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睜眼,已過了晌午。我眼見著窗外高懸的耀日,心裏一驚,伸手摸了摸身側,被褥果真是涼的,連忙起了身往外去。隻見伽薩坐在一旁安閑地品茶,急得那禮部侍郎可憐兮兮地縮在一旁直搓手。見狀,伽薩一抬手,微微笑道:“這茶果然好,大人怎麽不嚐嚐?”“這是怎麽了?”我躲在屏風後悄悄問容安。容安捂著嘴笑,悄聲道:“皇上一大早派人來說有使者貢了批好茶,請公子入宮去嚐,還送了一挑子給王上。誰知王上不動聲色地截下來了,就是不讓奴來叫公子。奴想著也是,皇上肯定是想借故又把公子騙進宮去,侍郎大人見不著公子交不了差,可急呢。”“他等了多久?”我又問。容安想了想,道:“侍郎大人一早就來了,到現在大抵有……三四個時辰了。王上說公子昨日玩兒累了,今日就是睡一整日也無妨。”沈瀾大約是想尋個由頭傳我入宮,不過他早已解開了心結,也不至於又生出些莫名的心思。我斟酌片刻,整了整衣衫從屏風後步出,禮道:“侍郎大人來了。”禮部侍郎一見我仿佛貓見了耗子,忙不迭地迎上來,眼中止不住地感激,“下官見過公子,皇上說壽宴時收了不少上佳的好茶,命下官請公子入宮嚐嚐。”“怎麽醒得這麽早?”伽薩亦起身,生生插進我與侍郎之間,略顯蠻橫地將那已然很是可憐的老臣擠了一踉蹌。他握住我的手,聲音柔和得叫侍郎瞪大了眼,“是不是他們烹茶時出了聲,把你吵醒了?”“他們向來小心。”我將目光自禮部侍郎身上收回來,拍了拍伽薩的手,“方才聽你說茶好,既然皇叔叫我去,不如就赴他的約。”伽薩微挑的眼尾壓下來。聞言,禮部侍郎連忙擦了擦額上的汗,上前道:“是啊,皇上盼公子許久了,就等著呢!”我“嗯”了一聲,吩咐道:“想來皇叔的車馬都備好了,就勞大人去回聲話……”禮部侍郎不住地點著頭,連聲應好,直到我微笑道“今日午飯後,我與新王一同去赴宴,想來皇叔更高興。”-“怎麽了?生氣啦?”我坐在馬車裏,故意湊到伽薩麵前看他緊抿的唇和緊繃的麵頰,“哥哥怎麽一路都不同我說話呀?”伽薩心煩意亂地擰著眉,抬手將我撥到一旁去,扭頭看向車外繁華的鬧市。我順勢倚在車壁上,口中發出一聲低低的“哎呦”,他又抑製不住地將雙目睇過來。目光上下掃過,見我並未有受傷的神色,他又飛快地將頭轉了過去。“哥哥,別吃醋嘛。”我討好地靠到他肩頭去,小幅度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嗯?”“你心裏隻你那個皇叔。”伽薩賭氣似的不說話,被我扯得不耐煩了才將衣袍一斂,隻拋下這麽一句話。“我心裏是誰,你比我更清楚。怎麽,還要和我皇叔爭醋吃麽?”我從袖中翻出個小紙包攤開,捏起一粒鹽漬青梅喂到他唇畔,“你和老男人爭醋吃,羞羞羞。”伽薩拂開我的手,倦道:“你自己吃。”我伸出去的手定在了半空,默然許久才灰心地塞進自己口中,身子亦往一旁挪了挪,低頭不語地慢慢將紙包疊好了收起來。“你是真的生我的氣了?”我閉了半柱香工夫的嘴,才悶悶地憋出一句。聞言,伽薩緩緩轉過頭,又看向車外,方道:“你明知道他不過把你當你母親的替身,還上趕著送過去。”“正因他不是真心對我有意,我才不怕去見他。再說了,你我一同去見他,又不是我私下與他相見。”我道,“上回都說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他還是那般對你呢?”伽薩問。我擼了擼袖子,伸出略顯纖細的胳膊,仿佛要去打架似的豎著眉道:“那我如今也不是軟柿子!”他繃著的唇角終於微微向上勾了兩下,連忙扭過頭去,卻還是叫我察覺到一絲露出的笑意。我又挪過去,攀住他的肩膀,“還生氣麽?”回應我的又是那僵硬的臉色。