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萬明王為他殘害過的性命付出代價。想到這裏,我亦不退讓,就這般與他在殿前長階上對峙著。路過的伽殷站住了腳步,也不近不遠地看著我們二人。她的母親保住了性命,與伽薩之間的恩怨自然化解了。她雙眸撲閃著,似是不明白我們為何突然鬧僵。事出必有因。“二殿下說的是。”我盯著他,心中揣度著他的意思,片刻便有了個猜想,遂試探著開口道,“我現在就去殿前跪著請罪。”“跪滿半個時辰再起身。”伽薩順著我的話下令,舉止間已有了稱王的風範。“二哥,你……”伽牧攔在我前頭,拚命給他使眼色,卻還是抵不過伽薩的固執。別說一個伽牧,就是伽殷伽葉都來求他,今日我也是必須要跪這半個時辰的。他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我信他。我斂著衣袍,轉身跪在了正殿前頭。容安與桑鳩雖不理解,也跟著乖乖跪在我身後。厚厚的積雪經過一夜的寒凍早已凝結成冰,硌在雙膝下生疼。緩緩消融的雪水滲透了白袍,寒意攀上雙腿,順著骨骼往上遊走。一陣寒風凜冽拂來,我縮著脖子,狠狠打了個噴嚏。這半個時辰說難熬也不難熬,正殿內點著暖爐,暖風拂在麵上,驅散了半數的寒意。說不難熬,那也是假的。掃雪、送藥的宮奴來往頻繁,萬明宮規又不如淵宮的森嚴,人來人往都要看我一眼,叫我好不自在。半個時辰一到,容安便忙不迭地扶我起身,麵上滿是委屈不解。許是萬明王宮險惡,他雖不平,卻也始終緊抿著嘴不出一言。好不容易進了偏殿,他才抱怨道:“二殿下怎麽突然這樣對咱們公子?這外頭那麽冷,還叫人生生跪著,他就不怕公子凍壞了麽?”我脫去一身濕透的衣衫,桑鳩端來熱水替我細細擦拭腿上的淤青與凍傷。我問道:“桑鳩,你覺得呢?”“奴愚笨,不明白二殿下的意思,想請公子說給咱們聽聽。”他擰幹一方巾子,小心貼在我的腿上。我接過容安遞來的熱茶飲了一口,才道:“他這一招行得太險,想來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於是便要遷怒公子麽?”容安將炭爐移過來,我便靠著炭火暖了暖凍僵的雙手。“這並非遷怒於我。”我猜測著,若此次不能將伽萊一舉打敗,往後定然會反撲。若是伽薩今日的謀劃敗了,他便是伽萊報複的頭一人。我素來與他走得近,也因此遭到伽萊不少刁難。伽薩是想借機與我撇清關係,將來若有變故,不至於牽扯到我。今日眾人皆在,都看見了他動輒罰我,想要與我割席,這是最好的機會。他看似是在罰我,其實是想……保住我。燒紅的炭火將我的手烘得溫熱,我看著那一簇烈烈燃燒的火焰,胸中沉積多日的冰雪竟也開始緩緩消融。他思慮得比我周全,冬狩時護送蛇奴一事,或許是有些誤會在其中的。“公子,二殿下究竟想要做什麽呀?”容安的突然出聲打斷了我的思索。他仰著一張好奇的臉坐在我腳邊,迫切地等著我繼續說下去。我微微翹起唇角,又連忙抬手將嘴角撫平,胡亂道:“沒什麽,他是為我好。”正說著,窗外突然發出了細微的聲響,似是小木槌敲動窗子的聲音。容安起身打開窗戶,從外頭滾進來一隻黑羽信鴿來。這信鴿同身漆黑,羽毛光潔如墨,是淵國特有的墨鴿。因其夜間也能夠飛行,常被宮中人用來傳遞書信。先前我與沈瀾、溫辰遞信時,用的便是這種信鴿。但這隻鴿子身上卻纏了一隻玄色金紋的烏金蛇,以至於無法飛行,隻能雙雙滾落在地上。那蛇一見人便飛快地舒展身子,從信鴿身上遊下來。