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數什麽?”他問。“在數我幫過的人,”我道,“你是第六百八十二個。”他懵懵懂懂的,被父親從我身上抱下去。他向我道謝,用一隻石頭雕刻的小老虎贈與我為謝禮,又叮囑我切莫在外逗留太久。在他略顯窘迫的目光中,我將小虎收入藥箱裏,起身退出了這件簡陋的屋子。外頭已經漆黑,徐財與小六在街邊支攤,眼下獨我一人點著燭往回走。冷不丁的寒風吹過,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握緊了蠟燭,想起多年前在樊城的那次夜行。彼時我還年少,獨自在樊城裏走路,略有一絲聲響都能嚇得我魂不附體。那時候全靠長硯陪著我,才使得我邁開步子朝前走。如今不知不覺地,已漸漸習慣於獨行。若是沒有砸在腳邊的石頭,大抵我還是願意在外頭多走一走的。我猛然回過頭,隻見後頭幾個凶神惡煞的男人正舉著火把衝過來,將地上踩得塵土飛揚。我心中的弦立時繃緊了,連忙轉身要跑,又見前頭衝來幾個外族人相貌的大漢。他們穿過我扭打在一起,口中嘶吼著掄圓了胳膊揮拳而下,未幾就有人麵上開了花。聽聞此處的萬明人與外族人常常起衝突,動輒就要出人命。他們打得激烈,我躡手躡腳地後退幾步,隨後大步向來時路跑過去。不料身後傳來一聲喝令:“在那裏!”我的身子僵住了一瞬,更加慌不擇路地穿梭在街頭巷尾。萬明這段時日屢生事端,多是萬明人與外族人之間的,他們從爭論我的對錯到細究各族的待遇,不論是舌戰還是肉搏都打個沒完。嗬斥我的人是萬明口音,萬不能讓他捉住我這外族人!誰知後頭的人越追越近,盔甲砸在地上的聲音厚重而深遠,幾乎要通過大地的震動砸在我的身上。我逐漸地抬不動腿,隻聽得他們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他!”在耳畔回響。眼見要被他們追上,我一麵往細窄的小道中躲,一麵在藥箱裏掏些能夠助我逃脫的藥。可惜這藥本是為了救人所用,根本沒有能夠用以自衛之物。幸而片刻之後,大約是巷口太多又太窄,身後的腳步愈行愈遠,直至恢複了寂靜,唯有遠處男子的嘶吼依舊時不時傳來。我扶著牆,頗有一種劫後餘生之感。正要坐下休息,隻聽空中傳來細微的、白羽離弦之音。還未等我回過神來,肩上突然傳來一陣刺痛,酥麻之感隨之而來。眼前化為漆黑之後,身子登時軟綿綿地跌倒在地。我用盡力氣抬了抬手,觸到一塊堅硬的甲。第176章 魚羹身體上的鬆弛麻木之感退去時,我卻仿佛隻是睡了極其深長的一覺。像是蜷在曬過的棉絮中,一點點洗去長途跋涉留在四肢中的疲憊之感。身旁氤氳著輕淺的檀香,不像是給強盜抓進了什麽洞窟。我動了動手臂和雙腿,睜開眼,眼前依舊隻有一片漆黑。有人在我耳畔發出聲響,被厚重的雲隔在外頭。我扶著腦袋要坐起來,蓬鬆柔軟的錦被從身上滑落,陡然加於身體的寒意令我輕輕哆嗦一下,隨機被帶著餘溫的被子重新包裹起來。與此同時,有人碰了碰我的手指。我幾乎要跳起來,迅速往後頭一縮,後腦重重地磕在壁上。那人跟著躥過來,一手護住我的後腦,一手將我按進懷裏。我大驚,兩手胡亂地推搡起來,他一手抓住我的兩隻腕,卻不敢使勁,我一莽撞,掙脫的手不知在什麽上頭撓了一下。“是我,是我。”他不還手,隻是更加用力地道,“眠眠。”他似乎念了個魔咒,讓我身上的溫度漸漸冷下去,就連骨子裏都生出一股涼意。箭傷留下的疼痛後知後覺地湧入身體,我僵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一時間,無數的後果都在我腦中依次上演。是死、是活,是痛不欲生、是不得好死,是被囚於宮中為傀儡,是……伽薩的掌心突然貼在我麵上。他捧起我的臉,柔聲道:“別怕,你看一看,是我。”我茫然地睜著眼望那一片黑暗,隻從他的聲音裏分辨出濃重的鼻音。他的呼吸依舊微微帶著顫抖,也許是受到了腰傷的影響。