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臣不敢!”那人顫聲。隨後便是自五品降為七品,罰俸兩季,以儆效尤。那人出來時麵上掛著涔涔冷汗,與我相視一眼,當即麵色鐵青,顯得尤為尷尬。我看著他微微抽搐的臉頰,先一步頷首示意,隨後便入了殿中。“你、”伽薩甫見我,腔裏帶的怒還未來得及收,滯了一瞬方才軟了聲音,露出些許不知如何轉變的迷茫,“你怎麽來了?”“什麽時候進的宮門?”他又添上一問。“午時回來的,”我提起小壺倒了盞茶,指腹搭在壺柄上,才發覺茶水是涼的。他恐怕從早晨就著手處理政事,一直到現在。我將茶推過去,“你不來看我,還不許我來見你麽?”說著便將頭微微一歪,“不曾叨擾你罷?”“沒、沒。”伽薩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怒氣方消。我正要喊青雲進來換一壺茶,他突然拉住我,一句短促的“不必”後順勢就將我按在懷中。我感受到他的手用力撫過我的後腦與發絲,手臂緊緊擁著我,“一路上辛苦你了。”“眠眠。”他輕輕地喚,從唇齒間旖旎地念出這兩個字,被多日積攢的思念壓得極重。我箍緊雙臂圍住他的腰,“這些日子你清瘦了,想來不比我清閑。我方才聽那人嫌我不好,你又為我動怒了。”“淵國工匠不甚挖到一座古墓,朝中數位文官對此異議頗多,不過都是些閑話,你放心,我會壓下去。”伽薩深深歎了口氣,嗓音中終於露出一絲疲憊。“我說你啊,”我雙手捧住他的臉,“不必為我說這些,我自己做的事問心無愧,功過何須旁人評判?你為此如此辛苦,我看著心裏也不好受。”“他們實在胡攪蠻纏。雖是我當初一手扶持,卻不知他們私下以鄒呂為首結成黨羽。暫且無人能提拔上來,否則我定然不會一再輕縱。”伽薩垂眸看著我,抬手覆上我的手背,“讓你受這些委屈氣。”我笑著搖搖頭,“我不管旁人如何說,我隻在乎你,也隻要你信我。”“我從未疑心過你,也從未想過要疑心你,眠眠。”伽薩再次垂下頭,將臉擱在我的肩頭輕嗅。“那便足夠了。”我道,“現下來說說,你派人在沙城監視我動向的事罷。”作者有話說:各位大人請用夜宵~第121章 不走伽薩鬆弛的身體突然一僵。他收緊手臂將我往懷裏按了按,垂在我後背的指尖緩緩繞弄著發絲,顯然是思考應答之語。“沙城不比晟都,”良久,他道,“無賴之徒多些,我怕你應付不過來。又怕你一心撲在他們身上,累著自己,病氣最愛撲的就是眠眠這樣勞心勞力又弱不勝衣的小人。”“什麽小人。”我努努嘴,想起前些日子一時逞強卻反被痘疫折磨得心力交瘁,不禁有些臉紅,忙道,“你叫那些人監視著我,難道哪天真被無賴之徒攔住,你就能”我伸手做個小鳥的式樣從他眼前扭扭歪歪地晃過去,笑道:“就能飛來救我麽?”伽薩抓住我的手指,將那小鳥捏散了握在掌心,“我不叫人看著,萬不能知道眠眠還有如此絕情的時候,打定了主意要我當個鰥夫。”“沒有的事,”我小聲辯了一句,底氣不足地轉過身去又倒了盞茶,端起來往他懷裏一推,“嗓子都啞了,多喝幾口茶罷。”他不依不饒,上前幾步將我壓得後腰擱在案側,一手托住我的腰,一麵問道:“別想抵賴,眠眠心係天下百姓,我卻險些成了鰥夫,你說,怎麽償我?”“怎麽就要償了?我都是說給他們聽的,又不是真的要將自己葬在那處,這不是全須全尾的回來了麽?”我口中絮絮叨叨許多,身子左一斜右一歪地躲他迫近的肩。偏偏桌案後狹窄,怎麽都躲不開,隻能收了裝傻的顏色,抬眼看向他,“我把那話都收回,不叫你當鰥夫,好了罷?”