。第180章 似鴆“我還以為,”我掃了眼簡陋的屋子,言辭間頗顯出些感慨,“你見了我會如見亡魂。”桑鳩伏在地上,身子攏成小小的一團,像是被人握在了掌心。我打量著他,心道原來居高臨下地看人匍伏便是這樣的感覺,仿佛輕易能攥住人的生死我想叫他死,他就絕不能活。“公子鴻福深厚,非薄命之人。”桑鳩道,“奴如今還能見公子平安歸來,便是即刻死了也無憾。”“我竟看不出你對我有這等忠心。”我道,“還以為你將一腔忠心都向著沈寶瓔去。”聞言,桑鳩的背脊極快地一哆嗦,終如座小峰緩緩隆起。他跪坐著,一縷發散落在額前,顯出幾分淒涼。半晌,他揚起來,眸子恬靜地彎著,“都是主子,做奴才的想活命,也隻能到處討巧奉命。公子這樣問,可見是知道了。”“從我頭一次將你送到沈寶瓔身邊,你就已經受她籠絡。”我冷冷盯著他,話裏卻是傷心,“桑鳩,我待你不薄。”桑鳩的眉如蝶須般在空中點一點,而後垂落。他道:“是奴做事不當心,遭郡主拿住了把柄。奴想保命,就隻能對不住公子。”“期間我召見你多次,你分明可以與我訴苦,我自然不會不管。”我道,“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幫著沈寶瓔,一次一次地往我心口上捅刀子。”桑鳩長歎道:“奴知道公子定會這樣問。王常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子心中如何想,奴不敢亂猜,可王的眼裏容不下奴,公子又隻倚重容安。奴……”他癡癡地笑起來,眼裏漸漸含了淚,“奴傻呀,還把太後當救命稻草。”我隨手拂了兩下屋中圓凳,坐在他麵前。“我今日獨自入內,隻是不想讓外人看咱們主仆間的笑話。桑鳩,事到如今就說實話罷。”“太後對公子恨之入骨,說隻要公子不好過,就還許奴回八寶殿伺候。八寶殿固然不是好去處,太後也並非明主,可奴蠢,害怕有朝一日遭公子厭棄,加之郡主多番恩威並施……”桑鳩抬起手背擦了擦臉,“後來他們又給奴喝了一種藥,唯有按時服用解藥方能活命,讓奴忠心做事。起初奴隻以為要讓公子痛苦,隻想著保自己的性命,卻不知道她們是要取公子的性命。可奴再後悔,也來不及了。那夜明月台大火,奴就知道此後日夜提心吊膽。今日見公子無恙,反倒是解脫。”我打量著他憔悴的麵容與枯瘦的身體,確實有長久用藥的跡象。他飲藥投誠,也是害了自己。從前的事,是我放下了,卻也知道桑鳩一向都記在心裏。他伺候我時總是不經意間露出惶惑的神色,又滿是羨慕地將目光投向容安。我分明將這些都看在眼裏,也與他說過多次不必放在心上,可這終究還是成了他的心魔。“賀加蘭因許你回八寶殿?她還想接沈寶瓔回去?”我皺起眉。“是,”桑鳩道,“郡主不信任奴,可奴也聽了幾句話,說是太後許諾過要接她回京。至於如何,奴便不知了。”我的一條胳膊搭在桌上,隔著袖子觸到了冰涼的桌。指腹蹭過手上的金環,我問:“當初給我下藥的也是你罷?我記得你通曉醫理。”“是,”桑鳩仿佛已經下定了決心,身子也鬆弛下來,坦白道,“香料中的迷藥與湯藥中的慢毒,都是禦醫交由奴做的。奴知道公子為此痛苦不已,是奴對不住公子。”禦醫,很好。我腦海裏閃過禦醫花白的胡子與顫巍巍的手,隻覺得寒心。“而後你背著我,攛掇獸奴不斷與人衝突,徹底將其暴露。”我盯著他,不知他那樣瘦弱的人,竟能將一池水都攪混。“是。”桑鳩應聲。“你沒有爭辯的話?”我問。“沒有,”桑鳩道,“奴說著不想做卻還是做了,就再無顏為自己辯解。”他橫了心,又坐實了沈寶瓔與鄒呂勾結聯手的事。他道:“郡主與鄒呂議定了,讓奴以公子的名義激怒獸奴,再讓王親自發現獸奴的蹤跡,以為這一切皆為公子所為。”忽地,我像是被戳中了心窩,驟然怒起來,“你就這樣看著我們互相猜忌?!”桑鳩仰臉看向我,眼裏早已噙滿了淚水。一步錯步步錯,他既然向沈寶瓔倒戈,就再沒有回頭的餘地。或許從最初,他也隻想一賭,或許又是真的對我有怨在心。可是到最後,也是將自己逼上了絕路。