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他的手腕挪開,仰麵躺在了他的膝上,“有人這樣愚弄過你麽?”“從無。”伽薩低頭,垂落的發絲掃過我的頸側,被我隨手撥開,“從前人人唯恐避我不及,後來人人又因畏懼權勢而遠離我。算下來,眠眠總是反其道而行之。人厭我時近我,人畏我時愚我。”萬千人中,獨我是他心中特殊的那一個。我口中長長地“嗯”了一聲,手指撫過他衣上繡著的烏金蛇神紋樣,卻不知道是說與他聽還是說與妖冶神異的蛇神聽,隻道:“我喜歡這樣,我高興。”可惜他如今不隻是我的心上人,更是這風沙之國的國君。溫存不過片刻,靴底踏上石階的聲音便從外頭傳來,帶著呼嘯的風聲。外頭有人叩響了門,伽薩似有不悅地問道:“何事?”“稟王上,”青雲的聲音在外響起,“西北來報,蜃渠瘟疫驟起、來勢洶洶,請王上派遣大臣前去主持大局、穩定民心。”作者有話說:沒有人可以不被蟲咬第115章 時疫萬明高台林立,擋去了不少飛雪,卻止不住凜冬寒意。這一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百姓的日子也好過些,可舉國剛有複蘇之象,又被年末的一場疫病掐滅了。我立在簷下,抬頭望一眼被高樓割裂的蒼穹,灰蒙蒙地罩在頭頂三尺,仿佛隨時都會傾下來。前來回話的大臣入內後便再無動靜,我手指輕拍著逐漸涼下來的手爐,將肩上的鬥篷攏緊了些,知道今日怕是再難見伽薩一麵了。“貴人果然在這處呢!”不過片刻,白虹撐著把小傘踏雪過來,將傘往我頭頂一遮,“晟都今年冷得嚇人,貴人早些回去罷,王上一時半會兒出不來。那些大臣須發長、話頭更長,論起治病之策來說個沒完的,可王上問起誰願意去,倒是一人都不開口了。王上正生氣呢,還念著貴人或許站在外頭等,叫奴出來知會貴人一聲,怕貴人凍著了。”“這天是寒人。”桑鳩接過傘立在我身後,我心中雖早有預料,卻不免還是有些失意。整了整鬥篷,我道,“你和青雲跟在他身邊,記得囑咐他及時添衣,小心著涼。伽薩他忙起來便忘了時辰,入夜後還要你們多提著些休息,別讓他熬壞了身子。”“得嘞,這話貴人說過許多次,奴與青雲都記著。”白虹利落應承下來,又趕著往殿前去侍奉。他比初見時長高許多,做事也更加得心應手起來。我看著他的背影淹沒在雪色裏,口中緩緩嗬出一團白霧。“公子是覺得王上一心撲在政事上,所以失意麽?”桑鳩陪著我慢慢往回走,傘麵遮在我頭上,他露在外頭的半個肩都堆了層薄雪。我示意他跟緊些,“當初下定決心回這裏來,我便做好了聚少離多的準備。他如今是國主,多分些心給萬明百姓是應當的。我不好插手萬明政事,也不能替他分擔減免些辛苦,隻好力求不奢求其他。”行過角門,靴麵半掩在雪地中。我突然站住了腳步,又想起青雲的話來。蜃渠是萬明西北頗為重要的一條水道,供應著西北十城的水源,此時疫病驟起,必然傷及無數百姓。若要說阻斷瘟疫、救治百姓,當初跟著我來萬明的禦醫大多是宮中多年的聖手,哪怕隻算京中的疫病,他們經手過的大大小小也有十數場了,想來已經見多識廣。萬明醫術向來落後,若此時不盡快解決,恐怕又要偏信謠言,再將主意打到賀加人身上去。“桑鳩,你去請諸位禦醫,我有話問他們。”我回頭低聲囑咐桑鳩,餘光瞥見行色匆匆的一道人影。定睛一瞧,是入宮議事的禮官鄒呂。不過,他如今已經是位高權重的太傅了。我盯著他的身影,心裏一陣賽一陣的堵。他從前還在伽萊麵前護著我,如今倒是將我看作是眼中釘肉中刺了,也不知我究竟如何得罪了他。鄒呂身著白金官袍,疾步將雪踏得“沙沙”作響。我快步追過幾道門,將身子擋在他麵前。他抬眼,也許是風霜太寒,凍得他麵色有些僵,看不出是淡漠或是驚訝,“貴人何事?”“許久未見先生,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我立在他麵前,一片飄雪搭在了眼睫上,將遞出去的目光凍得又寒又利。-容安重重地將門合上,甚至抬著閂往上壓,一副審訊的架勢。我將小壺從爐上拎下來,當麵傾了一盞茶推給鄒呂,“這是我剛從淵國帶來的新茶,香氣四溢,茶湯清潤爽口,我親手烹了,請先生嚐嚐。”