我重新掏出一粒鹽漬青梅,塞給他,“你吃了,就不生氣了,好不好?”伽薩別扭地撇著臉,任我怎麽拉扯也硬是不回頭。我隻好把青梅銜在唇中,一麵晃他的胳膊,一麵從喉中發出“嗚嗚”的聲音,親自喂到他麵前去。他終於拗不過,回頭湊上來咬下那半個露在外頭的蜜餞,麵上才露了些笑。“你吃了,可不許再吃醋了,不然連我也要生氣了。”我抓緊時機與他道。伽薩慢慢咀嚼著那半顆青梅,良久才“嗯”了一聲。他重新把我撈進懷裏,手迅速地從外頭摘下來個什麽東西,重新簪在我的發間,落下一嗅清香。頗有些宣示所屬的意味。我抬手摸了摸那朵新鮮的梔子,玩笑道:“怎麽不拿杆筆,索性把你伽薩二字寫到我臉上呢?”伽薩屈起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無奈道:“就是我想寫,你舍得你這張俊俏的臉蛋麽?”“別人不可,某人倒是可。隻是要記得沾墨,千萬別沾錯了醋呀什麽的,把我酸著了不說……”我支起身子親親他的唇畔,“還把自己給醋倒了!”話音剛落,他猛地伸手擰了一把我的腰。我受癢,止不住地“咯咯”笑,硬是往他懷裏鑽。鬧了半刻,伽薩心情方好些,又老老實實地把我摟在懷裏。“眠眠就是個軟柿子。”他撫開我麵上散落的發絲,捏了捏我泛起紅潤顏色的臉頰。“軟柿子好吃呢。”我坐起身子,望了眼遠處的宮門,“有你護著我,我就是軟柿子也不怕了。”-再過半刻便到了宮中,沈瀾想來已在勤政殿候了多時,眼底掛著午後特有的倦意。他看了眼跟在我身後的伽薩,眼裏還是露出一絲不快來,卻並未立刻就將他請出去,隻是冷漠地盯著他,“新王也來了?也是,你們兩個何曾有過分離的時候,仿佛落了單就要給誰吃掉似的。”語畢,他從案上拿起一卷寫滿了墨跡的冊子,顯然是早有準備,內監心領神會地捧在手中交予了伽薩。“這是一卷淵國工匠的名冊,他們曾在淵國邊境行防沙固土之事,還算有所成效。”沈瀾似是毫不在意地說話,目光卻從未離開過伽薩,“你所求之事朕與諸卿已商議過,這名冊上的人會同你們一並返程至萬明。”“至於互市一時,尚須再議。幾位互市監已候在偏殿多時,你若是想,自去偏殿與他們商定諸事。”伽薩隨手翻開名冊看了一眼,目光在殿內迅速遊走,“陛下想支開小王,與眠眠獨處。”“什麽眠眠、眠眠的。”沈瀾眯了眯眼, 像是被這個稱呼戳到了心坎。他險些沒藏住心上的不滿,就差把“你取的什麽字”寫在了麵上。我暗暗失笑,若是他知道伽薩還給我取了兩個字叫“嬌嬌”,豈不被肉麻得昏過去?“朕與鶴兒乃是叔侄之親,說兩句話還須你來同意麽?”他很不悅地盯了眼伽薩,兀自端起桌上的茶盞飲了一口,方才抬眼道,“你來時便不曾給朕行禮問安,現下又一副防著朕的模樣,哪有半點……”眼見他們二人各自有了劍拔弩張之勢,我連忙插嘴道:“皇叔有什麽話就直說罷,這都是一家人了。”沈瀾嫌棄地瞪了我一眼,對伽薩挑得更明了些,“朕讓你站在此處已是十分體諒你了,若是放在以往,不說鶴兒的兄長、姐丈,就是他的那些叔叔家的兄弟都要堵在你跟前,還能叫你這麽輕易地進門?”我心中一驚,越發覺得沈瀾這話頗有深意。細細一想,竟像是淵人婚嫁時堵門的習俗。我將他暗暗看了好幾眼,忽地一樂,推著伽薩的胳膊就讓他往外走。伽薩不明所以,隻當我又被沈瀾的一番話輕易策反了,正要站住了腳生氣。我墊起腳,當著沈瀾的麵扒在他耳畔喜滋滋地輕聲道:“皇叔這說的叫堵門,我們淵國的新娘子出嫁都有這個習俗。我皇叔要鬆口了,你快老實過去,省得他一會兒反悔!他雖仍是一頭霧水,卻也明白了幾分意思,威脅的目光複又在沈瀾的麵上掃過去,仿佛是警告他不許為難我。而後,他才跟這內監往偏殿去。我心裏的歡喜簡直要溢出來,目光止不住地飄向伽薩離去的方向,還得裝作矜持地立在沈瀾麵前。半刻,我問道:“皇叔是要給我賜婚麽?”