半晌,我抬手摸了摸右眼,那顆眼珠依舊好端端地盛在眼眶裏。“我看不見。”我說,驚恐驟然湧上了心頭。他對我做了什麽,我為何會看不見?我分明好好的,為何到這裏就失明了?!“什麽?”伽薩遲疑地伸手碰了碰我的眼,我不曾躲避,他輕易地觸到了我的睫。那一觸好似推倒了我,我的身子向後軟倒,靠在牆壁上迷茫地用手摸索周圍,而後捧到眼前依舊看不清任何東西。我顫聲問:“你把我怎麽了?”“我沒……”他很快反應過來,對旁人道,“把配藥的禦醫找過來!”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上下唇一碰的工夫,嘴角已不受控製地搐著向下彎去。徐財說他為我傷心,可他隻不過是讓人把我抓回來,把我僅剩的那隻眼弄瞎。我回到他身邊的第一刻,他又從我身上奪去了一樣東西!“你讓人拿箭射我,再把我的眼睛弄瞎。”我隻感覺額旁的青筋都在突突跳著,“你想做什麽……你怕我跑是不是?我跑了就沒人給你作證,你說的那些話、說我臥病在床,你千方百計地把我抓回來圓謊!”“眠眠,我隻是……外頭太亂了,我想接你回宮避一避,我不知道為何會傷及眼睛。”伽薩挨過來,我扯起身邊的軟枕往他身上砸。他似乎愣住了,沒有再上前。我握緊手指,心裏的委屈和恨意在這一刻輕而易舉地達到了巔峰,眼淚如消融的雪水似的“咕嘟咕嘟”往外冒。每一片雪的消融,都讓我想起了曾經發生過的事,讓我想起自己是怎樣卑微地伏在他腳邊求饒,卻無能為力地看著他毀去我珍視的每一件東西、每一個人。“眠眠,你聽我說。”他試圖解釋,用詞也吞吐起來。我憤恨地抹了把淚水,惡狠狠地:“我不聽,你滾。”伽薩的話在一瞬間消失了。他長久地未動,我依舊能感受到他在我麵前,呼吸被刻意控製得很輕。“我知道你沒走。”我用眼睛盯著虛無的前方,“你滾。”“是我不好,我考慮不周。”伽薩像陡然失了力氣。我再次重複道:“你滾。”布料摩挲聲終於響起,他拖著步子緩緩地遠離,直到房門打開又關上。我抱著膝坐在角落裏,顫抖的手一次又一次從麵上抹過去。它更劇烈地抖動,我就更痛苦地流淚。他裝得太好,騙過了黎民,騙過了徐財,最後騙過了我。可是一旦我信了,他就立刻撕去偽裝,再一次易如拾芥地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誰知道明日又會想出什麽法子來折磨我呢。我將腦袋垂到膝上,猶豫地按上自己的手腕。脈象往來遲緩,像是藥物所致,幸而情形不重,應當隻是暫時之狀。那我的這隻眼睛……應當等藥效退去就會複明罷?我勉強鬆了口氣,臥在床上悶悶地不說話。俄爾有人進來,先自報了家門。“貴人,奴是白虹。奴帶著禦醫來了。”他立在門前等我的應許,腳步聲並沒有響起。我眨眨眼,沒有讓禦醫進門。讓他們當我瞎了才好,省得再抓心撓肝睡不著,尋別的法子來折磨我。“瞎就瞎了。”我說。白虹似有些困惑,但還是吩咐禦醫退下。他慢慢地走過來,用打濕的軟巾給我擦手。我猛地抽回手,他道:“貴人指尖有血,奴擦一下。”聞言,我撚了撚手指,似乎是有些血痂。又忙去摸指甲,直到確認了甲片好好地覆在肉上,這才垂下了手。白虹見我不語,道:“貴人剛才抓傷了王。”“是大罪麽?”我問。“不是,隻是大概很疼,”白虹說,“王剛才好像哭了。”-他們應當是得了什麽命令,不許打攪我休息。白虹問我可要他陪著說話,告訴我徐財和小六已經被送回了山上,又提起長硯在邊疆發回的幾封書信。我心裏額外記掛著宴月,又不敢多問,隻能擺手說無事。白虹於是叮囑我有事喚他,自己則安靜地退去了門外。我獨自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用手指摸著被子上繁雜的繡紋。是如意紋。自從目不可視後,餘下四感似乎都敏銳了許多。我能聽見外頭的風呼嘯、蟲嘶鳴,也能嗅到燈燭燃燒的氣味。比方此時,有人又回來了。