“貴人盛情。”屋裏燃了炭火,將鄒呂的眉目烘得溫煦潤和起來。他甚至微微地彎了一彎眸子,讓我看不出半分與伽薩說話時蘊結的滿心腹誹,“臣愧不敢受。”我壓下眼睫,心道他裝得真好,“先生過去於我有恩,一盞茶罷了,有什麽不能受的呢?先生此言,竟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先前聽聞宮奴愛嚼舌根,胡謅說先生對我心生嫌隙……”鄒呂的睫羽一顫,我抬起頭含笑地看著他,“不過,這些話我是向來不信的,先生深明大義,又對世事洞若觀火,怎會不知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可先生若是不飲這盞茶,隻怕真要坐實了外人的傳聞,叫我與先生生分了。““貴人有何話不妨直說。”鄒呂瞥了眼茶水,手攏在袖中不曾動。他微彎的眼尾漸漸平了,連帶著眸中的笑意也雪融般的全然消退下去。我兀自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方覺身上的寒意有消退之意,連帶著舌尖都暖了起來。嗬氣拂過茶麵,我道:“先生貴為王師,在我初入晟都時百般相助,如今卻對我冷淡許多。不知是我哪裏得罪了先生?”“臣一向奉雲夫人之命為王上護駕,事事皆以王上為重,並無針對貴人的意思。”鄒呂的聲音不似過去柔和輕快,像是歲月沉澱後濃重的土,“若有不妥,還請貴人見諒。”“先生所諫,我有所耳聞。無非是說新王為我勞民傷財,恐落下話柄為人詬病,又因我出身淵國,怕我生出二心危害萬明。”我手中合上茶蓋,話裏將他的意思輕輕揭開,“聽聞自新王幼時便受先生教導,先生待他如慈父愛子。我妄自揣測,正因愛之深切,思之周全,先生才怕我誤他前程。”“貴人既知,何必再來問臣?當初伽萊汙蔑一事,貴人險些親手推他入深淵,讓臣不得不多心。”鄒呂目光淡淡地看著我,心中仍因最初之事而介懷。我猶記他那時對我不甚滿意,事到如今還是心存芥蒂。當初他待我寬和,皆因伽薩;如今他對我不滿,亦因伽薩。我細細琢磨著,略體會出些許意味來。他隻將我當做供伽薩一時之樂的物件,伽薩想要便取來給他,閑暇之餘賞玩一番以解平日的煩悶苦惱;可若讓伽薩真正對我動了情,我便成了耽誤他為政的罪人、將來留名青史時的汙點。古往今來,長伴君王身側之人,多被這般歪理所束縛終生,不曾想有朝一日也會落在我身上。我放下茶盞,直直地對上他的目光,“可今日坐在先生麵前的,已非當初之我。”鄒呂的眼眸動了動,不置可否,隻輕飄飄地落下一句,“臣愚鈍。”他自稱愚鈍,言下之意是看不出我身上有所進益,不信我能真心實意地為萬明謀劃。“貴人自幼養在宮中,應當明白天下帝王最不可有之物便是真心。萬千情絲不過使人耽於情愛、自甘墮落,常人或許無妨,新王身在高位,隻怕有朝一日毀於其上,貴人的那位皇叔不就是如此麽?”鄒呂麵目柔和,口中卻說著傷人之語,“可貴人既不能為王上分憂解難,又無法替他管理宮中諸事,不過滿心都是情愛二字,依仗寵愛肆意妄為。殊不知色令智昏,貴人眼下非但不加以勸阻,還妄圖使他深陷其中,臣實在不解。貴人此舉,與攀附權貴而生的菟絲花何異?”“先生此言我亦不解,難道天下王侯便無人能兼顧二者麽?”他將我貶得一文不值,幾乎是指著我罵“紅顏禍水”,我不禁有些激動地質問起來。“世上安得兩全法?”鄒呂遺憾地看我一眼,起身拜別,“臣今日入宮是為時疫之事來,不便久留,先行告退,請公子自便。”他手裏捧起高冕重新戴在顱頂,行於雪中如一尊移動的玉石雕像,冷冰冰看不出半分人情味。我目送他遠去,右手攥拳重重捶在門上,淩厲目光睇出去時嚇得門外候著的禦醫眼瞳一縮。怎麽沒有兩全法?我偏要好好地站在他身邊,偏要與他看萬明的太平盛世。我偏要尋一個兩全法!“先生對時疫了解如何?”我平複了心緒,走下台階去與為首的禦醫說話。禦醫擦了擦額上的汗,“老臣從前在淵宮中,主持過兩回疫病的防治,時逾一月方得根治。先帝寬仁,不曾責怪臣愚笨。”“如今萬明瘟疫驟起,先生可有耳聞?”