誰知沈瀾將蓋子“啪嗒”一聲落在茶盞上,冷臉道:“朕何時說過要給你們賜婚?”第109章 顧慮“那萬明是什麽地方?”沈瀾負手自桌後走出,扳指映著窗外的一道日光,“遍地金銀又如何?蠻荒之地、寸草不生,你真當那裏的人是友善之輩麽?”“皇叔,萬明並非你想得那般不堪。”他的話讓我仿佛受了當頭一棒,登時有些喪氣,卻還是據理力爭起來,“皇叔明知道伽薩是真心對我好的,我從不覺得自己在萬明過得苦,我隻想同他在一起。”“這世上不止他一個癡情種,萬明山高路遠,四麵蠻族環伺,若是陡然生變,你如何自保?”沈瀾亦不動搖,隻道,“況且伽薩其人自幼便以暴戾著稱,就算他如今對你有真心,難保日後不會變心。”我聽出他言語中對萬明的偏見、對伽薩的詆毀,心中憋了一股氣,駁道:“皇叔如何這般篤定地認為他心性不堅?不過是本就對他心存偏見,所以百般詆毀。可皇叔實則對他知之甚少,遠不比我與他朝夕相處多年。?我知道他,就算太陽自西山起東山落,他也不會變心。”聞言,沈瀾恨鐵不成鋼地一揮袖,厲聲道:“這世間多的是負心漢,你孤零零地在那處,將來若是受了委屈,誰還能替你伸張?”“他不會叫我受委屈。”我奪過話頭,打斷了他的一番勸導。他兩眸微斂,顯然是憤怒之色溢於言表。我歎了口氣,低聲問道,“鶴兒失禮,隻想問一問皇叔,這些年皇叔可對我母親變過心?”母親向來是沈瀾的逆鱗,他心尖上百般護著的、最柔軟的一處地方。果然,這話讓他噎了片刻,頗有些偃旗息鼓的架勢。“鶴兒,朕從未忘記過她。”沈瀾眸中露出罕有的柔情,夾雜著絲絲縷縷複雜而悲傷的情愫。借著日光,我注意到他纖長的睫羽中沾了星星點點的淚光,一時間竟有些後悔如此莽撞地戳了他的心窩子。他背對我重新站在了桌前,隨手拿起一杆筆,歎道:“你年紀尚小,不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不得已。朕從前亦有滿腔的年少恣意,如今身居帝位,才知道高處不勝寒。”我仔細聽著他的話,心裏慢慢地品。沈瀾輕手將筆擱在硯台上,“人這一生不能夠兼得,握在手中的權力越多,留給自己本心的餘地就越所剩無幾。”我覺察出些許不一般的意味,試探著問道:“難道……皇叔想過對我母親放手麽?”他轉過身,長久地看著我的雙眼,眼神變得飄忽起來。終了,他極低地、帶著失意的語調,喃喃道:“朕娶了張相之女為後宮之主。”他與如今的皇後成婚,想要親手贈予心愛之人的鳳冠終究戴在了旁的女子發間。我聽出幾分難過,亦不忍再恨聲與他爭吵,反而勸慰道:“這本不是皇叔的錯,世間的應差陽錯從未停止,不過命運使然罷了。”“朕不得不娶張家女,隻因朕是帝王。”沈瀾斂了心緒,聲音再次沉穩下來,他道,“鶴兒,你可知道伽薩同樣是一國之君?”我看向他神色複雜的雙眼,突然就明白了沈瀾所言的背後深意。他自度無法避免帝王之身所受到的重重枷鎖,亦不認為伽薩能夠從諸多束縛中掙脫出來。“皇叔是怕伽薩有朝一日如自己一般,為人處事處處身不由己?”我咬著唇想了想,“淵國幅員遼闊,掌管亦是困難,所以皇叔才覺得力不從心。萬明國小,如今的重臣皆為他的心腹,想來……不會有大礙罷?”聞言,沈瀾又是一拂袖,無奈道:“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凡是國主,皆以一國利益為重,旁的都要往後擱。鶴兒,你自以為自己了解伽薩,那麽朕問你,在他心中,你與萬明江山孰輕孰重?”他這一番話,陡然將我點醒了。有一瞬間,我仿佛置身於伽薩的書房。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奏章,洋洋灑灑的諫言盡是勸他送我回淵國以換取互市之利。驀地,當初伽薩口口聲聲的“萬明”重又回響在耳畔。