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拿酒壺打了我二哥的頭。”我說,“這下子真成了他們口中的混世大魔王了。”“那又如何?是他們負你在先。”伽薩輕撫我的後腦,將我按在懷中,“若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與受氣包有何區別?”“他們都說我不好……”“誰愛說誰說,我就喜歡混世大魔王,”伽薩軟聲哄道,“他們說你不好, 就該被酒壺砸腦袋,全都砸開花,叫人抬到街上示眾。若真要說,我才是混世大魔王。若是誰說我不好,人頭早就落地了,不像眠眠隻舍得砸他們的頭。”我“撲哧”一聲笑,方才恢複了心緒,輕輕掙開他的擁抱,“你帶我回萬明,我如今是真的一丁點兒都不想再留在淵國了。”伽薩點頭應道:“好。”片刻,他又湊上來,自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方才來遲了,路上見此物新奇,特買來給你賠罪。我替你去出出氣,請眠眠邊吃邊看。”我拆開紙包一瞧,是捧新炒的南瓜子,香噴噴的還帶著伽薩的體溫,“這是小鳥兒才吃的東西呢。”剛一抬頭,伽薩便將一吻落在我臉頰軟肉上,銀發搔得我頸上一養。他雙眸帶笑,“眠眠不就是我的小鳥麽?”-等我們二人回到殿內時,偌大集英殿內的情景卻叫我嚇了一跳。幾個渾身是血的萬明樂伎伏在地上,早已經氣息奄奄。獄卒用刑棍杵了杵其中一個半死不活的樂伎,“皇上問你話,還不趕快作答!究竟是誰指示你們謀害聖躬的?”我略略瞥了眼殿內的情形,隻見太後姣好的麵上陰沉如水,嘴角微微抽動著。她兩眸緊縮,不複方才的輕鬆之狀。仿若濃雲蔽住的雪山,不知會在哪一刻崩塌。而我的二哥沈鵠顯早已被宮奴挪開,隻剩桌上一隻沾了血的酒壺,仿佛在警示眾人,這便是欺侮我的下場。“你若是如實說,你在萬明的家人就還有一絲活路。”伽薩剛拂衣坐下,便道,“若是還想汙蔑孤,挑撥淵國與萬明的關係,孤當誅你們九族。”地上血肉模糊的人動了動、或說是努力地抽搐了一下,喉中發出嘶啞之聲。我雙眉一蹙,當即想起當初在萬明地牢裏看到的那些人。症狀極其相似,這是伽薩的手筆。那人終究沒能順利說出話,隻用手在地上努力蠕動攀爬著,指向了太後的方向。“你竟敢汙蔑太後娘娘?!”絮娘眼色泄露出一絲驚恐,又很快借抬手撫額的動作遮掩過去,“這混賬,竟敢汙蔑太後!你有何證據?”我心下了然,猜到她是擔心太後的謀算被泄露,才忙問那人是否有證據。賀加蘭因倒是比她鎮定許多,私下裏按住了絮娘的手。伽薩冷哼一聲,那人果然並沒有停下,而是用手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個沾血的“謝”字。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字良久,才有人試探著問了一句,“是安國公的那個謝麽?”還能不是麽?我心中冷笑,滿淵京裏,除了安國公一脈,再無人敢姓謝。賀加蘭因送了口氣,沈瀾的眸子裏卻仿佛結了霜,抬手將一隻盞子砸碎在地。一時間,殿內靜地仿佛沒了生氣。誰都知道安國公本是當今聖上的心腹、最得重用的老臣,如今竟生出謀逆之心,這可還了得!“傳朕的旨意,即刻派人封了安國公府,一幹人等都要細細審問。”沈瀾怒道,“好啊,朕最信任的安國公竟然想要朕的性命。”我摸了摸下巴,後知後覺地品出沈瀾這般安排的妙處。若是直接將矛頭指向太後,恐怕眼下還無確切的證據,僅靠萬明樂伎的指認根本不足以將她扳倒。