我又問。“老臣這幾日正與諸位同僚商議救治之法,隻是不知實況究竟如何,故而進程緩慢,若是……”禦醫唇上的白須顫顫巍巍,他突然明白什麽似的一頓,隨後便跪伏於地,連帶著後頭幾位禦醫及提著藥箱的小童一並跪下,“老臣願為公子分憂,若公子有所指派,老臣萬死不辭。”“好。”我讚賞地點點頭。先前隻是想讓他們隨巫醫一同前去巡診,眼下經了鄒呂的一番話,我心中亦生出了些旁的想法。“桑鳩,你去告訴白虹一聲,讓他說與伽薩聽。”我喚來桑鳩,一字一句道,“前朝無人敢去蜃渠,我去。我從不是隻能生在錦繡中的鳥,能替他分憂,替他解難。他當初與我說讓我放手去做,若是如今還算數,就放任我去。”-風塵仆仆地趕了十數天,終於到了疫病最為嚴重的沙城。我一麵抬袖掩住口鼻,目光飛快地四處掃視,隻見城中死屍滿地,尚有染病者渾身生瘡流膿,倒在街邊痛苦哀嚎;亦有幼子躺於榻上無助哭喊,父母卻俱亡於榻下。一時間,種種情形叫人慘不忍睹。路過一座大宅時,裏頭一個麵部潰爛的男人突然大吼著衝出來,眼見那長滿膿包的手便要抓住我的袖子。我連忙勒馬躲開,同時自後方飛來一枚梭鏢沒入他腿中,致使他撲倒在地。“主子小心。”宴月在幾步外衝我喊了一聲,縱馬護在了我身側。那男人口中哀嚎不止,我們同行之人紛紛戴上麵罩,幾位禦醫則做足了萬全的防護,這才上前查看。他們低頭交談幾句,從隨身攜帶的藥匣中取出數種藥粉敷在傷處,隨後又是交頭接耳片刻。過後,方有人來回我,“稟公子,此處的疫病應當不是什麽疑難雜症,臣等帶來的藥雖不完全對症,但已初顯效力。且待臣等在城中研究一番,應當可以配出相應的藥。”“既如此,為何死傷如此慘重?”我環顧四周,總覺得這病不如他們說的那般簡單。“老臣亦有此惑。雖然病症並不複雜,可就傷口來看,竟像是絲毫沒有受過醫治,也完全不曾用過藥。”禦醫疑慮道,“恐怕這城中,還未實行過有效的防疫之法。”我抬眸看向那漸漸止住痛呼的男人,雖心有餘悸,但很快反應過來若真如此,恐怕與城中掌權者疏忽職守脫不開關係。我當即吩咐他們在此處好好研製,自己則勒馬先往掌管該城的太守府衙去,決意好好問責一番這裏的太守。路過城南時,我似乎瞥見一列白影在重重疊疊的房屋之間閃過去。定睛一瞧,卻是什麽也沒有。或許是我過於疲憊,有些眼花了罷。我握緊韁繩,策馬往中央去。-“過去數十年,淵京共曆經十三次大疫,卻從未有過如此嚴重的時候。”我坐在太守府衙正殿上,聽著禦醫分析此次蜃渠疫情之危急嚴重,順手將一封信重重拍在了案上。地上所跪之人心虛地扶了扶歪歪戴在頭頂的官帽,被那聲響震得一縮肩頭。太守隻當我是因他辦事不力才動怒,殊不知我看了伽薩的信更窩火。他本不想我來此處,三行五句中字字都在勸我抽身回晟都去,說在宮中一樣能為他解憂。幸好是我跑得快,緊趕慢趕地在他 否決前就一路縱馬到了蜃渠,否則他定會叫人把我截在半路,說不定還要被捆回去。我將那信丟在火盆裏燒了,和著燒艾的氣味一同化為灰燼。我看著那庸官,挑眉問道:“你說說,如今城中染病者幾人,尚存者幾人,病亡者又幾人?可有人痊愈?”太守將身子低低地伏在地上叩首,支吾道:“這……下官還未來得及查明。”“如今城中治療時疫用的是什麽藥方,管理病者、防治疫病又是什麽章程?”我皺起眉,當即意識到有些不對勁。“疫病來勢洶洶,下官剛剛接手,實在措手不及,隻好讓地方巫醫按從前都城裏派下來的方子抓藥,這防治也是按先例來的。”太守的聲音越說越矮,最後竟顫抖如篩糠,幾欲哭出聲來。我麵上罩著白紗,一壁讓人用艾葉熏著,一壁翻看過往的記載。三年前此處曾爆發疫病,症狀多為熱病,眼下這次病人卻是周身生疹流膿。本不是同樣的病症,他卻想胡亂地依葫蘆畫瓢,難怪越治越重。“你辦事不力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可還有什麽要辯解的?”我合上冊子,居高臨下地盯著他。“下官……下官有罪!”