伽薩垂著眸子靜靜看我,目光輕盈地從眉梢描摹到唇畔,略顯疲憊的麵容被夕陽襯得柔和起來。這般一動不動,仿佛是真的在等我償他。還能怎麽償呢?我怕他看出我笑靨下小心藏起的倦意,連忙探頭啄了他唇角一下,“好了,償過了。”說罷,我自己先被這敷衍的賠償逗樂了,撇過臉去,輕笑幾聲。伽薩後知後覺地捉住我的笑意,亦勾起唇角,埋怨道:“忙起來也不見你回信,我等這一吻等了足有兩月。”“何來兩月,不過一月又二十七日罷了。”我暗暗掰了掰指頭,又聽他耍賴似的道:“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日頭西沉,難得靜謐美好的時候。我看著斑駁日影在伽薩絲綢包裹的上身遊移,緩緩落至那裸露的腹壁上。數日未見,消瘦身形讓腹上溝壑更顯眼了些。他長久地不語,目光鈍得像鐵鏽蝕過的刀刃,總是呆呆地落在一處。我知道縱使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也終有一日被朝臣的長舌和雪片似的奏章撥去心火。他孤身站在那裏,肩上壓著千斤重擔,卻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哪怕隻是行差踏錯一步,嗬口氣便能推倒山河。一時之間,我竟不知他站在那不勝寒處,究竟是好還是壞。又覺得那些舊臣太過可惡,步步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尤其是那鄒呂,不知道的以為他要當帝王呢!若是能像當初整治那些居功自傲的老臣一樣,也迫使他告老還鄉就好了。我輕歎了口氣,抬手戳上他的腹壁。伽薩如夢方醒,眼裏閃過一絲難堪。他極快地收斂了疲憊,重新握住我的手,“我聽說,你在沙城病了?”“不是什麽大病,不過生了些痘疹在身上,過幾日就好了。倒是你,”我話裏有些埋怨的意思,“我那日叫白虹囑咐你注意身子,你是一句也不聽。他們勸你你不聽,眼下連我說話也不好使了。”我裝作不快地走開,轉身站在博古架前觀賞幾個瓶子,口中繼續道:“這才過了幾日,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恐怕到了下月越發嫌我煩,不必等到夏日裏,我就被你拋到腦後去了!”“哪兒的話?”伽薩笑著挨上來,“還有什麽能比眠眠重要?”我扯了扯唇角,目光越過他肩頭看向桌上高高疊起如山丘的奏折,眉頭狠狠皺了皺,“就那些東西,你今日還想看到幾時?是看到天亮還是看到雞叫?”“何時看得那麽晚了?”伽薩的眸子往一側偏了偏,隨口駁道。這模樣分明就是心虛!我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原地轉了兩圈,終於一跺腳就往外走。一隻腳剛繞過屏風,便聽青雲在外道:“稟王上,太傅鄒呂求見。”好個鄒呂!我一聽他的名字,心中就騰起一陣不快。抬眼瞄見門外露出的那件白色官服,我團起五官做了個鬼臉,回首盯著伽薩的舉動。他亦看著我,麵上頗有些為難。“你既不想見他,還要猶豫什麽呢?”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怨火,返身至他麵前,“眼下已經酉時三刻,本就不是外臣朝見的時刻,何況他此番前來不過是為了你方才嗬斥他黨羽一事,縱然鄒呂對你有輔佐之功,他如今的諫言與街上的長舌婦也並無區別。”“若是不想聽,就不該聽。哪有臣子攔著王上不讓用膳,就為了聽他求情的?