伽薩在門外壓低了聲音詢問白虹我今日如何,然後抑不住地歎了口氣,走進來的步子依舊謹慎中帶著些許遲疑。“眠眠,已經入夜了。”他輕輕喚我,我翻了個身,閉著眼裝睡。他便不再言語,隻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候著,讓人把食盒裏的東西拿去重新溫著。我本以為自己能挨到他失去耐心,他卻好似一點也不著急,不出一聲,也不離去。他隻是坐著,偶然能聽見他若有若無的呼吸聲。我心裏躁起來,張口道:“你來做什麽?”“我怕你餓,帶了吃食來。”他的聲音突然靠近了,“我問過禦醫,說是箭鏃上的迷藥塗多了些,等過兩日就能看見了,別怕,眼睛不會有事。”我冷哼一聲,心裏嘀咕起來。若是那箭正好插進我心窩,他大約就說,是箭的方向偏多了些,不用等兩日就死了。“射箭者已經關起來了,任你處置,好不好?”我沒好氣道:“我不敢。”“眠眠,我隻是想帶你回宮,我……”他道,“我叮囑過他們若非萬不得已不要傷你,用箭塗迷藥是下下之策。可你也見了,那時候城中不太平,若是安定時候,我又何曾去打攪過你?”他不來打攪我是很好的,可是“難道過了這段時日,你還會放我回去麽?”我問。伽薩久久不語,我依舊朝向內側,不讓他看見我的麵孔。“眠眠,我很想你。”他又道,“我真的……我知道我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也知道你必定恨我至極。”“你在懺悔麽?”我嗤了一聲,“你將我的性命視作草芥,讓我痛不欲生,如今輕飄飄地說著這些。你當我是怎樣輕賤的人呢?為了你的幾句話就巴巴地說無妨,然後繼續討你的寵麽?”“眠眠,我並非這個意思。”他忙解釋。我道:“我不想見你,也請你不要再這樣叫我。”“你把我抓回來是為了什麽我都知道。”我索性把話攤開了講,“不過是因為我今日對你還有用處。”“不是,眠……我們之間何來用處之說?我視你如妻,是我此生都盼望能夠相守之人。”他急切起來,像是被我的話嚇了一跳。“世上沒有一個夫君會看著自己的妻被奸人所逼卻不相救,匍伏腳下苦苦哀求卻不為所動。”我道,“你隻是用這些話將我拴在身邊,讓我死心塌地地接受一切。可我是什麽?我是哄你高興的東西,是在你心裏永遠占不得一等的東西。”屋裏又陷入一片死寂,我閉著眼,牙齒抵住下唇。伽薩道:“我從前,是入了歧途。”“我太過理所應當地以為你不會走,總想著先清除異己,再好好待你。誰知鄒呂勢力頗深,我拖得太久,放任他興風作浪,讓你受了許多不該有的委屈。”他說,“是我讓你等太久,吃了太多苦。忘了你本是金玉窩裏生出來的人,該嬌養著,偏偏讓你受了這麽多風浪。”我用被子掩著臉,並不說話。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有些事我怕做得太快,叫人覺得肆意妄為、形如昏君。後來才想明白,若是因為我這般做了就被當作昏君,那便當個昏君罷。”我聽懂他話裏暗指撤去囚禁的令、乃至於封我為後之事,冷哼道:“難不成你現在舍得拋了太後的助力,和她作對封我為後麽?”“我從未向她低過頭。她既是你的仇敵,我沒有向她示好的道理。”身後傳來聲,是伽薩起身。他道,“既然無須,也就舍得,我現在就頒詔封你為後。”我呼吸一滯,翻身坐起來道:“你站住!”“我可不敢要你的後位。”我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會為你的妻。”伽薩輕輕地歎氣,呼吸聲宛如海浪起了波瀾。他叫人拿了吃食進來,淡淡的酸味被炭火烘得浸潤了屋角。“這是我讓人在蜃渠一代養的魚,按淵國的方子製成的魚羹。”他用湯匙攪了攪,發出細微聲響,“澆了幾滴醋,怕酸了你不喜歡。”隨後是哀求似的,“嚐一嚐罷。”“萬明本幹旱,根本不適合養魚。”我道,“少折騰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