“後來也是你故意藏起了伽薩送來的東西,讓我誤以為他恨我至此,是不是?”我咬著牙,憤怒地盯著桑鳩。他的眼神忽閃一下,緩緩點了點頭。我幾乎被氣笑了,又覺得十分地不敢置信。我真心待著的奴,生怕他被伽薩為難,百般地護著,又怕他在我走後無依無靠,替他尋個去處叫他安度餘生,卻不知自己被他耍得團團轉、害得生不如死。幼時我可憐過他許多次,又被他騙過許多次。沒想到如今,依舊被他騙得輸得徹底。沈寶瓔是個聰明人,知道我看重身邊的兩個小奴,也知道從我身邊下手,會讓我毫無察覺又心痛不已。可是桑鳩啊……我心中悲憤交加,他卻又開了口:“既然公子回來了,奴也就沒什麽好瞞的。”“你還做過什麽?!”我起身,快步走到他麵前。他望著我,輕聲道:“容安不是自己跌進水缸,也不是王讓人下的手。”“是奴。”我腦中“嗡”的一聲,仿佛被雷驚著了。我失聲道:“他與你共事多年,他又做錯了什麽?!”“他並無錯處。”桑鳩哽咽著,麵上淌滿了眼淚,“他隻是想把實情告訴王,可是正巧撞上了郡主。郡主讓奴溺死容安,否則便連同奴一道處死。”“容安頗通水性,掙紮了好一會。是奴告訴他會好好照顧公子,他才肯將身子沉下去。奴就這樣看著他在自己手裏漸漸沒了聲息。”話及此處,桑鳩再也止不住淚,他開始抽泣,肩頭劇烈地聳動著,“奴對不住公子,也對不住容安。唯有容安的最後一句話,請公子務必信奴。”“他說什麽?”我努力克製著心緒,眼底還是不免一陣賽一陣地潮濕。容安枉死,我不知為他傷過多少次心,可如今才知道他究竟屈死在了誰手上。他那樣精通水性的人,被強行按入冰冷水缸中時該有多絕望。偏偏又是被桑鳩以我的安危勸著,連掙紮也不敢。“說話!”我失態地衝桑鳩吼道。後者腫著眼,口齒清晰道:“他說他並未對鄒呂下毒,那瓶見血封喉自始至終都在他手上,故而小殿下亡故也與公子無關。”我的身體僵在原地,直到一顆淚蓄在眼眶裏,緩緩滾落麵頰上。不該說喜極而泣,甚至連半分喜也無。真相來得太遲,我已經成了今日的模樣,遭遇了不該遭遇的一切。那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因為我而死,我也挨過了每一次懲罰。該有的、不該有的,輪番加諸我身。九死一生後卻有人告訴我,這竟是出於虛有的罪名。而在此之前,無人懷疑過著虛有之罪,也無人為我徹查過真相。我像個在紅塵裏跌打掙紮的笑話,被人翻來覆去地玩弄、折煞,到最後得知真相已不是平冤,反倒成了更加血淋淋的折磨。真相重要麽?早已不重要了。桑鳩起身,從褥子底下取出一封壓得微皺的信。他撫摸著信紙,嗓音沙啞道:“剩下的話,公子大抵也不願聽奴說了。奴將這兩年所知盡數寫下,交由公子,不敢乞求贖罪,隻盼望公子將來皆為坦途。”他跪下,將散亂的發盡數別到耳後,又將麵上的淚擦幹了,再次畢恭畢敬地向我叩首。“奴桑鳩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饒恕,請公子裁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這樣說,倒是叫我猶豫。”我抬手壓在胸口,強行撫平了自己的心緒,“車裂、淩遲、炮烙……你想要哪樣?”“奴願受世間最痛苦慘烈之刑。”桑鳩道。我來回踱了兩步,目光依舊牢牢拴在他身上。我恨他,又偏偏知道他有身不由己的道理。他跟著我長途跋涉至此,屢經紛亂、命懸一線,又曾兢兢業業地服侍過我。若是放在從前,我必定不會讓他好受。可如今,我偏明白了世間人多有難處,多是被命推著走。他隻是個奴。主子的話就是天命,縱然是惡,他也不得不做。奴的命輕賤,他不害人,便要被人害死。我看著他伏在地上,仿佛看見了從前的自己。高高在上時,總覺得做什麽都輕易、什麽都不放在眼裏;臨到自己落魄,又發現事事都難,人人都要欺負自己。我常以自己比作籠中雀鳥,而他又何嚐不是一隻本就囿於桎梏的鳥?我歎了口氣,道:“我不會賜你死。”桑鳩驚愕地抬起頭。