世上斷沒有這樣的道理。”良久,伽薩隻是唇畔掛起無奈,抬手將我因激動而垂落的一縷發捋到耳後,“眠眠不氣。”我盯著他的臉,突然心上一計。餘光撇過屏風外若隱若現的人影,我伸臂勾住伽薩的脖子,扣著他的後腦吻了上去。舌尖潤濕了他幹澀的唇,撬開齒縫去尋那藏在口中的軟舌。他呼吸一亂,不自覺用手緊緊按住了我的腰。我能感受到他胸骨下的肉團劇烈跳動,有力地撞擊著我的身體。他的胸膛突然變得滾燙,岩漿淹沒過我的身體。“眠眠 ……”他在我耳畔重重地吐著氣,手指掠過我的耳垂。我的右手自他的頸間滑落,撫過胸膛將那包裹肌上的綢衣扯鬆。手指順著腹壁深凹處向下探去,至下身不輕不重地揉了一把。伽薩的背脊一弓,口中卻泄出一聲鬆泛的喘息。我左手仍緊緊扣著他的後腦,迫使他低頭看向我,沉聲一字一句道:“伽薩,你今日若是趕我走,我就在你見鄒呂時策馬出城。”他的眼瞳一縮,我知道戳中他心窩,反倒笑起來,“從此你和你的萬明過,餘生都別想再見到我。”說罷,我鬆開手,按著肩膀將他推在壁上。他先是驚訝地震住,倚著牆壁重重喘息幾下,方才回過神。刹那,他發狠似的撲上來,兩手死死抓住我的肩,“你想走?!”我吃痛地輕哼一聲,又聽他顫聲吼道:“你要走?”他聲音顫抖地厲害,帶著幾近崩潰的語調,我心尖一痛,倔強地抬眼看去,隻見他眼底都泛起薄紅,仿佛在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我垂下眼看著腳尖,低聲道:“是。你不在乎我,我就走。”伽薩的喉頭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水聲。他似乎有些哽咽,雙手卻緊緊扣著我的兩肩推到案上,奏章“劈裏啪啦”散落滿地,驚動了殿外之人。“王上,”青雲躊躇地張口,“太傅鄒……”剩下的半句話被我的沉吟堵得支離破碎。伽薩像頭發了瘋的公狼,一壁赤著眼重重撞進我的身體,一壁附在我耳畔惡狠狠地威脅著,“你不許走,沈鶴眠,你膽敢走出晟都城門一步!”我痛地頭暈目眩,眼前視線驟然模糊,幾乎被這疼痛撕裂成了兩半。我咬著牙推他的胸膛,手肘碰翻了硯台砸在地上,四處亂蹬的腿則被他架起腿彎曲在身側。“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來……囚在室裏,囚在床上……”他呼吸錯亂地拂動我額前的發絲,又因涔涔的汗而沾濕貼在麵上,“別想離開我,沈鶴眠,你不許走!”他不知將這話翻來覆去地說了多少遍,終於,一滴淚緩緩落在我眼角。我爭得一瞬的契機大口大口地喘氣,眼前刺目的白光緩緩退去。伽薩放輕了動作,我清楚地看見他麵上掛著一滴淚。“別走。”他央求似的,貼在我的耳畔輕輕道,像幼小的孩子在乞求一件禮物。我心一軟,安撫地用沾滿墨汁的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他托住我的身子,重新壓在了壁上。屏風外隱然的人影依舊佇立在那處,高冠上鑲嵌的寶石在日頭下閃爍出一絲餘輝。我將幾乎滑落的外袍攏在身前,又被伽薩粗暴地扯開。他半是親半是咬地啃在我肩上,犬齒刺入皮膚中,血絲自傷口處滲出來。我腦袋暈乎乎地疼,仿佛體內殘存的精力一瞬間都被他耗盡了,抬手綿軟無力地捶在他背上,口中嗚嗚咽咽地哼著。他的牙齒一下一下地楔進皮肉裏,仿佛要將我撕碎吞入腹中才作罷。我的餘光之處已經鮮紅一片,將垂至肩側的衣襟弄得斑駁不堪。“別咬了,疼……”我脫力地將腦袋垂在他肩上,抽了抽鼻子。