而安國公便簡單了許多,一來他不在場,無法立時自證清白;二來沈瀾此時下旨,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安國公縱然有心毀滅證據也來不及動手,更易拿到他們的罪證。“皇帝,哀家以為,你做得太急了。”賀加蘭因動了動眸子,朱唇輕啟,道,“安國公一向為國盡忠,這其中是否有什麽誤會?若是僅憑幾個萬明人之言就疑心舊臣,恐怕引得前朝人心惶惶。”“母後不必擔心,若是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沈瀾彎著眸子,含笑看向她,“若是急於辯駁,反倒是有鬼。”聞言,絮娘仿佛被沈瀾身上的寒氣凍到,狠狠打了個顫。賀加蘭因眸中閃過一瞬的惱怒,對她罵道:“你這蹄子又吃壞了什麽東西,在聖駕麵前丟人現眼,還不快滾下去?!”絮娘心領神會,即刻告了罪要退下去。與其說是為了少丟人現眼,倒不如說是趕忙去安國公處通風報信罷?我正要攔下她,伽薩先一步道:“這位姑姑,請你留步。”絮娘頓住腳步,慌張向太後望去。伽薩道:“聽說你在宮裏也趾高氣昂、冒犯主子?”“這、這是沒有的事,奴沒啊……”絮娘在淵宮裏呆得久了,沒見過外頭多少人,更不曾見過伽薩這般模樣的異國人。此時伽薩一皺眉,她的上下牙便不自覺地打顫,目光飄忽到我身上,忽而臉色一白。“沒有?那日你在宮門前對眠眠說的什麽話,再說一遍給孤聽。”“奴……奴不記得了,”絮娘支支吾吾地,突然跪倒在地上,“還請新王恕罪。”“新王,她是哀家身邊伺候的,整日裏大小事總有幾十來件要折騰,哪裏記得說了什麽話?”賀加蘭因瞪了眼這不成器的東西,話語裏依舊傲慢著,“打狗還得看主人,你就這般責問哀家的宮人,究竟是何意?”伽薩倚在椅背上,手裏轉著隻酒杯,很懶怠地盯著她,“謝家長子來萬明一趟,借著皇上的由頭四處打探。孤本敬他淵人,就算心中不悅亦不加以勸阻,不曾想他聯絡各方竟是為了刺殺皇帝,孤的一時好意險些鑄成大錯。如今這女奴無緣無故找上孤的人,孤不得不防。”“照你所說,謝家早就有謀逆之心。”沈瀾接話道,“既如此,這謝氏一脈必須嚴查,加之與安國公來往密切者,都需查問。”伽薩起身舉杯讚道:“皇叔聖明。”“新王殿下為何喚皇叔為皇叔?”那張著圓臉的少年又好奇起來。我正去桌下摸瓜子的手一抖,當即意識到伽薩又要說壞話。果然,他恐我阻撓似的,飛快說道:“你眠眠哥哥如今是孤的王侶,他的皇叔自然也算孤的皇叔,你說是不是?”一時間,數十雙眼或驚奇、或疑惑地落在我身上,須知這滿堂裏坐著的都是我的叔伯兄弟們,眼下滿京城都要知道我給人家當王後了!“王侶和王後一樣麽?”少年再問。“小孩子家家的,少問這些!”我忙求饒似的給他身側男子遞了個眼色,叫他捂住他的嘴。伽薩倒是對此不以為意,道:“是啊,孤敬他、愛他,寶貝似的捧在手心裏、放在心尖上。孤在淵京這幾日都聽見了,總有些人背地裏說他不知禮數、忤逆尊長、惹是生非,今日孤給諸位說明白。”“眠眠如此,都是孤寵的,整個萬明都無人說他這樣那樣的不好,人人將他奉若至寶,就連萬明的獅子老虎見了他都舍不得咬一口。倒是回來了這幾日淨被說三道四的,不知是對萬明心有不滿還是某些人自己過於矯情。不就是拎酒壺砸了他那兄長的頭麽?孤倒是巴不得拔劍砍了他才解氣。若是在座的還有什麽異議,此刻提出來,孤與你們好好掰扯掰扯。過了今日再提,眠眠為此掉幾顆眼淚,孤就砍那府上幾人的頭。““至於你,”伽薩提著眼刀從諸人頸子上一一看過去,最終將目光落在了絮娘的身上,“就當個頭例。”“請陛下賜死這以下犯上的賤奴,寬慰眠眠近日的愁苦。”作者有話說:俺的評論呢tt俺想要評論第106章 梔子“聽聞謝家給抄了。”