“這本就是個吃人的地方,鬥得頭破血流,殺來殺去,好沒有意思。”何況他隻是個奴,哪裏有鬥的機會。他是我身邊唯一一個淵奴了。他若是死了,我便真的無依無靠。不用便不用了,關他在宮裏日夜抄經祝禱,餘生贖罪,總比殺了他好。我道:“我會留著你的性命,可我也不想原諒你的所作所為,也不會讓你回來伺候。”“你不殺我?!”桑鳩瞪大了腫脹的眼,良久,又淒哀地笑起來。他半哭半笑,幾乎磨盡了自己的力氣,“自第一次犯錯,我便假想過無數的死法,卻從未想過公子要放過我……”“奴怎配?”他爬起身,似乎為我那一句話徹底崩潰了,瘋癲地哭喊道,“奴這些日子日夜不寧,滿心都是自己作的惡。太後、郡主,誰都能使喚奴,唯有公子真心待奴,反倒被奴暗害至此。奴這些年早已被自己惡心透了!公子願意放過奴,奴卻不想放過自己。”他揚手拔下發髻上的長簪,在我攔住之前用力捅進了自己的心窩。毫不留戀,也未曾有過分毫的猶豫,似乎早已演練了無數次。血飛濺出來,沾濕了我的衣裳。我艱難地向前,蹲下身看向他飛快失去血色的麵孔。“桑鳩!”我喚他。“這個名啊……”桑鳩蠕動著唇,“總是被人念、桑鴆。桑鴆……桑鳩……”鴆有毒,其羽入酒可害人性命。鳩無毒,不過一種小巧的鳥。“你是桑鳩,並非鴆鳥。”我輕輕地說。他聽見了,嘴角用力地觸動一下,雙眼就失了神采。我搭上他的手腕,已經沒了跳動。鳩字似鴆,卻並非毒物。一如桑鳩,他雖行錯了事,終究也不是天生的壞種。我對著他漸漸涼去的身體沉默許久,終於落寞地搖了搖頭。“且祝你來世安樂,千萬不要再入宮闈。”我覆掌,將他的眼合上,“去做隻暢遊天地的鳥罷。”作者有話說:又下線了一個寶寶嗚嗚第181章 誤會桑鳩去後,日子雖與前些時候無意,我卻總覺得缺了些東西。梅花豔豔地愈發開了滿樹,將遒勁的枝丫攢得好似裹上了火狐狸毛做的圍脖。可是再也無人來簇擁我了。從盛夏走至隆冬,從花團錦簇落到孤身一人。院落裏灑掃的小奴不敢抬頭,更加用力地用掃帚在地上磨出“唰唰”聲。他們勤謹恭敬,隻是不敢輕快地打趣,也不會親和地縮在我身邊烤火。他們是這宮裏的奴,並非我的奴。天陰沉沉地幹冷著,沒有一片雪花飄下。天不肯為他落淚,我在簷下悄悄地站了會兒,轉身要回殿內。目光抽收時,宴月的身影從台階上緩緩露出來。他換了身體麵的衣裳,頗有些不適應地挺了挺肩,又抻了抻袖子,似乎還不慣這一身精貴布料的束縛。我飛快地打量了他這一身,又想起他堪稱家徒四壁的居所,便知這並非他一人可以弄到的。他見我,靦腆地一笑,“主子!”宴月快步上前來,隨手將擋在路中的小奴推至一旁。小奴懵懂地抱緊了掃帚,俄爾又迅速低下頭去。“主子神色不佳,”他盯著我眼下布滿疲憊的烏青,俯下身子,“是不是在宮中住得不高興?”我看著他,心中百愁驟起擰成了絲,卻也隻是無力地歎氣。桑鳩留下的那封信,我看了多遍,方知這宮裏裏裏外外多淵人中有多少人恨我,又有多少人聯合起來要置我於死地。其數遠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其中千絲萬縷的彎彎繞更是一時難以捋清。我乏倦、失望,又倍感傷懷,以至於哪裏都不痛快。早起覺得粥煨過了火候,夜裏又嫌炭火燒得不暖和,竟是更加念起了從前。越是念,就越是失意。“近來繁忙。”我抬眸看向他身上波光粼粼的緞麵,伸手捋了捋,“你這身衣服……”宴月微微直起身,準備向我展示他新換上的衣服。我的手指撚過緞麵,忽覺得乏力,順勢將頭垂下,抵在了他胸口。宴月身子一僵,連呼吸都滯住了。他的手抬了抬,終究沒有碰我的肩。他隻是微微弓起肩,將我擋在了懷裏。我道:“桑鳩也死了。”“他是……他……?”宴月下意識想要安慰我,卻也困惑,一時語無倫次起來。我歎道:“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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