它昂著蛇首到我跟前,突然張大了嘴吐出一卷細帛來,後便自己躲進角落盤起來休憩了。我驚歎於萬明人遞信的新奇方式,又覺得十分有意思。謹慎地撿起細帛瞧了,上頭的字跡與我在伽薩殿中見到的一模一樣。這蛇是替他送信來的。“眠眠:身不由己,望卿諒解,千萬照顧好自己。”短短幾句話,竟能逼退我一身的寒霜。若是那“卿”字不要寫成“唧”字便更好了。我讓容安將燭台端過來,細帛在燭焰上一燎便丟入火盆裏燒了。看來我猜得不錯,他做這些,原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的。片刻,桑鳩再將那從墨鴿腿上解下來的信遞給我。我展開信讀下去,卻是陌生的字跡。再看落款,心中不由得更添了許多歡喜。這信是江吟寫的。那日我從雲水居解救了他,並讓他留在晟都找個活兒維持生計,後思來想去,仍是給他安排了件事。萬明前朝的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極為複雜,其中以幾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老臣為主,形成了把持朝綱的一大勢力。有他們在,新賢名士頗受排擠,難以為朝堂效力;而原先的朝臣們或是被籠絡,或是迫於他們的勢力不敢直言進諫,整個朝堂之上,竟沒有一個能用的人,甚至還出現了替王議事的情形。再者,這些人要麽力薦伽萊為世子繼承王位,要麽便是牆頭草隨風而動,左右優勢不在伽薩。雖然前幾次較量已使不少朝臣轉而投靠伽薩,可今日他們能棄伽萊而去,倘若有一日伽薩失勢,焉知他們不會再次倒戈相向?這些臣子一則不能為朝堂效力,二則於伽薩即位無益,不如早日除去為妙。可惜我身在宮中無法自如行動,隻能交由江吟來做。我讓他多留意街上愛生事者,籠絡他們在諸位庸臣回府的必經之路上掀攤打砸,借亂將車轎中人除去。一旦事成,便給足他們銀兩離開晟都。如此這般,便查不到我的頭上來。我雖有這樣的想法,卻沒想到施行得這樣快。江吟在信中與我說道,因此次冬狩倉促結束,萬明王受傷,本應開辦的獸台比武也未能進行。如今不少鬥獸奴無飯可吃、無衣可穿,他便趁機用我給他的錢買下一批身強體健的養在郊外的宅子中。這些人向來好鬥,因為犯了事才被押入大牢充作鬥獸奴,隻要給足了他們吃喝,他們唯命是從。我讀罷信,連道幾聲“好”,便提筆給他回了信。信中先是誇讚他一番,再與他約定下回取銀錢的時間地點,囑咐他好好利用這些人。我心急地吹幹墨跡,折好信紙正要往墨鴿腿上的小管裏放,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獸台,那不就是……我重新鋪開信紙,提筆寫道:“阿吟,請你務必再從獸台中擇一溫馴敦厚之人,無須健壯,但求老實。我擇日與他相見。”作者有話說:今天寫寫事業線~第49章 良宵我給江吟回信後不多時日,晟都街頭便鬧出了一場大戲。相國耶律渾回府中途,不知何處傳來如雷貫耳的一聲鞭響,驚得那駕車的馬一陣嘶鳴,慌亂之中踢翻了一旁的肉鋪。那肉販子正吊起一頭活羊待宰,見此情形,便一刀砍斷了拴羊的吊繩。萬明的羊凶猛好鬥,舉著兩角直直往那馬身上頂去。幾個來回,羊角便紮入馬身,一時半刻鮮血淋漓。馬疼痛難捱,當即在街頭發起瘋來,一腿掀翻了車,將耶律渾摔在地上,自己則拖著破車廂跑得無影無蹤。這還不算完。那肉販子本就是好生事的鬥獸奴,連帶著兩旁的各類小販裏也混入不少同黨。