我坐在茶樓雅間裏,掌匙探入沫中,走筆遊龍地勾出隻眯眼的狐狸。忽聞窗外傳來茶客交談中的隻字片語,指腹摩挲了竹柄片刻,側目窺去。“哪個謝家?”有人問。“嗨呀,還能有兩個謝家?自然是”那人壓低聲音,風拂水波般輕聲吐出幾個字,“從前的安國公咯。不知犯了什麽罪,那麽大一個侯服玉食之家,一夕之間就倒啦!”“可不敢亂說,他家的親眷奴仆被押走時隊伍足列了一裏長的隊,我家那孽障還當熱鬧似地瞧,被我一頓棍棒敲回去了。”隨後便是哄堂大笑一場,彼此飲茶交杯,又談起他物。我將茶盞推至對麵,低聲道:“前朝近來多了許多列盡謝家罪狀的折子,以往一貫與謝國公交好的諸官看似嫉惡如仇,可更像是將一幹罪責盡數推到了謝家頭上。”“若是繼續查下去,不知下一個被抄的是誰。”伽薩抱臂立於窗前,金眸掃過世間百態,又遠眺遠山處一輪西斜的薄日,方回了桌前,“不如就止在他家,省得將背後主使牽連出。看似斷腕,實則自保。”至於接下來如何順藤摸瓜、斬草除根,是沈瀾的事。這些年我對他的印象始終隻落在因愛生恨、因恨生癡上,逐漸淡忘了當初他用石子射鳥時眼底壓著的陰鷙。以至於今日方想起,他也是諸子之爭中唯一踏上皇位的勝者。伽薩端起茶盞,倏爾彎眸一笑,斂去方才論事時的正色。“太後近日收斂許多,整日在佛堂焚香誦經……笑什麽?”我自忖畫技出眾,茶上作畫的功夫亦不俗。太後那般處心積慮教導出的技巧,像春花般綻了滿地,想讓沈瀾肆意采擷。我不願意,將花團采盡作一捧,贈予我所愛之人。伽薩自袖中掏出那張花裏胡哨的媒婆相往旁一放,比劃著給我看,“眠眠瞧,這是不是很像?”我一見那尖嘴猴腮的小人就眼前發黑,嫌棄地伸手去搶那張畫,他撇腕躲過去,笑嘻嘻地將畫像收回去折好,照舊貼身收著。“這次算是有驚無險,設局擺了太後一道。”我抬起眸子,直勾勾盯著伽薩,“隻是以後這種心思,別有了。”他身為萬明新王,想借機對大淵的帝王動手;身為我的夫婿,瞞著我想要除去我的叔叔……我壓下睫,將心中異樣的不快一並壓下,“我本不是帝王之才,就算登上皇位也無法看顧好淵國的萬裏江山。這皇位該給我皇叔坐著,至於萬明的事,這些日子亦有溫伯父等朝臣上奏,想來已經有了眉目。”伽薩端起茶盞細細飲了一口,喉頭滾動,唇上亦沾了圈深青的沫。他用舌尖刮去,方道:“我也隻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總不能叫萬明走投無路,又不能真的叫你留在這裏。”見我依舊沉著眸子,唇角微垂,他歎了口氣,“你放心,以後不會了。”按在桌上的手終於鬆弛下來,我頷首算是原諒他,起身立在支開的窗前。一場新雨過後,樹翠陰濃,煥然一新。含潮的風拂麵而來,青石板路上的商販挑擔往來吆喝,孩童嬉笑打鬧,靜謐美好之景和皇宮中的風雲劇變儼然成了兩處人世。我倚在窗前不去想那些煩心事,隻含笑看著兩個騎竹馬的孩童相互追逐,青稚童音仿佛破殼的雛雀飛上枝頭。驀地,我想起那拿著草編蟋蟀的小淘兒。他如今應當長大許多,在公主府中無憂無慮地生活罷?不知他書讀得如何,刀法又學了幾成。兩肩薄薄的綢衫下驟然一暖,伽薩雙手撫著我的臂,為我填上一件尚且帶著餘溫的外袍,“其實,你未必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他卸下了外衣,便露出薄綢緊裹的胸膛與一節裸露在外的勁瘦緊實的腰腹。兩肩用金線摻了寶石小珠勾出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飄逸綢緞上綴下的玉珠銀飾泠泠作響,配上他那張骨相優越的臉,活像個成了精的大孔雀。