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邊人……”我眼睫一掀,“容安和桑鳩要留在我身邊。”伽薩眉心微動,無奈道:“我說的就是你身邊那個。叫容安的也就罷了,桑鳩未必是個忠奴。”他說著,將手張開,我便挪了挪身子躺到他懷裏,任他替我輕輕按著頭。桑鳩那張白淨得有些陰柔的麵孔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我閉著眼,回想起他雙眸含淚的模樣。他就這樣騙過我。如今還會麽?我艱難地思考,萬種想法總繞不開他低眉順目的卑微模樣。他或是知道自己未必得我的信任,做事總含著一股哀哀在身上。我的手動了動,張口嗓音啞了幾分,“他不會,我信他。”“你真這樣想?”伽薩有些無奈。“他當初是為了小妹才聽從太後的吩咐,如今家裏無人,不必受人掣肘。”我將手搭在他腿上,疲憊道,“有你在,他知道審時度勢。”何況,他也知道我這些日子做了些什麽事。若是人出去了,就怕言語也跟著傳出去,不如老老實實跟在我前頭。聞言,伽薩沉思了片刻。我怕他執意換走桑鳩,又道:“你淨想著我,飛賊之事如何了?”“宮中樂坊裏查出幾個金眸樂伎,是昔日裏跟著拓骨人來獻禮的。因受父王喜愛私留在宮中,後來誕下子嗣住在那處。”伽薩不輕不重地替我揉著頭,“後來許多事耽誤,竟也沒有登籍記冊。金甲巡至那處,抓了人多番拷問,直到從住處搜出與當初那飛賊同樣的假麵他們才肯招供。同時呈上來的還有與拓骨人的書信若幹封,也是鐵證。”我閉著眼聽他說了一大段話,頭痛地更厲害了,隻能不時“嗯”了幾句,也不再說旁的話。他許是看出來,話漸漸地止住了。我本就晝夜不安,又逢晨間一場撕心裂肺的大鬧,眼下累得幾乎要撐不起眼皮。伽薩身上淡淡的麝香味傳過來,一時叫我想起從前。從前過得坎坷,我在他父王手底下謹小慎微地度日,他卻十分地意氣風發。如今雖繼位為王,卻總覺得不似從前鮮活。多年過去,那個馭狼訓鷹、仗著一把刀能殺出血路的少年模樣總印在我腦海裏。我睜開眼望伽薩的麵孔,他目光定定,眼底泛著圈似是疲倦的紅,不知在出神想著什麽。我摸上他的腕,總覺得那裏被扣上了鐐銬。一國之君當心懷城府、持重肅穆,便不能像從前的二殿下那樣恣意放肆。我忽地痛苦起來,抱住他繾綣喚著他的名字。他很快用力地抱回來,呼吸輕輕撲在我耳畔。“別怕,都會好的。”他說。我有些厭倦地答了一聲“嗯”,無力地吻過他的唇角。我念著他的名字,告訴自己我愛的自始至終是“伽薩”這個人,而非僅僅是過去那個二殿下。我也默默念著五個字,在心底回旋了一遍又一遍高處不勝寒。-隔日,我的病依舊未見起色,隻能日日臥在床上休息。那藥似乎當真能成癮,我這幾日未喝,整個人幾乎散了魂魄似的,病痛從早到晚未曾止過。人昏沉,身子又痛,折磨得我幾乎不得清醒的時候。溫辰陪著公主進宮來看我,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瞳因驚訝而微微縮起。“嫂嫂,你……”先出聲的還是伽殷,“你怎麽病成這般模樣了?”她看著我的臉,麵上染了些心疼的神色,“比剛來的時候還要瘦,王兄還說要好好養著你呢,都成這樣了。”