我與萬明,孰輕孰重?見我長久不語,沈瀾拍了拍我的肩,正要言語。我握緊了掩在袖中的手,抬頭道:“皇叔,我自忖比不過萬明萬千黎民百姓,也不想與他們相比,我隻做我認為對的事。皇叔可知道麽?當初伽薩說萬明的獅子老虎也舍不得咬我,其實不是這些凶獸不咬,而是它們每一次落口,伽薩都擋在了我的身前。”“皇叔,伽薩心中愛我,我亦對他有情,兩人長久相伴便是我當做之事。他這些年過得不比我容易,往後也操勞辛苦,我要陪在他身邊,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與他共度,方不愧對於他對我的一腔真心。”沈瀾微微瞪大了雙眼,像是被我這一番剖白怔住。也許在他眼裏我仍是個孩子,遠不會有什麽刻骨銘心的喜歡,亦不會說出這樣深入骨髓的話。“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他閉上眼長歎,仿佛被我氣得不輕。不過三五息的工夫,他道,“你與你母親,還是有幾分相似之處。”“就是撞得頭破血流,既是我自己選的路,就絕不後悔。”我道,“在皇叔心裏,鶴兒怕是半分也比不過母親。”沈瀾緘默些許時候,目光隔空描摹著壁上掛著的女子畫像,仿佛在斟酌什麽決定。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又是長歎一聲,“在有些人眼中,恐怕你也是無上至寶。”他回眸,麵上的鐵青已消退下去。他抬手隨意一指,“鬢邊的花兒是他送你的?”這一說,我方才想起那梔子還簪在耳旁,麵上驟然一燙,仿佛是偷情被長輩發覺了一般,支吾道:“他替我簪上的,這幾日海棠落了,梔子倒是開得很好。”話剛出口,我又念及沈瀾的壽辰剛過,我便戴了朵白花招搖,多少有些無禮。躊躇著想要摘下,卻聽他道:“嗯。”“所以皇叔……”“朕不會給你賜婚。”沈瀾對這事依舊斬釘截鐵地不同意,卻轉言道,“你實在想去萬明就去,想要王後的位子就讓他親自給你封。朕不會賜婚,不會將你拱手讓人。”沈瀾不賜婚,我便不算正兒八經地從淵國嫁至萬明,最多是與伽薩私定終身。雖說在萬明都一樣,卻終究少了些什麽。可是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缺憾的聖旨正是他給我留的後路。我謝過沈瀾,正要走,又提了一嘴,“聽聞各位王叔家的女兒出嫁,皇叔或多或少地都將她們封了縣主,我阿姐卻還沒得封賞。阿姐在家時對我很好,對母親亦恭敬謙和,還望皇叔不要忘了她的賢德端莊之處。”“你想如何?”“我瞧著那楊兆先不像善茬,一介新貴仗著皇叔的器重便胡作非為,恐怕要借勢壓過我姐姐去。阿姐速來溫和良善,難保不會受他欺負。”我暗自斟酌一番,“按祖製,阿姐應得個縣主的頭銜。隻是我想皇叔已經冷落了王妃與我的二位兄長,叫他們掀不起風浪來,阿姐孤身一人又已嫁入別家,大抵……身份尊崇些也無妨。”沈瀾的眸子動了動,一手按在桌上,朝我的方向微俯著身子,“縣主之上便是郡主,你想讓朕給她郡主的名頭?”“皇叔連太子儀仗都不吝予我,想來也不介意用郡主之位製衡一下新貴、得個顧念手足的賢名。”我道,“我瞧著那楊兆先實在目中無人,夫妻之間若身份懸殊,如何舉案齊眉?唯有門當戶對,才能相互製衡。”沈瀾沉思片刻,不置可否,隻是丟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朕看你如今很會權宜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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