我搖頭,苦澀笑道:“我……過於優柔寡斷。一個沒有野心的帝王,注定承不住冕毓之重。”伽薩默了片刻,用力攬住了我的肩,“那眠眠可願替我看顧萬明的國土百姓?他們知道了你在大旱時的所作所為,心中都很是感激。”“他們肯接納我,我很歡喜。”我抬手握住伽薩的手掌,看向遠方飛鳥影盡之處。若是萬明能如接納我般接納淵國眾人,大淵亦能如我親近萬明人般友待他們,兩國未必不能以友相稱。屆時在大漠中開拓一條行道,讓淵人去瞧瞧狂沙之中的黃金窟,也讓萬明人也來看看淵國的煙雨鄉。我這般想著,眼前仿佛已經浮現出伽殷牽著小淘兒的手逛廟會的情景。淵國的蜜餞花樣百出,糕點細膩軟糯,首飾胭脂更是聞名天下,他們定然喜歡。“若是兩國真的能互通有無,該多好。”我吟吟笑著,聲音不自覺地輕快明動起來,仰臉望向伽薩道,“若我此生能做成這一件事,也就足以。”“定然會的。”他握緊我的手,眼中滿是柔情如波起伏。正是情濃處,忽而一陣寒風吹來。我狠狠一顫,瑟縮著身子打了個噴嚏,整個人恰好被伽薩抱在了懷裏。他的體溫格外熱些,雙手緊緊環著我,身上的寒意很快消散了,“雨後天涼,往裏坐些罷。”說著便要拉著我往裏走。我從他懷中鑽出來,裹著那件繡了烏金蛇神紋的外袍,笑道:“不要。”“難道有機會來淵京,咱們去騎馬,去逛集市。我帶你去看看淵國人是什麽樣的!”-日光如炬,葉碧如玉。我與伽薩縱馬街上,樹上的雨水不時落下沾濕了衣衫。他樣貌奇特,打扮又出眾,路上街卒商販都不由得多看他兩眼。伽薩本人倒是沒有不好意思,我咂了咂嘴,卻頗品出些酸意來,便將肩上的外袍一扯,“你穿上。”“為何?”伽薩勒住馬,與我並肩慢行於街上。馬蹄落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噠噠”聲,和著他身上清脆的玉珠相撞之音,自帶了許多引人注目的效果。他故意使壞地問,“眠眠是吃誰的醋呢?”我將臉一拉,“大庭廣眾之下穿成這樣,誰知道你有沒有壞心思。”伽薩騎在馬上瞅了我好幾眼,仿佛是被逗樂了,爽朗大笑幾聲,方將外袍取來隨意搭在身上,幾道赤裸炙熱的目光頓時失望地涼了下去,“好,好。”末了又湊過來道:“先前是誰,連女使摸一把我的手都不以為意?現在知道吃醋啦?”我麵上一熱,忙推他一把,輕聲埋怨道:“如今京中的風向早已變了,大家都知道你們萬明人是家財萬貫的富人,就連家裏鋪地用的磚石都是金鑲了玉、還得嵌上寶石做的,不知道多少人想攀呢。”“想來也是你皇叔鬆了口。”伽薩斂了眸中玩鬧的笑意,翻身下了馬。隻見他站在一個賣花女麵前,彎腰從竹籃中挑了朵勝雪的梔子在手中端詳,目光緩緩從花瓣上挪到賣花女青澀的麵上。他那雙金色的蛇瞳最能叫人驚心動魄了,我撇撇嘴下馬去,果然見那少女白皙的麵上浮起兩朵紅雲,連忙垂下眼睛。“這花怎麽賣?”我聽見他問,腔調裏獨有的異國餘調讓這話聽起來格外有情致。“兩文一支。”賣花女的聲音婉轉羞澀,輕柔得像朵浮在天際的雲,日頭一碰便要化開了。伽薩利索地掏出兩文錢,倒還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隻彎腰放在了橫著的扁擔上。我癟著嘴看他買花歸來,正要生氣,他卻很是迫不及待地將花呈到我麵前。“你可真好心,專門與女孩兒說話就為了買朵花給……”話未說完,他便已扶著我的臉頰,將那花簪在了我的鬢間。“淵人都說梔子同心,贈予眠眠最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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