太守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奮力地給我磕頭,地磚上不一會兒便見了血,“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原諒,但求貴人饒下官一命,讓下官將功補過、將功補過!”“你倒是聰明,還知道戴罪立功。”我冷哼一聲,“那你方才說的剛剛接手是何意,據我所知,這城中近三年來從未換過太守罷?”“貴人有所不知。”那人終於直起身來,抬袖擦過眼角,萬分委屈道,“下官本是個賣貨郎,昨日碰到城中太守縱馬而出,將官帽丟給了我,說是王上封我為太守……”“而後你便稀裏糊塗地上任了?”我心中一驚,這城中的太守竟然自己逃了,臨走時還不忘抓個替罪羊來頂罪!“是……是。”那賣貨郎抬起頭,我這才看清他生著一張圓臉。細瞧,眉眼裏還露出幾分青澀來,分明還是個剛長成的青年。三九嚴寒的日子,我生生被這城中的烏龍之事氣得額上出了細密的汗。“你既是個賣貨郎,平日裏走街竄巷,對這城中的街道應該再熟悉不過了罷?”我閉了閉眼,容安連忙遞過來一盞熱茶。我仰首飲下,才覺得心跳緩了下來,繼續道,“你去衙門領一隊人,去查這城中究竟情勢如何,明日之內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若再有差池,我先砍了你的頭再去捉那狗官!”賣貨郎連聲應著,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連頭頂上掉下來的官帽都沒來得及撿。我用力按了按疼痛異常的額側穴位,提筆給伽薩回了封信,叫他不必過於憂心。堪堪將信紙塞入墨鴿足上竹筒裏放飛,便見宴月自屋簷上飛身而下,進了殿內遠遠站著。他眼睫上下一掃,露出些許心疼的神色,而後又熟練地斂起,隻說:“主子,我去四處探訪過了,主子要我找的空地也找著了。城中人死了大半,如今城北的幾處大宅都空置著,隻不過四處堆滿了死屍,還需著人收拾。”“辛苦你了。”我打了個哈欠,舟車勞頓的倦怠這才湧上心頭,扭頭與容安吩咐道:“傳我的話,凡是替死者收屍掩埋達十人者,可得一兩銀子的賞錢。等那幾處大宅收拾出來了,著人在那處設病坊,讓衛兵們嚴加看管,將染病者都移至那處隔開來醫治。至於未染病者,不論什麽原因,一律不得靠近病坊。”第116章 撫民“公子,臣等已用玄參、甘草、柴胡、白術、茯苓等幾味藥材煎製湯藥,分發予數十位病患,隻是……”禦醫口中發出長長的“嘶”聲,唇上白須顫了顫,“雖有見效,卻不出幾日便有複發之跡。”“萬明人體質與淵人不同,藥方須得多花些時日也合情合理。”我合上手中貨郎細細稱述的文書,略一側目,容安當即領悟,將一盞熱茶遞給了年邁的禦醫。他謝恩飲下,哆嗦的唇才緩和幾分,口中呼出一團白霧來。“老臣與諸位同僚已日夜共研適合此處百姓體質的藥方,可數次不見效,百姓心中惴惴不安。”禦醫歎道,“病患恐屢次複發使得病狀加重,不願再試藥,亦不十分信任臣等,都說要等什麽狐醫來救治。”聞言,我微微皺了眉,“狐醫?”萬明確有記載,傳說奢夫人潛心造福百姓,曾隱姓埋名秘密行醫於民間。因她行至處常有狐叫,故而有人稱她為狐醫,多年後方知那便是萬明王後。從此,行走民間的醫者多以“狐醫”自稱,大多雖一心為救治百姓,其中亦不缺坑蒙拐騙者。“臣等見過一回,那狐醫不過二三人,著白衣、戴帷帽。臣本想前去討教,怎料他們神出鬼沒、行跡隱蔽,幾步便隱去身形。”禦醫捋了捋白須,他身後跟著的巫族少年用眼緊緊盯著,懷裏抱著藥箱。“先生可看過他們的方子?是否對症?”我問。禦醫答道:“臣不曾有幸得見,但臣查過他們所醫治的病患,確實是轉好之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台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辛加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辛加烈並收藏明月台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