他們對達官顯貴多有怨恨,這會子耶律渾在地上摔了個七葷八素,他們更是趁機鬧起來,將那肉、菜、飛禽走獸都扔得到處可見。更有甚者趁亂跑上去,將那瘦骨嶙峋的老相國狠狠踩上幾腳。我讀著信,覺得煞是有意思。“聽說那個耶律大人,滿身都是血,這會子還躺在府中起不了身呢。”容安笑嘻嘻的,見我將目光投過去,忙閉上嘴專心做事,可不多時又樂起來,道,“誰讓他欺負咱們公子,打死都不為過。”我將那信燒了,墨鴿棲在臂上,我端起一碟幹玉米喂它。不知可是落日流金映著,它圓潤的雙瞳裏泛起一點金色來。正巧桑鳩抱著書進來,接話道:“不知會不會同上次一樣,鼻青臉腫的,沒臉出門。”上回我與伽薩被伽萊陷害時,耶律渾的確負了一臉傷。聽這話,桑鳩知道他為何受傷麽?“這怎麽說?”我撫弄著鴿子光滑如緞的羽毛。這隻墨鴿的飛羽底下藏了兩顆小洞似的牙印,像是被蛇咬傷。想起先前烏金蛇與它糾纏在一起,怕是有吞吃鴿子的心思。“公子不知道麽?”容安樂了一回再樂第二回,“還是二殿下好,怎麽都護著公子。”我怪不好意思的,心中更加疑惑,問道:“究竟怎麽回事?”“公子可還記得當日初見萬明王,有人主張行跪拜禮?”桑鳩抱著書到我跟前,“那人便是耶律渾。”“二殿下看不慣他言語針對公子,讓人把他拖下去揍了一頓。”容安從他手上接過幾本萬明古書的影本,插嘴道,“咣咣兩下,就把他整治了。這事公子竟不知?”這我倒是真的沒想到,耶律渾身上的傷居然是這樣來的。萬明人行事果然爽快,不像淵人那麽多彎彎繞。說起伽薩,他自從那日驅蛇來送信後便再無音訊。聽說萬明王這些日子日夜咯血,借著此次街頭動亂,他令伽薩再次前去鎮壓四處蠢蠢欲動的叛黨。如今他已油盡燈枯,頗有勢力的兩個子嗣卻一個禁閉殿內,一個遠調在外。不知為何,我竟有些心慌。說是例行公事,可總要不少日子才回來。雖說伽薩給我寫了信,可我心中總有塊石頭壓著,白日裏若有若無地刺痛一下,夜裏更是憂愁難眠。我想同他說說話,哪怕是再吵一架鬧一場也好。如今這樣看似相安無事,卻讓我更加難以抑住心中的情愫。“公子,禦醫來了。”我正苦惱著,桑鳩已經領著禦醫進來了。他一見我的臉色,便神情凝重起來,號脈片刻,更是蹙眉哀歎。“如何?”我打量著他的神色,心中有一塊石頭落了地。“公子……脈象虛浮,細小如線,時而更代。”禦醫吞吞吐吐,斟酌著措辭,“是為氣血兩虛,髒氣衰微,元氣不足之象。”話音剛落,容安方才還掛著笑意的麵上突然僵住了。他用力捏著手中未擦拭完的青花瓷瓶,目光卻不斷遊移過來。髒氣衰微,不是好兆頭。我借口支開兩個小奴,啟口問:“這是何意?”“公子餘毒未清,沉積體內傷了肺腑。原本用藥緩緩而治,或許還有轉機,可公子如今為萬明王取血以致身體孱弱,壓不住毒性,便如長堤潰於蟻穴。加之公子近來勞心傷神,憂思不斷,實在為大忌。”我放下衣袖,抱著手爐凝思片刻,再問:“若是以藥壓製,還有多少時日?”“臣當盡力而為,保公子至明年冬天。公子若是還有想做的事,就請莫要耽擱了。”明年冬天,還有好長的日子。我抬手揉了揉額側,無力道:“不必同旁人提起。若有人問,隻許說我日漸好轉。”日盼夜盼,淵國的玄甲軍恐怕是盼不來了。我所想要的天下太平、江山穩固,我所想護的賀加黎民,都將如一場幻夢破碎。我撫摸著墨鴿,盯著它那雙泛起金色的眼睛,深深歎了口氣。-轉眼到了年關。宮中辦夜宴為萬明王衝喜,我雖抱病,也不得不去。兩隊舞女和樂婀娜起舞,紗衣衣角綴著的金鈴簌簌作響,叫人眼花繚亂。我神思恍惚,隻知道盯著伽薩的空位發呆。他若是再不回來,以後就見不著我了,我意懶心灰地想著。