不知過了多久,鄒呂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夜色裏。濃雲如潑墨灑落,殿前燃起了燈燭。伽薩放開我,略有些無措地看著我順著牆壁滑落在地毯上,濁物滾落至腿彎,又盡數蹭在了地上。我晃了晃手臂,將外袍堆疊著遮在那處,雙眼還是不免瞥見了不堪的泥濘情景。我鼻頭一酸,縮了縮身子。他彎腰把我抱在懷裏,手忙腳亂地替我擦掉麵上的汗水和淚珠,又小心翼翼地試探,“別走,好不好?”我動了動唇,不慎牽動肩上頸側鮮血淋漓的傷口,隻能用目光嗔怪地瞪他。此時此刻,伽薩卻顯得尤為笨拙,他先是試著將我抱起來,又彎腰去撿我的衣服,偏偏自己一腳踩上去絆了個跟頭,末了更加茫然地盯著那處良久。我明白他累得過了頭,隻能揚聲喊來了青雲。青雲赤紅著臉慢慢挪進來,兩眼半眯,隻露出一條縫來,鮮有表情的麵上現下露出十足的尷尬。我亦窘迫得要命,獨自胡亂穿好衣服,被白虹默默地扶出去上藥。周身浴在湯池裏,容安輕輕替我擦拭身子,低聲道:“公子,奴聽聞前朝有個大臣……”“他走時麵色不好看罷?”我試圖翻個白眼,又因肩上傷口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哎喲,好疼。”“青雲說他很不高興,還說他鐵定要作個大妖。”容安忙用幹淨的白絹仔細拭去傷口四周,心疼道,“怎麽傷成這樣,真是王上咬的麽?”“要真有個仙人把鄒呂那個妖精收了才好呢。”我心酸得厲害,“從小就咬我,這麽多年過去,還是改不了這個壞毛病!”“奴聽過一個說法。”桑鳩捧著幹淨衣裳過來,熨得整齊服帖的衣服上還壓著一小瓶藥膏,“說是,咬與要二字同音,有時也同義。這麽一咬,也算是私下定個親……”定是亂說的!我心中嘀咕一句,隨手掬起一捧水往他身上潑。桑鳩笑著閃身躲開,容安亦憋著笑,被我瞪眼凶了回去。“你們這兩個小奴膽子越發大了,還敢拿我取笑。”我剛要直起身就覺得眼前發黑,隻好癱在浴桶裏幹瞪眼,“哪日都被罰掌嘴才好,治一治亂說話的毛病!”桑鳩跪在一側替我擦幹手臂,可憐兮兮地小聲道:“公子真的舍得打奴麽?”“你又不是王上,怎麽舍不得?”容安自然地接過話頭,說罷才突然頓住,眸子緩緩轉向我,悄悄頹了脊梁。我道:“就是他來,我也打得!”他們二人這才如釋重負地露出張笑臉,讚道:“公子說得是。”末了,門框被扣了三聲,青雲在外頭道:“貴人,王說睡不著,想……讓貴人去陪著。”我正想著他何時這麽嬌弱,飛快地意識到自己方才說的話,遂強忍著倦意道:“知道了,我這就去。”“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容安扶著我從水中起身,將水珠擦淨了,衣袍披上,“王這些日子一定很想公子罷?”他們並不知道今晚殿中發生何事,隻當是伽薩思念濃重。我默不作聲地接過桑鳩遞來的藥瓶,被他們扶上了軟轎。濃雲蔽月,隱約可見幾點星子孤零零地掛在天上。轎奴走在宮道上,手中的燈籠火光映照著兩側宮牆上凸起的浮雕。這些白玉浮雕紀念著曆代萬明王的豐功偉績,卻沒有先王與伽牧的一席之地。或有一日,百年之後,伽薩的功績也會留存於此罷。自古帝王多薄情,唯獨不願負江山。這壁上刻滿了他們,卻隻有奢夫人一位女子。其餘的王後也好、女官也罷,終生葬在王權之中,史書裏卻無她們的一席之地。我心心念念當他的王後,卻從未想過一旦將自己置身於後位,所麵臨的會是怎樣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