“他忙,”我說,“不過每日都來看我,也囑咐膳司替我好好調理,或許過幾日就好些。”我扯了扯唇角,笑道:“怪你們來得不是時候,看見我的病色了。”“阿鶴,禦醫可曾說過什麽?”溫辰蹙著眉。我擺擺手。他還不曾得知宮中的事,不知道我如今已經不信淵國來的禦醫了,更想尋那些狐醫的蹤跡。可惜狐醫蹤跡不定,又不遠露麵,怎麽也找不見。“這可怎麽是好。”他麵上的愁雲更重了些。殿內的氣氛登時壓抑起來。我抱著暖爐,微微喘著氣,換上輕快的聲音道:“婚期將近了罷?”“嫂嫂病成這樣,我們如何能……何況外頭戰事未平。”伽殷道。我張了張口,緩了半晌才道:“還是要快些,盡早辦了才好。”別拖到我病入膏肓時,恐怕還要耽擱他們。“長硯,你這幾日如何?”我見伽殷一副愁苦模樣,溫辰搭在她身側的手撫了撫,轉去問他。“嫂嫂別說了,”伽殷很不快地道,“那鄒呂一天一個主意,今晨又參了長硯一本,說他以公謀私。”“什麽?”我強打起精神,身子也微微前傾了些,“他又在作什麽浪?”“說他私抄名錄,籠絡外族……”“阿殷!”溫辰忙忙打斷了她的話,而後望我一眼,找補似的道,“阿鶴病著,你這樣一說,他又要憂思了。”我麵上仍掛著笑意,心底已經“咚咚”跳了起來。名錄是我管溫辰私下要的,為何鄒呂會知道這件事?若他已經知道名錄之事,他是否知道此事中夾雜著一個我?我的眉頭一次又一次擰緊,短短幾日幾乎要落下豎紋來,幾乎無心再聽他們二人的話。鄒呂時隔多日,再次向溫辰下了手。我尚在病中無力自保,更無暇管他。伽殷縱然會護著他,終究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若這回讓鄒呂握住了把柄將他拉下去,我身邊恐怕就多了道豁口。絕不行。臨到走時,我叫住了溫辰,問他是否願意到邊陲暫避風頭。他久久地看著我,又看向遠處伽殷等待他的身影,似乎艱難地下定了決心。“不會太久的。”我亦看向他。他點了點頭。我喚來容安,令他去聽政殿支會白虹一聲,我有要事與伽薩商量。三日之後,溫辰踏上了前往邊陲小城的旅途。同時自那處往回趕的,還有在邊陲督工治沙數月的伽葉。而比他先到達都城的,是一個更糟的消息。-“萬明境內外族百姓屢屢集結反叛,當地官府雖能及時壓下,也擋不住他們三番五次地生事。”我聽著青雲在床前述說書信的大抵內容,腦袋一陣一陣地暈眩。按照伽葉所寫,異族百姓暴亂是因城中百姓遞出了消息,以為我能給他們當前的處境帶去轉機。他們以反叛為禮向我表忠心,不願再在萬明的土地上受人壓迫,簡直將我當做了救世者,全然不知我不過一屆凡人。一切的緣由,隻因我設立撫民司,又為城中百姓收集、處理種種不公。這事一傳十、十傳百,以訛傳訛,終於化作了每一場暴動。我不知這其間是否有朝中外族官員的推動,但他們當真開始仇視萬明人,與之處處為敵。“外族人在外與萬明人針鋒相對,便是……”青雲看著我。便是逼我與伽薩為敵,我在心裏默默接上。“王如何說?”我飲了口茶,指頭便感到一陣寒意,隻能趕快抱起暖手爐。“王在查是誰暗中推波助瀾。”青雲答,“城外百姓口口聲聲頌貴人的功德,叫人以為是貴人自己的意思。”“我並不曾!”我急切地辯解。這些人被謠言所惑,隨意被人蠱惑煽動,根本不在我的預料之中!青雲點點頭,“王也不信貴人會如此行事,故而在查真凶。眼下剛有了些眉目,卻還不能為貴人洗脫冤屈。”“什麽眉目?”我連忙問。“若幹城池中的百姓都說這等言論流傳已久,先前從未有人信過。但這幾日突然多了不少人帶頭起首,牢中已關了幾人,正在審問。”青雲道,“不過朝中萬明大臣對此所有不滿,故而不免為難貴人,許要叫貴人受些言語上的委屈。”“那……那他可還說了旁的什麽話?”我咬著牙,心想不過唇槍舌劍,堵著耳朵便過去了。我隻盼著事情快些平息,萬不能攪亂伽薩的心,更不能動搖萬明根基。青雲頓了頓,俯身一禮道:“王知道貴人是為了解萬明鬱積多年的症結,也不會將此時怪在貴人身上,隻望貴人這幾日好生將養著,不要為此費心勞神。”我微微鬆了口氣,卻見青雲的唇又動了動。“王說,還請貴人這段時日安分守己,以免再生事端。”第150章 枉死隆冬將至,十裏冰封。這段日子的萬明仿佛被封入了冰棺之中,天地寒極,凜風呼嘯,獨不見雪落下來。那雲昏暗地壓在頂上,仿佛連雪也隔住了,就這樣壓抑地冷。我倚在靠枕上伸出手去探了探,冷氣迅速攀上五指,將暖爐裏的溫熱飛快剝奪。“真冷啊。”我掩麵咳嗽幾聲,懨著臉推開了桑鳩遞來的熱茶,繼續倚在枕上看著窗外。窗闔著,什麽也看不著,不過昏暗中幾個身影晃過去,不知是做什麽事的。麵生的小奴,我不愛和他們多言,也無力與他們多費唇舌,都是容安帶著。容安說他們雖恭敬,總不如過去的那些人聽話。是了,這些人的主子不是我,奉著別人的命,怎會聽我這裏的話?我轉眸看向殿中暖爐裏灼燒的炭火,分明烈烈地燒著,卻絲毫驅散不了殿內的寒氣。在萬明這些時日,我頭一次見著這樣冷的冬天,也是頭一回病得有了將死之感。我歎了聲,無言地垂下眼睛,像是被卷入殿內的寒風吹折的睫。伽薩站在遠處,蹙眉看了眼掛在殿門前的氈簾,吩咐人在外頭再掛一道防風。“群臣還是跪在殿前請你處置我麽?”我緩緩挪動眼瞳,目光落在那一身玄色鬥篷上。盤踞其上的大蛇雙目熠熠,鱗紋閃爍。伽薩解了鬥篷,立在火爐前烤著雙手,許久才道:“處置了幾個出頭鳥,人已經散了。為人臣忌聽信謠言,他們不敢再多嘴。”“我倒是查到了些別的。”我兩手揣著暖爐,重新將目光輕輕落在了那繁瑣精致的繡花上,“不知道你想不想聽。”“你說。”他依舊烤著雙手,不時將兩手相互一搓。“城外百姓無故受人挑唆,全在一月以前。領頭的人多見過一蒙麵男子,而那些蒙麵人又招供稱有人給了黃金五十兩,讓他們為中間人向領頭造反者傳遞消息。”我話到此處,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捂在口上,透出一股腥甜氣味,隻能含糊地出聲,“……能拿出數百兩黃金賄賂各地外族百姓者,絕不可能是凡夫俗子。舉國上下,獨晟都最為富庶……而經那些人辨認,賞錢者是晟都口音。”伽薩立直身子走過來,身上厚重的金製掛飾相互碰撞,發出碎冰似的聲音。我怕冷似的掖緊了被角,並不去看他。“此事,是誰在替你查?”他立在床前。我張了張口,一時竟無言以對。他並不關心躲在暗處的罪魁禍首究竟為誰,卻先來盤問替我洗脫冤屈者的姓名。“你不想聽那人的名字麽?”我心中淒然,露出個無比難看的笑容,“此人為鄒呂門客董平邑府上的小廝,名叫東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